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鲈魚

阿婆恰好端着一盤菜從跨院推側門進來,正聽見“出去”倆字,立刻嚷了一聲:“喊誰出去呢?兔崽子!”

陶枝短暫地愣過後也很快回過神,到底是活過兩輩子的人了,她還不至于因為這點尴尬就退縮。

程漆被阿婆訓了一句,眉心折了折,黑眸中閃過一絲不耐,再次向門口看過來。

陶枝雙手自然垂下,腰背挺得直,身姿窈窕。她臉上素淨,唯有一雙明眸格外出彩,柳眉之下雙眼皮深而長,濃密的眼睫半遮着玻璃珠一樣清透的瞳孔,帶着一絲格外與衆不同的淡然。

女子眸色淺淺,正合細膩到過分的皮膚,整個人有種說不上來的幹淨清爽,看着很舒服。

她彎起天生帶笑的唇,微一歪頭,坦然對上男人不善的目光:“需要幫忙嗎?”

程漆揚了揚眉,還是懶懶散散的樣子,眼中卻劃過一絲興味:“呵。”

“不用不用,”阿婆扁着嘴,把菜端上桌,挑了根筷子打在程漆頭上,“你坐着就行!還有一個菜,我叫我家小小子來給你解悶兒。”

陶枝不自覺地跟了幾步:“也不能讓您一個人忙活……”

阿婆挺高興的樣子,弓着背擺了擺手。

程漆一口抿掉杯裏的酒,酒杯在桌上一磕,食指在杯沿上敲兩下:“讓你坐你就坐。”

話音淡淡的,但沒有方才那樣明顯的不耐煩。好像是被阿婆那一筷子敲沒的。

陶枝捏了捏指骨,應了一聲,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屁股只坐了個沿兒,低頭看着桌面。

這一看,她發現阿婆家裏這面四仙桌竟用的是上好黃花梨木,同她從前家裏用的一樣。順着木料紋理看過去,盛着一尾清蒸鲈魚的碟子是粉青胎色,釉質上乘,色澤潤透如玉。不光這一只碟子,其他盛着飯食的器具也都不是尋常百姓家用的,陶枝心中有些驚訝。

同住一條巷子,她還以為阿婆家和自己家境況差不多,眼下看來倒是出乎意料的殷實。阿婆年紀也大了,應是只有這個叫程漆的人養家,也不知他是做什麽的。

陶枝想着,悄悄朝他瞥了一眼,卻發現這人正支着下巴,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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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看此人眉眼更加出色,半睜不開的樣子掩蓋了他眼中過于尖刺的某些東西。濃眉,內眼角微彎,眼尾上挑,眼下一寸處還有顆小痣,若不是周身氣息太沉,其實是個很勾人的長相。

陶枝眨了下眼,不明所以地笑笑。

程漆眼神沒有一絲波動,骨節分明的手指敲了敲,語氣平直:“你就是對門那個……”

陶枝笑着點點頭。

“被休的女人?”

陶枝笑容一頓,然後笑意擴大,下唇包住上唇,勉強維持住了友好的表情。她想不明白,怎麽阿婆那樣和善的一個人,能養出這麽個不會說人話的?

她從小就被教導着禮節儀表,往來接觸的也都是同樣的人,輕聲細語,話中有話,不論皮下人心如何想,面上總是一團和氣的。

這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直白給人難堪的人,偏偏說完還一副理所當然沒什麽不對的樣子。陶枝惱了一瞬,随後又覺得沒有必要。

畢竟沒有說錯。

陶枝悄悄吸氣吐氣,淡紅唇角又揚起來:“不巧,是我。”

程漆眉尖又是一動,聽出她話中隐約的不悅。這莫名其妙出現在他家的女人,面上看是個軟弱可欺的模樣,但好像不是那麽回事兒呢。

陌生人進入他的地盤,還是個麻煩的女人,這種感覺讓程漆有點煩躁。

陶枝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感受不到對方滾燙的視線。

這時,一道脆生生的聲音響起:“姐姐。”

陶枝擡起頭,一個圓滾滾的腦袋正扒在桌邊,同樣圓滾滾的一雙眼睛眨巴着看她。陶枝回過神,猜測這應該就是阿婆家的小小子。

她心想這孩子長得球球蛋蛋的這麽可愛,應該不會和他哥一樣,于是笑着招招手:“你好呀。”

圓圓的眼睛緩慢眨了兩下,然後慢慢地沉到了桌沿底下,片刻後從程漆旁邊鑽出來,蹬着小短腿坐上凳子,老氣橫秋地對程漆道:“阿婆叫我看着你別欺負姐姐。”

程漆斜掃他一眼:“有嗎?”

