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雪地裏》劇組在月底正式結束了海城部分的拍攝,?整個團隊浩浩蕩蕩的準備轉場去西北。
演員動起來簡單,帶着行李箱就可以上飛機,可機器和器材移起來折騰又麻煩,?雖說已經有一部分工作人員提前兩個星期過去就做準備了,但剩下的布景工作還有不少,?于是陶與舒就還是空出來了幾天的時間。
但也并不閑。
幾天的時間被安排的滿滿當當,?這段時間積下來的商務工作都堆到了一起,為了不太累,?一些無關緊要的還給推掉了。
前天晚上,?陶與舒出席了一個某高奢腕表品牌舉辦的晚宴。
陶與舒身上代言衆多,但目前并沒有任何服飾配件類的商務合作,黃哥有意給他接觸一個腕表品牌,備選之一就是這個。
腕表所屬的母牌是國外一個有百年歷史的奢牌,?風格向來低調奢華且厚重,?找的形象代言人也一般是大咖老戲骨,?再要麽就是超模。
不過品牌方近幾年在開發一條年輕線,?有意找二十來歲有影響力的年輕藝人做代言人,開拓一下二十歲到三十歲這個年齡段的市場,兩方都有意向,就先碰一碰。
晚七點準時到了展廳。
到場的除了包括陶與舒在內的幾個藝人,還有一些品牌方的高層和文藝界商界的名人,其中還有個知名作家,?去年暢銷書榜首的那位,陶與舒到的時候看到他正給人簽名。
陶與舒進來後,?很快就有品牌方的人迎上來。
先是帶着他去展臺那邊做了個簡單的采訪,緊接着又去參觀制表藝術工坊,一路都有金發碧眼的工作人員陪同,?既像保安,又像翻譯,采訪的時候那人站在陶與舒旁邊,陶與舒每說一句話,他就拿英文同步的傳達給另一頭的外國媒體的攝像機。
主要流程走完,陶與舒就可以自由活動。
會場不大,錯落有致的擺放着十多尊玻璃展臺,透過玻璃可以看到絲絨盒子裏放着的各類腕表及懷表,歷史最悠久的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初。
陶與舒端着杯子晃晃悠悠,四處漫步看着,遇到有有意思的就停下來駐足。
偶爾喝一口杯子裏的水,周圍都是低聲交談的人,沒人刻意看他,緊繃的神經陡然放松下來,他有些悠閑的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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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門裏突然走出一個臉熟的人之後,陶與舒和他都愣了愣。
卓時比起三個月前看起來要瘦了不少。
原本就不甚陽光的氣質因為過瘦又增添了一絲陰郁,一眼掃過來,看到陶與舒,愣過幾秒後,嘴角竟然扯出個笑。
卓時看着他,舉了舉杯,“小陶哥。”
“嗯。”
卓時笑了一下,問他:“聊聊嗎?”
陶與舒看着他,歪了歪頭,覺得沒什麽好聊的,但也沒拒絕。
兩人來到陽臺前。
晚宴地點在城郊的某座莊園,從這裏可以看到圍牆外蔥郁的樹木,和暗沉的天色連為一線。
卓時端着杯酒喝了兩口,問他新戲拍的怎麽樣了。
陶與舒不是太想答,模棱兩可說了個“還行”,卓時就笑了笑,說“恭喜”,過了一會兒,又說他前段時間看到新聞了。
陶與舒思索了一秒,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麽新聞,于是側過臉,沒什麽表情的掃了他一眼。
卓時表情很自然,看不出來有什麽異樣。
陶與舒對他還是有些佩服的,起碼換做他自己,做不到在明知做了昧良心的事情之後,還能這樣泰若自然的跟當事人主動提起,多少是會有些躲閃的,可卓時竟然沒有。
陶與舒從來沒有什麽圈內朋友,除了工作夥伴就是陌路人,要不就是競争對手。
卓時也不過是衆多競争對手之一,只不過他用了一些很不好看的手段,所以逼得他不得不和他撕破臉皮、刀刃相見。
利益至上的名利場,競争才是常态,陶與舒以前是抱着不在乎的态度看待這一點,說他佛系也好,說他軟弱也罷,但刀子真的紮到身上,也不是不疼的。
“抱歉啊。”卓時喝了一口酒,慢悠悠的道歉,“我之前不知道……你們不是那種關系。”
陶與舒深吸一口氣,不想再談論這件事情,冷冷道:“別再提了。”
卓時聳聳肩,“好吧。”
卓時晃了晃酒杯,低下頭,忽然看到自己和陶與舒并排放在一起的雙腳,自己那雙略微不合腳的皮鞋和右邊那雙锃亮的棕色手工皮鞋形成鮮明對比。
他認出來了那是Z牌秋冬新品,未發布款,是他們這種咖位的人想借也借不到的,只有等陶與舒他們穿過了,二線模特也穿過了,過季了,才輪得到他們。
卓時怔怔看了半晌,忍不住說:“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那可多了。”卓時說,“不過最羨慕的,當然還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有那麽多劇本可以挑了。”
陶與舒不置可否,不鹹不淡道:“你如果踏踏實實演戲,別總想些有的沒的,以後也會有的吧。”
話裏的從陶與舒嘴裏說出來,已經很不客氣,嘲諷意味十足,但卓時并沒有被刺到,低笑一聲,擡起頭,“我知道你在心裏是怎麽看我的,無非是覺得我小人,下作,上不得臺面,是不是?”
