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打今兒起,你不用再往禦前)

第76章 (打今兒起,你不用再往禦前)

所以沒認錯人,是吧?這人就是知願沒錯吧?

可是她怎麽懷了身孕呢?原來被廢之後過得依然很滋潤,吃穿不愁之外,還找見合适的人,過上了尋常百姓的生活?

不管怎麽樣,人好好的,這是頂要緊的。頤行忙跳下車,一手攙住她,上下好好打量了她一通,哀聲說:“知願啊,你怎麽不回家看看呢,你額涅和老太太天天念叨你,唯恐你在外受苦,你就算人不能回去,也打發人給家裏傳個信兒啊。”

然而不能夠,一個被廢的皇後,理應過得不好,能回去會親,能打發人傳信兒,那還有天理嗎?況且出宮之前,皇上曾和她約法三章,其中頭一條,就是不許她和尚家人有任何聯系。

知願顯出一點尴尬的神色來,低着頭道:“是我不好,一心只想着自己過上逍遙日子,全沒把家裏人放在心上。姑爸,您罵我吧,打我吧,是我不孝,害得老太太和額涅擔驚受怕,害得您日夜為我操心,我對不起全家。”

這話倒是真的,也沒冤枉了她。頤行雖氣紅了眼,但終究是自己家的孩子,知道她活得好好的,憤恨過後也就老懷得慰,不再怨怪她了。

轉頭瞥了皇帝一眼,他臉上淡淡的,反正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不過見了故人略有些不自在。但也只一瞬,這種不自在就煙消雲散了,他甚至有閑心背着手,悠閑地打量四下的景致。

姑侄敘過了話,知願才想起邊上還有人,忙道:“爺,姑爸,快進屋裏吧,外頭多熱的!”

頤行說好,想起車上那包銀子,忽然覺得還是不要錦上添花了,留着自己花吧!便歡歡喜喜牽着知願的手,随她進了門庭。

好精致的院兒呀,檐下站着兩個胖丫頭,院兒正中間還栽着石榴樹。一只肥狗扭着屁股經過,真龍天子在它眼裏什麽都不是,連叫都懶得叫一聲,趴到石榴樹下,吐着舌頭納涼去了。

知願殷情地引他們入內,一面招呼丫頭沏好茶來。安頓了皇帝坐下,又來安頓頤行,頤行順勢拉她,“你身子重,別忙東忙西的,我不忙喝茶,咱們娘兩個說話要緊。”

邊上的皇帝聽了,忽然意識到老姑奶奶這輩分,确實是實打實地高。

早前在宮裏,都是閑雜人等,背後叫着老姑奶奶,也沒人真拿輩分當回事兒。如今到了正經侄女面前,開口就是“娘兩個”,前皇後又是磕頭又是一口一個“姑爸”,人小輩兒高的架勢,就打這兒做足了。

她們喁喁說話,完全是長輩和晚輩交談的方式。頤行問:“你這身子,挺好的吧?多大月份啦?”

知願赧然道:“快七個月了,算算時候,大約在立秋前後。”

頤行點了點頭,又說:“家裏人不在你跟前,臨盆的時候多害怕!要不想轍,把你額涅接過來吧。”

想來她是願意的,只是忌諱皇帝的心思,朝皇帝望了一眼,還是搖了搖頭,“我如今過着這樣的日子,全是仗着萬歲爺天恩,要是大張旗鼓宣揚出去,有損帝王家顏面。家裏只要知道我過得好就成了,不必牽挂我。倒是我阿瑪……”她說着,低下了頭。人心總是不足,自己脫離了苦海,就想着被發配的親人去了。

頤行是懂得輕重緩急的,事兒得一樣一樣辦,這回才央得皇帝帶她來見知願,這就又提哥哥的事兒,有點得寸進尺。

皇帝大概也不願意聽女人們嗦,便離了座兒,和懷恩一道逛園子去了。

廳房裏就剩頤行和知願兩個,心裏話大可敞開了說。

頤行道:“終歸犯過錯,朝野上下鬧得這麽大的動靜,一時半會兒不好料理,容我再想想辦法。你不用牽挂家裏事兒,只管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就成了。”頓了頓問,“姑爺呢?怎麽沒見人?”

