第58章 (要不咱們叫吧!)

那廂夏太醫從永壽宮出來,直奔養心殿。

這一路蒙着臉,身上還背着個藥箱,趁着這大熱的天兒,弄得淋漓一身熱汗。

夏太醫出場的時候,禦前的人不能跟随,都在抱廈裏候着,懷恩見皇上回來,忙說了聲“快”,明海上前接過藥箱,滿福過去替他摘了帽子。懷恩将人迎進東暖閣裏,伺候他把這身鹌鹑補服脫下,一面小聲詢問:“主子爺,事兒都妥了吧?”

皇帝嗯了聲,“她要是不傻,應當能明白夏太醫的意思了。”

可不知為什麽,自己過去作了斷的時候,難過的竟是自己。仿佛一段上頭的妃嫔與太醫的暗情,因迫于形勢不得不了斷,自己假扮夏太醫太多回,生出了另一種身份和人格,另一個自己正和老姑奶奶情愫漸生,可惜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真是瘋了,皇帝接過懷恩遞來的涼手巾,狠狠擦了一把臉,一面吩咐:“把這件補服好生收起來吧,往後應該用不上了。”

懷恩道是,心裏也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打探,“純嫔娘娘怎麽樣呢?沒有挽留夏太醫嗎?”

皇帝搖頭,“傻了眼,還沒等她出聲,朕就告辭了,至于她後頭怎麽想,不由朕管。”

懷恩歪着腦袋琢磨了下,說這樣也好,“快刀斬亂麻,您不必大熱天兒的,再受那份累了。娘娘難過上兩日,必定會把這事兒抛到腦後,萬歲爺要是這個當口再适時給予關懷,讓她懂得了皇上的好處,那何愁她将來不與萬歲爺一條心。”

皇帝聽後哼笑了一聲,“眼神差,腦子也不好使,換身衣裳就不認人了,要她和朕一條心,簡直糟蹋了朕。”

懷恩愁着眉,臉上挂着笑,心道您難道還不願意被人家糟蹋嗎?興許自己當局者迷,他們這些旁觀者可看得真真的,皇上您從十二歲那年被老姑奶奶窺了去,老姑奶奶就在您心裏埋下了陰暗的種子。這就是典型的因恨生愛啊,枯燥的帝王生涯中有了這個調劑,您其實樂此不疲,就別裝了。

懷恩将那件鹌鹑補服收起來後,轉身呵腰笑道:“其實不是純嫔娘娘不認人,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罷了。”

誰能料到堂堂一國之君那麽無聊,會去假扮一個八品的小太醫呢。

不過往後夏太醫确實不能再出現了,随着皇上和老姑奶奶的相處日深,她總有回過神來的一天。與其到時候被她戳穿,還不如現在及時抽身,可以最大限度地讓萬歲爺保住臉面。

當然,作為禦前第一心腹,他也得替主子出謀劃策,便道:“萬歲爺,純嫔娘娘這會兒八成正難受,要不要奴才将人請來,主子爺陪她上庫裏挑揀皇太後壽誕的賀禮?這麽着娘娘散了心,就不會一味念着夏太醫了,主子爺和她多多親近,娘娘很快就會移情別戀的。”

皇帝從奏折上擡起眼來瞥了瞥他,“你一個太監,懂的倒挺多。”

懷恩t臉笑道:“奴才一心為主子分憂,除了這個,沒有別的想頭。”

皇帝沒有再說什麽,重又低下頭去,隔了好半晌才道:“昨兒請她過來搭桌用膳,她挑三揀四不願意,朕難道還要巴結她?太後壽禮的事兒,讓她自己想辦法,實在不成了,她自會來求朕的,用不着巴巴兒去請她。”

這就是鬧別扭了,兩個人各自惆悵各自的,這份情毫無共通,認真說來也怪叫人哭笑不得的。

罷了,既然皇上不應,做奴才的也不便多言,懷恩站在一旁替他研墨,畢竟一國之君除了那點子小情小愛,還有好些政務要處置。

皇上忙起來,通常一連好幾個時辰不得歇息,批完了奏折召見軍機大臣,談稅務,談鹽糧道、談周邊列國臣服與擾攘,這一消磨,大半日就過去了。

懷恩從東暖閣退出來,立在抱廈底下眺望天際,他很少有放空自己什麽都不想的時候,只是感慨着今兒的天好藍啊,藍得像一片海子。讓他想起了村頭那個不知名的湖,每天有那麽多的人在裏頭漿洗衣裳,洗菜淘米,它卻一直沉寂,一直清澈。

正詩滿懷情畫意着,忽然瞥見木影壁後有人進來,定睛一看,是貴妃。

貴妃帶着貼身的宮女,提着個食盒款款走來,懷恩心下哼笑,後宮這些嫔妃們啊,想見皇上一面,除了這種法子就沒別的花樣了。

既來了,就堆笑恭迎,他忙迎上去,垂袖打了個千兒,“給貴妃娘娘請安。”

貴妃嗯了聲,轉頭朝東暖閣的南窗上瞧,見窗內隐隐綽綽站着幾個人,便問:“萬歲爺這會子正忙呢?”