陶與舒極其不走心的敷衍他,“你想多了,我沒這麽看你。”
“随便吧,你想也無所謂。”卓時略帶嘲諷的笑了一聲,“但是我告訴你,你是運氣好,一出道就紅了,所以你永遠不可能理解我這樣的人為了一個機會要付出多少,所以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麽做。”
陶與舒頓了半晌,終于皺了皺眉。
卓時輕飄飄的瞟了陶與舒一眼,看到他精致秀氣的眉眼蹙起,眉間隐隐有壓不住的怒色,唇角一勾,心中居然覺出一絲暢快來。
卓時是科班出身,央戲20屆的畢業生,林欽的直系學弟。
他念書的時候勤奮刻苦,也有天賦。
老師喜歡他,同學捧着他,年年系裏排大戲他都做主角,不可謂是不順利的學生時代。
他躊躇滿志的從央戲畢了業,可直到走出校門的那一刻才發現,演藝之路遠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好走。
既沒名氣也沒代表作的小新人,且沒有背靠什麽知名的經紀公司,這讓他就連在一些破爛小成本網劇裏打醬油的資格都沒有。
好在他在出演了幾個不起眼的小廣告之後,天鑫娛樂就找到他,提出要跟他簽合約。
合約條款定的很嚴格,關于收入分成那一欄更是苛刻的可怕,簽了這個,往後至少三年裏,他幾乎都算是幫天鑫打白工。
但卓時沒猶豫多久就簽下來了,他迫切的需要一個倚靠,畢竟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能不能更好了,而青年演員最珍貴的就是時間。
同一批被簽下來的新人還有苗瑜,是個漂亮活潑的女孩子,公司安排他倆一起上綜藝節目,一起拍廣告,後來又一起去給一位當紅流量的新劇裏當配角。
在進組之前,卓時向苗瑜表白了,當時女孩子愣了一下,說不好意思啊,現在我們事業才都剛剛起步,我覺得還是專注演戲比較好。
卓時說好,我們一起努力。
劇本和班底都很好,卓時很珍惜這個機會。進組之後他也很刻苦,每晚研讀劇本到三點,雖然他的角色只是個三天都輪不上一句臺詞的小配角。
當紅流量叫陶與舒,不是科班出身,但真的很紅,卓時覺得他演技屬實一般。有時候陶與舒NG了,導演上前跟他講戲,卓時就想,如果換做是自己來演,一定不會NG。
對陶與舒的惡意是什麽時候滋長的,卓時自己也說不清楚。
可能是從一開始就有,也可能是一次一次的看着他NG但導演卻依然把他當尊佛似的捧着生怕得罪的時候,也有可能是殺青後,導演拍拍自己的肩、說小夥子演的不錯很有潛力,他喜出望外的追問那下次還有沒有機會跟您合作,導演卻打着哈哈岔開了話題的時候。
但真正讓他醒悟過來是因為苗瑜——那個說因為事業剛起步所以不想談戀愛的苗瑜,直白的表露出對陶與舒的好感。
卓時一下子就醒了。
他發現了自己和他的不同,他明白了像陶與舒這樣天生幸運的人就算不努力也有一堆人上趕着去捧——明明他看起來對苗瑜一點興趣也沒有,明明他看起來對演戲也并沒有很熱愛。
所以憑什麽?