知願抿唇莞爾,臉頰上梨渦隐現,那是合意的生活才作養出的閑适從容。遙想三年前,她還在宮裏苦苦支撐着她的皇後事業,如今出來了,總算活得像個人樣兒了。

“他曾是個藍翎侍衛,我來外八廟,就是他一路護送的。一個挨廢的皇後,天底下人都同情我,他也一樣。這一來二去熟絡起來,後來他越性兒辭了軍中職務,陪我隐居在這裏。尋常專和外邦那些小國做些皮貨和茶葉生意,日子倒很過得去。這回又上江浙訂貨去了,走了有一個月,想是這幾天就該回來了。”

頤行聽得感慨,“你們這樣的,也算共患難,感情自比平常夫妻更深些。”略猶豫了下,還是悄悄問她,“皇上既然廢了你,怎麽還替你安排後路呢?我以為你們是過不下去了,才一拍兩散來着。”

說起這個,知願有點羞愧,“只怪我太任性了,我自打進宮起,就沒法子适應宮裏的生活。當着主子娘娘,總唯恐自己做得不好,我又不善交際,和太後處得也不好,總覺得宮裏沒有一個人喜歡我,賓服我,所以我老是做噩夢,夢見自己從塔尖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她說着,無奈地笑了笑,“加上我和皇上之間,幾年下來也沒處出感情來,總是他客氣待我,我也客氣待他,他要是不高興了,我也不愛理他……不是說他不好,就是沒有那份感情,您知道麽?我活在宮裏,活成了局外人,沒有半點意思。後來老是頭暈,半夜裏喘不上來氣兒,心蹦得坐不住站不住,老疑心自己不定什麽時候就死了。越是這麽想,就越害怕,夜裏連燈都不敢滅。這心悸的毛病,每發作一回就滿頭滿臉的汗,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反正覺得這皇宮我待不下去了,再困在裏頭,我活不過二十五。”

她現在提起,眉眼間還帶着那種恐慌,這是心思細膩的人才可能産生的症狀,擱在老姑奶奶身上,一碗沙冰就解決的事兒。

“你出宮,是為了逃命?”

“可以這麽說吧。”知願娓娓道,“那會兒症候越來越重,恰逢阿瑪壞事,後海的宅子給抄了,阿瑪也發配烏蘇裏江,我這皇後是一天都當不下去了,連遇上個把貴人常在我都心慌,覺得她們八成在背後議論我,笑話我。這麽着,我幹脆和皇上說開了,我說我要走,我在紫禁城裏活不下去。本以為他會大罵我一頓,死也要我死在宮裏,可沒想到他琢磨了一個時辰,最後竟答應了。”

如今回憶起來,還有那麽點不真實之感。皇後是一國之母,就算平常大家子,要休了明媒正娶的太太也不是件容易事,何況煌煌天家!皇帝終究是個好人,他頂着內閣的一片反對聲,放了她一條生路。也可能是因為不喜歡,沒有深情吧,一別兩寬,對誰都好。

“只是我這一走,倒把您牽扯進來了……”知願愧疚不已,“聽說您如今是他的純妃,姑爸,我怪對不住您的……”

關于這件事,頤行看得很開,說不要緊,“大小是個事由。我不進宮,怎麽能見着你,怎麽能撈你阿瑪呢。尚家小輩兒裏,因為你阿瑪的事兒不能入仕,倘或沒人扶持一把,再過兩年,尚家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這番話說得知願愈發沒臉,低聲嗫嚅着:“本來這擔子,應當是我來挑的……”

“沒事兒。”老姑奶奶說,“誰挑都一樣。眼下我混得不錯,你不必替我擔心,只管和姑爺好好過日子。等再過兩年,悄悄地回城看看,也好讓老太太和你母親放心。”

後來又詢問,伺候的人手夠不夠,生計艱難不艱難,知願說一應都好,“可惜您如今有位分,要不在我這兒住上兩天,咱們姑侄一處,也享享天倫。”

這就不用想了,皇帝是不會答應的。頤行又在她的陪同下四處走了走,看了看,看見這宅邸透出殷實和雅致,占地不比豐盛胡同的宅子小。

轉了一圈,又回到前院,皇帝站在魚缸前,正研究那架自制的小水車。

知願起先再見他,心裏不免帶着點尴尬,但再思量,也就坦然了。

“爺,”她叫了他一聲,“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皇帝轉回身,淡然點了點頭。他沒有太多的話想和她說,不過問了她一句:“日子過得怎麽樣?”