懷恩道是,“萬歲爺召見軍機大臣議事,已經議了一個時辰了,不知多早晚叫散。娘娘這會子來,恐怕見不成萬歲爺。”

貴妃輕籲了口氣,說不礙的,“我讓小廚房做了盞冰糖核桃露,送來給萬歲爺解暑,沒什麽旁的要緊事兒。”邊說邊示意翠缥把食盒交給懷恩。

懷恩上前接了,呵腰道:“等萬歲爺議事散了,奴才一定替貴妃娘娘帶個好兒。”

貴妃點點頭,“偏勞你了。”說罷轉身便要離開。

懷恩剛要垂袖恭送,誰知貴妃忽然又回過身來,遲疑着問:“上回在儲秀宮,我記得純嫔說萬歲爺跟前有個姓夏的太醫,最受萬歲爺器重,這太醫究竟是何方神聖,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懷恩略怔了下,笑道:“太醫院的太醫每年流動頗大,難怪貴妃娘娘沒聽說過。這位太醫也是新近到禦前的,替萬歲爺請過兩回脈而已,談不上多器重,是純嫔娘娘弄錯了。”

貴妃哦了聲,“我就說呢,萬歲爺跟前有兩位禦用的太醫,怎麽忽然間又多出這麽一位來。”言罷含蓄地笑了笑,“成了,回頭替我向主子爺請安,另回禀一聲,太後的壽誕已經預備得差不多了,正日子恰在先帝爺忌辰之後,到時候可以不忌葷腥,席面也好安排。”

懷恩應了個是,“奴才一定替娘娘把話帶到。”

貴妃架着翠缥的胳膊,四平八穩地走了,不多會兒裏頭議事也叫散了,懷恩便提着貴妃送來的食盒進了暖閣裏。可惜皇帝對這些甜食不怎麽上心,擺手叫擱到一旁,又去看外埠的奏疏了。懷恩到這時才看清楚,萬歲爺手裏一直盤弄着老姑奶奶還回來的芙蓉石茄子,照這麽下去,那玩意兒用不着多久就該包漿了。

唉,真是,也只有萬歲爺不嫌棄老姑奶奶的手藝,雕成這樣還當寶貝似的。可能看夠了人間的富貴繁華,身邊都是機靈非常的人,偶爾來了這麽一個幹啥啥不行的,反倒物以稀為貴。

又過了半個時辰,終于萬歲爺該忙的都忙完了,可以抽出空兒來和老姑奶奶周旋了,便擱下禦筆道:“去永壽宮,把純嫔叫來,就說太後的壽禮讓她自己挑選,方顯得她有誠意。別老把事兒扔給朕,自己當甩手掌櫃。”

懷恩應了聲“”,頂着下半晌熱辣辣的太陽,順着夾道進了永壽宮。

甫一進宮門,永壽宮管事高陽就迎了上來,客氣地垂了垂袖子道:“總管怎麽這會子來了?”

懷恩道:“這不是奉了萬歲爺旨意,來請純嫔娘娘過養心殿嗎。”邊說邊往正殿方向眺望,“娘娘起來沒有?難不成還在歇午覺?”

高陽笑了笑,“咱們娘娘向來起得晚。”但皇上召見是大事兒,半刻也不敢耽擱,便将人引到廊庑底下請他少待,自己進殿門找站班兒的含珍通傳。

懷恩閑來無事,站在滴水前看那滿缸的蛤蟆骨朵,黑黢黢地一大片,還拿銅錢草妝點着,老姑奶奶真好興致,把這玩意兒當魚養。他正想伸出手指上裏頭攪和一下,高陽出來回話,說娘娘請總管進去吶。于是忙把手收回袖底,亦步亦趨地,跟着高陽進了正殿。

頤行才起來,因睡的時候有點長,一個眼泡腫着,問懷恩:“萬歲爺打發谙達來召見我,有什麽事兒嗎?”

