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照顧

佟語聲站在漆黑的巷口,看着吳橋一的影子消失在鵝黃色的燈下。

這裏是渝市著名的富人區,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商業區之下,硬生生堆出一片稀松安寧的栖身之所。

佟語聲每天上課都會經過這裏,只之前宛如泾河與渭河一般,互不相容,也與他無關。

再過兩條街,就到了佟語聲家的老宅區。

老宅區其實叫野水灣,和它的名字一樣随意而廉價。

這裏是經過無數次拆遷卻依舊存在的釘子戶集群,是突兀地豎在華麗市中心的一根刺,是殘忍地刻在日漸繁榮的渝市的一道疤。

佟語聲伸手撓了撓手臂上那道長而深的刻痕,擡眼看着黑洞洞的前路,半張臉沒入了夜色裏。

“同學……?”

正在他試探着邁出步子的前一秒,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一轉頭,吳雁正牽着吳橋一的手,他們站在鵝黃色的路燈下,在暗暗的街道發出淡淡的光。

吳雁問:“天黑了,需要我開車送你回家嗎?”

其實吳橋一放學的時候,吳雁就早早在校門口等着了。

一直等了二十多分鐘不見人影,她已經準備進學校找,便看到自己的兒子一步三回頭地走出校門,身後跟着一個慢吞吞的男孩。

——是他的新朋友。

看到這番場景,吳雁自然不會再上前打擾,便一路保持着距離,悄悄走在兩個人身後。

一路兩個人幾乎沒有交集,吳雁說意外也不意外,只是當吳橋一一聲不吭把人丢在家門口時,還是覺得有些太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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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難得交個朋友,她可千萬不能把他弄丢了。

于是她匆匆跟上樓,試着和吳橋一商量:“太晚了,我們把你朋友送回家吧。”

兒子向來對她脾氣暴躁缺乏耐心,但這回他卻沒有什麽過激反應,只看着自己,表示默認。

于是吳雁匆匆拉着兒子下了樓,知道他幾乎不可能賠禮道歉,便想着替兒子彌補些什麽。

此時,那瘦瘦的男孩兒正站在兩片燈光間的黑影裏,身形有些疲憊,目光有些許恍惚。

“阿姨好……”少年怔怔地開口,聲音不如中午那般清朗。

他回頭看了看面前看不見方向的前路,又看了看燈光下的吳橋一,慢慢吸了一口氣,才道:“那麻煩您了。”

佟語聲走在吳雁的左側,吳橋一便沉默着走在右側,兩個人看不見彼此,像是兩股不相幹的河流。

其實小時候爸媽就教育過他,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小心被拐到偏遠山區做苦力。

吳雁對他來說算半個陌生人,佟語聲想,如果把他拐賣去做苦力,很可能半道上自己就病死了,是賠本的買賣,沒有人會做。

于是悶悶地跟着吳雁走到別墅的停車庫。

渝市有車的人家每年都在遞增,曾經和他一起徒步上學的同學們一個個也都有了新的代步工具。

以佟語聲爸媽的工資收入,其實買一輛中低檔的私家車其實不是問題。

——如果他沒有生病的話。

看着吳橋一熟練地鑽進後車廂,佟語聲思量着自己坐副駕也不合适,便和他并排坐在了後座。

他不太熟悉汽車的各種品牌,只知道這車裏的香薰味不想超市裏那般廉價,只知道這車後座寬敞得可以睡覺,只知道汽車啓動時安靜平穩,在渝市複雜的路段也沒有半點颠簸。

佟語聲坐在車後座,疲憊又無措,似乎手腳都是多餘的。

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吳雁,問的是他家的地址。

“野水灣”這個詞在他嘴邊搖搖欲墜了半晌,還是沒能說出口。

最終,他只是傾着身子,用手指了個方向:“下個路口往左邊,過兩條街就好了。”

吳雁說:“那我們也算是鄰居了。”

佟語聲笑了笑,沒敢繼續說下去了。

看後座又陷入了沉默,吳雁猶豫着開口:“同學,你叫……?”

佟語聲剛要開口,身邊幾乎隐形的吳橋一驟地開口了:

“佟語聲。”

他輕輕吐出三個字,像是機械模仿的鹦鹉一般,用一模一樣的語調道:

“話語的語,聲音的聲。忽有人家笑語聲的語聲。”

主動說話了,還是說的自己的名字。

佟語聲下意識看過他,眼裏終于亮了起來:“對,我叫佟語聲,大家都叫我佟佟。”

後視鏡裏,吳雁始終緊繃着的深情也終于放松下來。

眼看吳橋一的目光又游移到了車窗外,佟語聲盯着他的後腦勺看了半晌,這才想起來什麽。

他有些怯生生開口道:“阿姨,不好意思,是我走路太慢了,耽誤吳橋一回家了。”

但吳雁只是搖搖頭:“沒關系的,他回家也沒有什麽事做,我到希望他可以在外面和朋友多玩一會兒。”

接着她有些猶豫地開口道:“佟佟,我看你身體好像不太好……”

聽聞這話,佟語聲心髒難免一緊,似乎是怕她多想,慌忙解釋道:

“阿姨,我和Joey做朋友,不是來找照顧我生活起居的保姆的,我保證不會影響Joey的學習和正常生活,我們家和學校簽了合同,就算出了問題也不會怪學校和同學的。”