程實搖搖頭:“沒有。”

原來是一夥的。

陶枝抿平了唇線,心想為了肚子,她可真是完全不要面子了。

阿婆很快端着最後一道炒菜進了屋,魚肉和小蔥的香味還有米飯的甜香溢滿了房間,陶枝站起來接過阿婆端的碟子,穩穩地放到桌上。

“阿婆受累了。”陶枝笑笑。

家裏常年只有兩個混蛋小子,大小子天天在外,小小子調皮搗蛋,阿婆其實一直想有個貼心的丫頭陪着說說話。眼下陶枝也一個人過,沒人相伴,人又乖巧可疼,阿婆越看越高興。

“快,嘗嘗這魚肉,昨天阿七剛拿回來的!”阿婆給她碗裏添了山包一樣的白飯,又分了碗筷。

程漆瞥她一眼,給程實盛了飯,然後才是自己。陶枝立刻有些坐立不安,想自己是不是不懂規矩,蹭飯還要人家給盛。

而阿婆已經一筷子上來,給她挑了魚背上最厚的一塊肉,蓋着鮮綠的蔥花,香味撲鼻。

程實幽怨的眼神立刻鎖定了她的碗。

“快嘗嘗!”阿婆耷拉的眼皮底下露出期待的眼神。

陶枝懷着不安的心情嘗了第一口,差點說不出話來。她抿着嘴唇,口中的肉又燙又香,混着蔥香的湯汁滑進喉嚨,陶枝抱着碗一臉動容地望着阿婆。

太香了,餓得擰在一起的腸胃被大力撫慰,她感動地咽下去:“好香!”

程漆掃了一眼,看她白得過分的臉上漫出一絲紅暈,眼下卧蠶全勾了出來,笑容甚至有些傻氣。

蠢了唧的。程漆嗤笑一聲。

陶枝發覺自己失态,屈起食指指節蹭了蹭嘴角,不好意思地一笑。

但做飯的人并不覺得她這樣不妥,自己燒的菜被人這樣真心實意地喜歡,阿婆高興得眼睛彎成彎兒,幹脆把剩下的好肉也一股腦夾她碗裏:“香就多吃,長長肉!”

程實的拳頭攥成個肉球,往桌上一砸,滿臉圓潤的委屈:“阿婆,我呢!”

阿婆嘬了下嘴,也給他夾了一筷子魚:“你平時還少吃了?”

程實戳戳魚骨頭,嘟囔:“我也想吃魚背……”

陶枝立刻遞了遞碗:“給弟弟吃。”

程漆半擡起眼,懶而冷的眼神立刻把她定住:“讓你吃你就吃。”

阿婆抄起筷子又在頭上一敲:“好聲好氣會不會!”

大約是因為被折了面子,程漆臉色更不好,一聲不吭地低頭吃飯。陶枝左右為難,知道自己多說多錯,只好用飯堵上嘴。

甭管這頓飯氣氛如何,陶枝吃得很痛快,最後被阿婆半勸半逼地喝了一整碗濃白魚湯下肚,她捧着肚子靠在桌沿上,動不了了。

阿婆也吃得十分順心,程漆吃飯從來都沒反應,實就像頭豬一樣悶頭拱,陶枝臉上的滿足讓她以為自己做了什麽滿漢全席。

于是笑眯眯地摸摸陶枝的手:“喜歡這魚?自己會做不?”

陶枝一頓,遲疑片刻,還是說了實話:“阿婆我……不太會做菜。”

阿婆一怔,有些意外:“啥都不會嗎?升竈煮飯總會?”