懷恩道:“回娘娘話,您上回不是托萬歲爺給您預備太後壽禮嗎,萬歲爺怕他挑的不合乎您的心意,故請您過去掌掌眼。”

這事兒要是不提,頤行險些忘了,便哦了聲道:“谙達先回去吧,等我收拾收拾,這就過去。”

懷恩道是,從殿內退出來,先回禦前複命了。

老姑奶奶坐在妝臺前,還有些犯困。含珍和銀朱七手八腳替她梳了頭,換上衣裳,等臨出門的時候她才清醒了些。這一路雖不長,但熱,總算讓她徹底醒神兒了,到了養心門前重又換上個笑臉子,經滿福引領着,邁進了東暖閣裏。

見禮,請安道萬歲爺吉祥,皇帝面上淡淡的,啓唇讓她起喀。

視線不經意劃過她的臉,發現她的眼睛腫着,覺得她八成為情所傷痛哭流涕過,皇帝的臉色立時就不好看起來。

頤行有些納罕,偏頭打量他,“您拉着臉子幹什麽?是不是反悔了,不想替我張羅壽禮?要是這麽着,您說一聲,我不為難您。”

皇帝覺得她是罕見的驢腦子,堂堂的皇帝,會吝啬于這麽點東西嗎,況且壽禮還是給太後預備的。可他心裏的不悅沒法說出來,便沒好氣道:“朕見了你非得笑嗎?朕不笑,自有朕不笑的道理,你管不着。”

行吧,皇上就得有皇上的調性,嫔妃做小伏低就可以了。于是頤行谄媚地問:“萬歲爺,您手上的刺眼兒還疼嗎?昨兒我讓人送來的花盞龍眼,味道正不正?”

皇帝擡起了那只手,瞧了虎口一眼,想起她曾經往那上面抹唾沫,就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

總算她還不傻,知道拿這話題來打開局面,皇帝的面色稍有緩和,淡聲道:“點心還不錯,刺眼兒也不疼了,不過朕希望你以後審慎些,要懂得規矩體統,朕沒有答應給你的東西,你不能硬搶,明白了嗎?”

這還倒打一耙呢,頤行心道究竟是誰搶了誰的東西,那網兜子本來就是她的,是他不經她同意擅自使用,自己只是拿回自己的東西的而已,他還委屈上了呢。

可惜人家是皇帝,皇帝就有颠倒黑白的特權。頤行只得垂首道是,“往後我玩兒什麽,一定給您也預備一份。沒的您到時候眼熱我,讓給您玩兒我難受,不給您玩兒我又欺君犯上。”

皇帝說混賬,“朕會眼熱那種小孩子的玩意兒?”

頤行笑了笑,意思是您自個兒好好想想。

皇帝有些尴尬了,讪讪把那份怒火憋了回去,只是豎着一根手指頭指點她。

頤行知道他又要放狠話,忙含糊着敷衍過去,說:“萬歲爺,我聽懷恩說,您傳我來是為了給皇太後挑壽禮?那咱們就別耽擱了吧,東西在哪兒?我挑一樣過得去的就行。往後這樣的喜日子年年都有,打一起頭就送得太好,将來我怕您承受不起。”

她這麽說,終于引來了皇帝的不滿,“朕是瞧你第一年晉位,手裏不寬裕,才答應幫你一回,你還打算年年賴上朕了?”

頤行說是啊,“我可能每年都不寬裕,那不得年年倚仗萬歲爺您嗎。”

所以她是打算把先帝游幸江南的花費,一點點賺回去吧?螞蟻搬山總有搬空的一天,果真是處心積慮啊。

皇帝哼了一聲,“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明年的禮你得自己想轍,趁着還有時間苦練繡功,學她們似的弄個萬壽圖,值不值錢另說,要緊是你的一片心意。”

頤行沒答應,含糊道:“大夥兒送一樣的東西有什麽意思,照我說還是金銀玉器最有誠意,看着又喜興。”

就是這樣俗氣又實際的一個人。

皇帝拿她沒轍,知道和她談論美,相當于對牛彈琴,便也不費那個口舌了。從禦案後緩步走出來,回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這時候将要下鑰了,天色慢慢暗下來,他帶她順着慈寧宮夾道往北,進入慈祥門,再往前略走幾步便到了三所殿。

這三所殿是個獨立的二進院落,皇帝自小就把這裏經營成了他的私人庫房,每年先帝給的賞賜,或是秋A得的殊榮,他都一一藏進這裏。後來年紀漸長,太子監國了,即位做皇帝了,得到一些他覺得有意思的好東西,也還是愛存到這裏來。

頤行跟在他身後,看他掏出鑰匙打開門鎖,熟門熟路引她進去,心裏就在感慨,果然是做皇帝的人啊,女孩子藏私房拿匣子裝,皇帝拿屋子裝。

邁進門檻,裏頭的景象愈發讓她嘆為觀止,只見一尊尊造型奇特的西洋座鐘林立,仿佛一個鎏金打造的世界,她啧啧稱奇,“萬歲爺,您喜歡收集這些西洋玩意兒啊?我原覺得養心殿裏那座漂亮,沒想到這裏的更漂亮。”她在鐘林間好奇地穿行,“它們都能轉嗎?指針怎麽都指着午時呢?”