這話說出口,佟語聲的喉頭就有些發堵了。

這麽多年來,他和溫言書只鬧掰過一次,是他偷偷送自己上學,對方媽媽直接摸到了家裏。

他記得當時自己正躺在床上吸氧,溫言書的媽媽就拎着兒子罵罵咧咧沖上門。

她說我兒子是要讀書考大學的,沒有時間給你當保姆。

她說讓自己離他兒子遠一點,出了問題不要訛他們家的錢。

他還記得當天晚上溫言書偷偷跑去網吧,一連給自己發了十幾條消息。

他也知道不是溫言書的錯,但想着那些惡毒的話,依舊連着兩個晚上沒能睡得好。

佟語聲輕輕握着拳,等着吳雁開口,像是等着判決書的囚犯。

後視鏡裏,吳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終于柔軟了下去:“佟佟,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真的很感謝你願意跟Joey做朋友。”

她瞥了一眼後座看着夜景的吳橋一,确定他又搭起了隔絕一切聲音的屏障,才開口道:

“Joey的情況也很特殊,我本來還希望你可以多擔待一下。”

吳雁說:“有時候他的很多行為可能會顯得不太禮貌,所以很難交到朋友,所以他能遇到你,我真的很開心……”

佟語聲憋得發酸的喉嚨漸漸放松下來。

“總之,你不要有壓力。”吳雁輕聲道,“你們可以互相照顧。”

吳雁特意把車開得很慢,但兩條街的距離實在太短,終于還是開到了佟語聲指的路旁。

那個路口就在觀音橋下不遠,周遭一片燈火通明,偏就唯獨那一隅是漆黑一片。

吳雁看着面前的十字路,問:“需要我送你到家門口嗎?”

佟語聲下了車,看着吳雁一身昂貴的衣裙,看着眼前線條流暢的豪車,又看看路盡頭光彩奪目的觀音橋,猶豫片刻,道:

“不用了,我家就在路口,離得不遠,謝謝阿姨。”

他站在身後一片霓虹燈光下,一直等那輛車遠遠消失在通明的星火裏,才悄悄潛進野水灣的夜色裏。

從路口到家的路其實并不近,剃頭匠張二刀家的小黃狗聽到聲音,嗷嗷跑過來迎他。

難得有接觸小動物的機會,佟語聲彎腰想摸摸它的腦袋,小狗卻被張二刀喚了回去。

張二刀說:“小黃,你全身都是毛,不要碰佟佟哦。”

佟語聲看着撒着歡離他遠去的小黃狗,朝張二刀打了個招呼,又匆匆埋頭走了。

他喜歡小動物,但哺乳動物的毛可能會影響他的呼吸,爸媽不能允許任何隐患存在,自然斷絕了他一切和貓貓狗狗的交流渠道。

回到家時,爸媽還在值晚班沒回家,桌子上是提前準備好的晚餐,他放微波爐裏叮了幾分鐘,吃了一半。

胃口越來越差了。

佟語聲把剩下的菜罩好,正去廚房洗着自己的碗,身後的防盜門被輕輕擰開來。

是媽媽下晚班了。

“你放下我來洗。”

姜紅進門前本一臉疲态,看見廚房燈火通明,立刻沖了進去。

佟語聲心裏堵得難受,輕輕擰起眉:“我又不是沒手,洗個碗而已。”

姜紅已經二話不說搶走了他手裏的洗碗布:“少沾水,免得着涼感冒。”

接着給燃氣調好溫度,把他推出門去:“先洗澡。”

似乎是怕他多走幾步路,姜紅特意幫他找好換洗衣服,放到浴室門口,又幫他放水。

“快點洗,沖沖就好了。”姜紅說。

水溫不高,堪堪比皮膚熱一點點的地步。佟語聲依言,給浴室門開了個小縫透氣,拿着噴頭心不在焉地沖着身體。

姜紅的聲音遙遙從門外傳來:“今天上學怎麽樣?”

佟語聲沉默了兩秒,說:“挺好的。”

沒過一會兒,姜紅又隔着門問:“今天身體還好嗎?藥吃了沒?”

佟語聲機械地回答道:“好,吃了。”

姜紅:“今天是和溫言書一起放學的嗎?”

佟語聲:“不是,是和同桌。”

兩人毫無營養地一問一答了幾分鐘,終于,佟語聲關掉了水龍頭:

“別問了,媽,我洗好了。”

浴室是肺動脈高壓患者的危險場所之一,長時間洗澡極有可能出現昏迷的情況。

姜紅每次都會在他洗澡的時候這樣不停地問話,雖沒有說破,但佟語聲知道,她是确認自己還有意識。

他突然想到,自己小時候還去溫泉泡過澡,溫熱的泉水裏,他可以邊泡邊玩一整天。

他又想到自己曾經也養過倉鼠,後來籠子沒關好,跑掉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一口氣可以從野水灣跑到學校,上上下下的臺階也不會讓他減速半分。

曾經他可以毫無顧忌地和所有人交朋友,每個人都喜歡他,那時候他可以一口氣吃一大碗飯。

以前爸媽不用上晚班,吃完飯可以去門前的空地上打羽毛球,他們還商量過要買什麽牌子的車,暢想過佟語聲今後會上哪所大學。

現在一切的一切,都在他那間小小的房間內化成一臺制氧機。

面罩給他輸送氧氣,也同時捂住他的嘴,不容許他想着過去,不允許他盼着未來。

他看着回到廚房忙碌的姜紅,眼淚忽然憋不住了。

“媽。”他委屈地問道,“我為什麽要生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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