憑什麽好的東西都握在他們這些光憑運氣的人手裏,真正熱愛又努力的人卻什麽也得不到?
拍下那張照片和視頻的時候,卓時心髒砰砰直跳,他覺得像終于洞悉了一個表面光鮮亮麗的人不為人所知的一面。
恰好經紀公司想幫他争取一個電影裏的角色,可惜大導演已屬意陶與舒,所以很有難度——如果能搞臭陶與舒的名聲,那他也不是沒有機會。
陽臺上是可聞針落的沉默。
卓時觑他一眼,繼續道:“你大概不知道,你有多招人厭。我看見你的第一眼就讨厭你,同劇組的好幾個小演員也都不喜歡你,你知道為什麽嗎?”
陶與舒緊緊捏着杯子,沒說話。
卓時說:“因為你總是那麽高高在上,還很假惺惺。來的第一天給我們這些小配角送吃的,還帶了那麽多保镖過來,太好笑了。”
他突兀的笑了兩聲,聲音回蕩在陽臺上,聽起來有些刺耳。
陶與舒握着杯子的手松了松。
他終于轉過臉來,正眼看着卓時,眼睛裏面是冰冷的漠然,“你可能有什麽誤解。”
卓時怔了怔。
“給你送吃的不是為了讨好你,例行慣例而已,不止你,場務和清潔人員都有。”陶與舒說,“另外,你羨不羨慕我、讨不讨厭我,其實都不必特意告訴我。”
陶與舒擡眼看他,淡淡笑了笑,笑意卻沒在眼底,“只要紅了就有人讨厭——讨厭我的人那麽多,你又算什麽?我一點都在乎不過來。”
卓時凝視他半晌,臉上慢慢的,連最後一點兒假笑也沒有了。
陶與舒懶得再多看他一眼,連再見也免了,擡腿就離開了陽臺。
出來後他還貼心的關上了陽臺的門,像把什麽隔絕在了外面。
深深呼出一口氣,他覺得舒服多了。
展廳裏燈依舊晃眼,人來人往的觥籌交錯,忽然有一處聲音稍顯嘈雜起來,陶與舒随着人流去看,目光游移着,卻瞬間被一個身影給攥住了。
遲迎大概是很少出席這種場合,高高挺挺站在那裏,有一絲很難看出來的不習慣,但被冰雕一般的英俊面容完美掩蓋住了,就只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郁挺拔。
陶與舒是第一次看見他這種樣子——剪裁良好的西裝勾勒出挺拔肩線,西裝褲下是修長筆直的雙腿,腕上一塊黑金相間的名貴的表,頭發一絲不茍的梳起來,只有表情還是一貫的欠奉,他花了好幾秒确認是他。
遲迎似有所感,轉過頭來,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和他對上視線。
股份和錢相關的事情,定下來不可能那麽随便,更何況數額不小。
老陳前段時間提了一嘴,讓遲迎抽空和高層見個面,但怕影響比賽,就一直拖着。後來想着越拖越臨近決賽反而不好,還不如趁着有空确定下來。
大概的條款在飯桌上已經說得差不多,來展會只是順便,遲迎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陶與舒。
對他來說是順便,對集團高層來說卻并不是。他們有圈子和人脈的重疊,到了這種富有藝術氛圍的場合也不過是換了個地方工作,一波一波的人端着酒杯上來攀談,文藝工作者偏多的緣故,聊的大多是電影劇本和音樂,遲迎隐約中聽到《雪地裏》的名字。
一陣寒暄過了,遲迎就朝着陶與舒的方向走到角落。
陶與舒目不轉睛的一路看着他。
遲迎在他面前站定,嘴角上牽,“盯着我做什麽。”
陶與舒真情實感的誇贊,“你真好看。”
遲迎微微錯愕,低頭看了自己一眼,又擡頭看他,半晌,驀的笑了。
陶與舒穿一身掐腰的西服,襯得腰細腿直,脖頸被白襯衫的展平的領包裹着,細膩白皙的一截,往上是深秀的眉眼,臉龐在柔和的燈下是瑩瑩的白潤,像發着光。
到底誰好看?