皇帝說能轉,一座一座上了發條,底下垂墜的鐘擺就有節奏地搖動起來,滿世界都是滴滴答答的聲響。

頤行笑得孩子一樣,這裏摸摸,那裏看看。看見一座做成鳥籠形狀的鐘,頂上爬滿金絲的薔薇花枝蔓,裏頭小門開開,忽然竄出一只孔雀來,嘩地開了屏,然後發出當地一聲巨響,把頤行吓了一大跳。

皇帝瞧她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嘲諷地嗤笑了一聲。領她看自己的收藏,是充滿驕傲的,這地方可從來沒有別的嫔妃有幸踏足,連當初的皇後也不知道他有這樣一方視若珍寶的天地。雖然老姑奶奶這麽個俗人,未必懂得鐘表的玄妙,但這些鐘大多是金子做成的,她看見金銀就喜歡,也很符合老姑奶奶的品味。

“前頭還有玉石。”皇帝向深處比了比,“你上那裏挑件東西,給皇太後做壽禮。”

皇帝收集的玉石,必定不同凡響,頤行順着他的指引往前,看見滿眼的羊脂白玉和綠翡黃翡,每一座都雕工精美,敦實厚重。

挑那些好東西送太後,顯然不合乎她的身份,頤行最後在裏頭踅摸了一只壽意白玉碗,捧在手裏說:“就是它吧!萬歲爺這裏沒有不值錢的東西,這只碗必定也價值連城。”邊說邊蹲了個安,笑嘻嘻道,“謝皇上給我在太後跟前充人形兒的機會,後宮主兒們都等着瞧我笑話呢,這回我可又要長臉啦。”

她很高興,也許已經把和那些嫔妃的明争暗鬥,當成了終身奮鬥的目标。這樣很好,皇帝的扶植初見成效,聽說她幾次在向貴妃請安期間,和那些主兒們交鋒都沒落下乘,這點讓皇帝感到欣慰,總算不用手把手教她怎麽和人過招了,他像一個好不容易将徒弟培養出息的老師,充滿了功德圓滿的驕傲。

“走吧。”他長出了一口氣,負着手往殿門上去。待她出來後重新落鎖,還得記着叮囑她,“不要同別人提起這三所殿裏所見的東西,免得別人有樣學樣,個個上朕這裏讨要。”

果然還是個小氣的皇帝,不過頤行自己解決了難題就夠了,哪管得別人怎麽樣。

反正那些主兒晉位都有年頭了,大多家裏富裕,也常會給些接濟。不像尚家,外頭大的産業都被抄沒了,剩下內宅裏幾個錢還得支撐家眷們的日常用度,自己當真是所有嫔妃裏頭最窮的,要是沒有皇帝,這回怕是要兩手空空,招人笑話一輩子了。

所以某些時候,她還是很感激皇帝的,雖然小時候結下的梁子讓他對自己一直心懷戒備,果真遇着了難題,他也不會袖手旁觀,算得上有求必應。

頤行已經不計較他搶她網兜的事兒了,甚至很好心地問:“您養蛤蟆骨朵嗎?我明兒撈兩尾送給您。”

皇帝直皺眉,“誰稀罕那東西!”一壁說,一壁擡手去開宮門。結果拽了兩下,沒能拽開,便回過頭,驚恐地望向頤行。

頤行的眼睛瞪得比他還大,“咱們被關在裏頭了?”

三所殿本就是個小院子,一向沒有人站班守夜,宮門也是白天開啓晚上下鑰,想是上值的太監鎖上門,就往別處當值去了吧!

頤行說:“怎麽辦?要不咱們叫吧!”

她剛吸了口氣想放聲兒,被皇帝捂住了嘴,“這裏和慈寧宮一牆之隔,你願意驚動太後,讓她知道壽禮是朕替你預備的?”

頤行苦了臉,發現此路确實不通,兩個人站在宮門前對望了一眼,沉沉嘆息。

天上一輪圓月高懸,幾絲流雲飄過,好個星河皎皎的良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