知願說:“托您的福,一切都好。聖駕來承德避暑的消息,我聽說了,原想去給您磕頭的,又因為眼下這模樣……不敢。”

皇帝顯然比她看得開,雖說初見她的肚子令他吃了一驚,但轉念想想,快三年了,她有了新的生活也是應當,便釋然了。

再要說什麽,似乎只剩叮囑的話,“你既已被廢,就不再是宇文家的人,是好是歹,不和朕相幹。不過有一樁,以你現在的境況,不便留在承德,還是隐姓埋名,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吧。”

知願怔了下,半晌俯首應是,愧怍道:“是奴才不懂事兒,讓萬歲爺為難了。”

皇帝輕輕擡了下手指,這就行了,人見了,老姑奶奶的心願也了了,便轉身往院門上去,經過頤行身邊的時候,扔了句:“走了。”

他不願意在這裏多逗留,可頤行卻不大舍得。她和知願分別了這麽多年,從她嫁進宮起就沒有再見過,如今碰了面,還不到兩個時辰呢,就得返回行宮,實在讓她不情願。

“要不……”她腳下蹉着步子,“在這兒吃頓晚飯?”

皇帝回頭看了她一眼,“要不要順便再住上兩天?”

頤行說好啊,“咱們一塊兒住下。”

簡直是異想天開!皇帝忿忿地想,他已經很大度了,原諒了她另嫁,也原諒了她懷上別人的孩子,再讓他留宿這裏,豈不是連最後的底線都沒有了嗎!

“別嗦,快上車。”他下了最後通牒,車門上的竹簾垂落下來,他已經坐進車裏了。

頤行沒辦法,只好和知願依依話別,讓她小心身子,“倘或有機會,我會再來看你的。”

知願哭起來,“下回再見,不知要到多早晚。”

可頤行很樂觀,“我在承德要住上三個月吶,說不定回去之前,能看見你的孩子落地。到時候我可是老姑太太了,輩分愈發大得沒邊兒啦,就沖這個,我也得再來看你。”

她不知道他們不日就會離開這裏,知願也不敢明說,只好勉強忍住哭,亦步亦趨送她到車前。

緊握的手松開了,頤行登上車,對她扮出個笑模樣,“你有了身子不興哭,要高高興興的,這麽着我侄孫性子才開朗活泛。”

知願點頭不疊,扶她坐進車裏,目送馬車離開。都走了好遠了,頤行探頭出去看,她還站在那裏,挺着個碩大的肚子,朝她揮動着手絹。

這回她沒憋住,放聲大哭起來,那高喉嚨大嗓門兒,震得皇帝腦仁兒嗡嗡地。

“別哭啦。”他不得不捂住耳朵,“哎呀,別哭啦!”

頤行說:“我哭兩聲還礙着您了,您上外頭坐着去吧!”

可真是了不得了,說她兩句,就要被她攆到外頭去。皇帝不屑之餘,卻還是忍受了她綿綿的嗚咽聲,硬着頭皮安慰她:“她要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在這裏吊嗓子,我還能想得明白。如今她過得這麽好,你到底有什麽道理哭?”

男人好像并不是很能理解女人莫名的多愁善感,就像她有時候不能理解他的矯情一樣。

“我哭是因為分離,不在于她過得好不好。其實她也挺可憐的,懷了身孕娘家人不在身邊,自己一個人背井離鄉躲在這裏……”邊說邊觑了他一眼。

皇帝說怎麽,“你瞧我幹什麽?是我讓她辭了皇後的銜兒,執意要出宮的嗎?”

那倒不是,原先她一直因為皇後被廢一事耿耿于懷,但今天親耳聽見知願的解釋,也看見了她如今的日子,對皇帝的怨恨一下子就淡了。

他也怪難的,一位翻雲覆雨的帝王,頂着朝堂的壓力成全知願,那時候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吧!

她停下哭,揉揉眼睛道:“知願和我說了,廢後是她自己要求的,那麽大的事兒,您怎麽說答應就答應了?”

不答應,又能怎麽樣?