遲迎也不答,只低低的笑,直到陶與舒問他,怎麽會在這裏。
遲迎告訴了他,他又眼睛睜的大大的,很驚訝的說:“那你以後豈不是我金主了?”
原來《雪地裏》二次招商的那家傳媒公司所屬的就是ER背後的財團。
遲迎:“算不上。”
是真的還算不上,他不參與決策,也不接觸核心業務,本質還是只是一個資産多了一些的電競選手。
陶與舒搖頭,眉眼彎彎,一派天真的狡黠,玩笑道:“那不行,我要好好演,不給你丢臉。”
遲迎笑了,忍不住揉了揉他頭發,軟軟的觸感,“嗯,加油。”
這廂兩人小聲私語,那廂卓時推開門從陽臺進來,一眼就看到那樣耀眼的兩個人。
陶與舒他一眼就看出,另一個,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卓時站在那裏,直愣愣的盯着他們瞧,忽然想起幾個月前的時候,自己也看到那樣一幕。
當時他心中隐隐的有所懷疑,不過沒辦法确定,更多的是抱着一點惡意的試探,然後去問了陶與舒。
那個時候,陶與舒臉上的表情讓他很滿意。
是明顯的慌亂,他以為他掩飾的很好,其實被卓時一眼就看出來了。
當時卓時就在想,時機不好。
如果再早兩個月,捅出去的新聞換成這個,可不比前一個更有爆炸性?也許,就沒那麽容易一下子就過去,可能會真的毀了一個人。
可現在,站在他不遠處的陶與舒擡起眼,看見他,視線毫無停頓且淡漠的從他身上劃過去,就好像完全沒看見有卓時這麽個人,坦坦蕩蕩,毫無顧忌。
卓時有些迷茫的想,自己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麽?
在被告知《雪地裏》徹底沒戲之後,卓時又陸續試了幾個其他劇組的鏡,可屢屢碰壁。
曾經被幾個導演誇贊過“有靈氣”的演技好像也退步了不少,至少沒再聽見過類似的誇獎。
他覺得自己像走入了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小巷,他比誰都想早一點看到出口,可這比什麽都難。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轉身走了。
遲迎看見陶與舒往後眺了一眼,表情就變得有點微妙,問他:“怎麽了?”
陶與舒搖搖頭:“沒什麽。”
他不打算再把卓時放在心上。
有些事情過去了就不必再想,畢竟人心的容量就那麽大一點。
可有一點陶與舒仍然有些在意。
所以過了一會兒,他問遲迎:“我看起來很……高高在上嗎?”
遲迎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弄的怔了一秒,“為什麽這麽問?”
陶與舒催他,“你就說是不是。”
遲迎作思慮狀,過了好一會兒,才仿若深思熟慮般的,“有一點兒吧。”
“……啊?”
遲迎看他表情瞬間就垮了,嘴巴都扁起來了,有點好笑,問他,“怎麽回事?誰說你了。”
陶與舒搖頭不說話,着實有些郁悶了。
他承認自己很多時候可能是冷淡的,尤其對不熟的人的時候,也許還不愛理人,但他絕不認為自己高高在上。
這個詞語帶着天生的貶義,跟高冷是兩碼事,好像有一種高傲的俯視意味,可他明明并沒有。
低落了兩秒,他還是不死心,扯了扯遲迎衣袖,又問了他一遍:“真的嗎?我真的是那樣嗎?”
遲迎看他臉上都有點急了,忍俊不禁,但還是慢悠悠的收了笑,“剛剛逗你的。”
“那你剛剛說……”
遲迎看着他,道:“對我來說可能是,就像……”
他想了想,好像不知道怎麽形容,眼睛驀的一瞥,瞥見窗外,于是順手一指,“就像它。所以我說,有一點。”
陶與舒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雕花镂空的窗外,暗藍色天幕上懸挂着一輪月亮。
高懸在上,暖暖盈輝,每個人擡頭都能看到的那輪月亮。
陶與舒微微睜大眼,回身看他,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只是問遲迎自己有沒有很傲慢,但沒有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月亮何其美好,他又怎麽敢跟它争輝。
半晌,他嘴唇微抿,指了指外面,又指指自己,對遲迎露出一個有一點羞澀的笑,說:“可是我現在就在這裏啊。”
遲迎終于也又笑起來,眼潭深深,沉靜的溫柔:“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