程漆的目光斜斜射過來,實也望着她,陶枝頭一回為自己養尊處優的生活感到無地自容,面上發燙:“會……一點點。”

“哎喲,”阿婆滿臉憂心,“那你不會可怎麽吃飯呀?”

程漆忽然伸長了腿,抱着手臂往後一仰,盯着她發紅的耳尖,語氣戲谑:“知道你為什麽被休了嗎?”

陶枝手指一緊,低下頭。阿婆氣得朝他扔了筷子:“我是這麽教你和人說話的?!”

“這不是實話嗎,”程漆彎腰把筷子從地上撿起來,規規矩矩擺在碗上,“天天不幹活,等誰伺候呢?”

阿婆拍桌子:“讓你伺候了?”

程漆瞥了一眼低頭不說話的陶枝,心想還挺會裝可憐,不太有誠意地說:“我錯了,您別氣。”

阿婆氣得鼻子嘴皺在一起,拉過陶枝的手安撫地捏捏:“不會也沒事,阿婆管教!以後你就來我家吃飯!”

這句話擲地有聲地扔出來,空氣先是一靜,然後程漆面色沉了下來:“天天?”

陶枝趕緊擡起頭連聲道:“阿婆別,我沒事的!”

“以後你白天來陪陪我就行,”阿婆過了氣頭,也不覺得後悔,“多你一張嘴的事兒,到你嫁人,阿婆管得起!”

陶枝如坐針氈,如果可以她當然願意過來,一個人本就無聊,陪陪阿婆順便填飽肚子,何樂而不為。但程漆這态度實在讓她犯怵……

程漆見阿婆認真,目光越來越暗,最後手臂一抱,點頭:“來也可以。”

陶枝驚訝地看他。

程漆偏過頭,削薄的唇慢慢勾起一點弧度,下巴擡了擡:“先把這碗洗了。”

雖然他頤指氣使的樣子讓人不痛快,但就算程漆不說,陶枝肯定也要主動洗碗。于是她立刻站起身,袖子一卷露出白皙的腕子:“我來我來——”

阿婆白了程漆一眼,站起來幫着一起收:“你甭聽他的……”

倆人抱着碗碟出了屋,程實才嘟着嘴問:“哥,她真要來咱家吃飯?”

程漆也站起身,黑沉沉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嘲弄,懶散地薅了一把程實的頭毛。

“放心,我讓她待不下去,自己走。”

被阿婆拉着聊了好久的天,出門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陶枝攏了攏衣襟,抱着胳膊沿牆根往外走。

兩邊廂房的燈都熄了,陶枝不想吵人,小心地沒有發出聲音。路過東邊廂房的時候,屋檐下的陰影中冷不防冒出一道清冷聲音:“喂。”

陶枝心髒一停,當即吓得差點蹦起來,尖而短促地“啊”了一聲。

程漆靠在門扉上,好似完全與黑暗融為一體,不出聲根本看不出那裏有個人。

他慢慢擡起眼,眼中的光微微一閃,看她慫得像個兔子的模樣,低笑一聲。

陶枝松開攥着衣襟的手,閉眼呼出一口氣,聲音有些惱火:“你怎麽吓人呢!”

說完她又有些憂心,鼻翼聳動仔細嗅了嗅,空氣中似乎沒逸出那股檀香,才放下心。

程漆揚起頭靠在門柱上,脖頸到下颚拉出一條漂亮的線,眼神漫不經心:“既然是阿婆的意思,你沒事就過來陪陪她。”

他似乎是久居高位之人,語調中有種天然的命令感。但陶枝有心想和鄰居和睦相處,對方又似乎有意示好,便忍下那股不舒服,點頭:“好的。”

聲音軟軟的,在溫柔的晚風裏,聽着有些勾人。

程漆擡起眼簾,看見她恰好站在陰影和月光的分界。巴掌大的臉被光打得透亮,白而細膩,如一塊精雕細琢的暖玉。

程漆偏開眼,心想:一碰就碎似的,麻煩。

明天就讓她知難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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