提起當年,他的臉上也透着一股無奈,“她來找我說事之前,已經整宿睡不得覺了,我去看過她一回,半夜裏睜着兩只眼睛,看上去真}人,當時我就想,她可能活不長了。我和她終歸夫妻一場,不能眼睜睜看着她死,就算廢後會引得朝野內外動蕩,但于我來說,人命比面子更重要。我去找太後商議,太後說由我,到底皇後死在位上,也不是多光彩的事,不如借着福海的罪名放她出去,沒準兒還能掙出條活路來。”

所以他就讓她帶上細軟,給她準備了個宅子,讓她到這兒“修行”來了?

說句實在話,萬歲爺的心胸是真的寬廣,頤行以為他答應放知願出去,最首要一點就是要求她不得再嫁呢,沒想到這回再見,知願連孩子都懷上了,他見了也不生氣,只說這些和他都不相幹了,果然是帝王胸襟,能納萬裏河山啊。

頤行抽絲剝繭,自覺參透了玄機,“您是放下了。佛怎麽說來着,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所以您不介懷她另嫁他人,也不介懷她懷了別人的孩子。”

皇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白癡。

“原本就沒提起,談什麽放下。當初皇後人選拟訂了她,只是因為年歲相當罷了。本想大婚之後日久生情的,沒想到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她,既然她留在宮裏活不下去,那就索性放她走吧。”

他說得輕飄飄,好像後位動蕩不是什麽大事。其實大英建國幾百年,王朝早就穩若磐石,再也不需要通過聯姻來穩固朝綱,之所以選擇官眷女孩入宮,也是為了情面上過得去吧。

頤行輕舒了口氣,“說真的,今兒見過知願之後,奴才很感激您。謝謝您沒下死手糟蹋她的青春,讓她在遠離紫禁城的地方,還能有個安樂窩,過她喜歡過的生活。”

讓人感激總是好事,皇帝抱着胸,倚着車圍子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現在過得也不賴。”

上回她問廢後的原因,他半真半假說是為給她騰位置,其實都是實心話,只是她不信。

兩年前他的皇後位空了,沒人來坐,後宮那些女人又瞧不上眼,他想這輩子興許不能遇見喜歡的人了,那就弄個感興趣的來調理調理也不錯。內務府三年一次大選,好容易等到她應選,這才有了養蠱熬鷹之說。

還好,運氣不錯,老姑奶奶是可造之材,當然也感謝自己的好惡轉變得夠快,時隔十年再見面,說話兒就決定喜歡她了。到如今自己和前皇後各得其所,一對兒變兩對兒,賺大發了。他這惡人的罪名,今天算是洗刷了,往後她總可以心無芥蒂地,留在他身邊了吧!

頤行也認同他的話,一場婚姻裏頭無人傷亡是最大的幸事,她試着和他打商量,“倘或知願生孩子的時候咱們還沒走,您能讓我再去探望她嗎?”

再探望也是人去樓空,不過白跑一趟罷了。只是這話不能現在對她說,否則怕是不能那麽爽利地帶她回行宮,便敷衍地點了點頭。

頤行很高興,複又扭過身子挑簾探看,“她那宅子建在哪兒來着,是不是叫五道溝?”

可皇帝卻不說話了,怔怔盯着她看了很久,臉上逐漸浮起喜悅又羞澀的神情來,“你品品……身上可有什麽不對勁的?”

頤行一頭霧水,“很對勁啊,心結解了,想見的人也見着了,這會兒渾身上下都透着高興。”

他恍然大悟,原來這事兒也須天時地利人和。

他可能是大英開國以來,唯一一個得知嫔妃來月信,笑得合不攏嘴的皇帝了。好信兒,真是好信兒啊,他一瞬體會到了什麽叫悲喜交加,感慨地看着她身下坐墊,頗感安慰地說:“打今兒起,你不用再往禦前繳金锞子了。”

頤行倒一喜,心說他怎麽忽然良心發現了,難道是得知她積攢的金锞子越來越少,不忍心逼迫她了嗎?

“萬歲爺您聖明。”她感覺到了無債一身輕的快樂,沖他拱了拱手。只見他臉頰上帶着一點紅,眼神飄忽着,不時朝她下半截看一眼,她又迷糊了。

怎麽了?她順着他的視線,把身子扭來扭去仔細查看,奇怪,那袷紗的坐墊上有塊巴掌大的污漬,先前還沒有的呢……

忽然反應過來,猛地站起身,把背後的袍裾拽過來查驗――好家夥,象牙白的行服後擺上滲出老大一灘血,于是腦子一懵,腳下拌蒜,眼看就要倒下來。

幸好皇帝就在對面,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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