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情感真是阻礙智能尋求問題……
聽着面前的“執政官”說的這一大堆, 姜花棠感覺自己快被繞進去了。
姜花棠：……他說的好有道理，她想不到理由反駁。
而且對着執政官的面孔，不管什麽事, 姜花棠發現自己都很難找得到拒絕的理由, 更何況在這件事上, 她還是理虧的一方。
所以姜花棠遲疑着, 最後也還是改口道。
“……父親。”
全息投影中的執政官，或者說艾伊閣下, 溫柔地看着她，聲音柔和得如同小時候誇贊她一個人吃飯真是了不起一樣。
“好孩子。”
姜花棠總覺得這麽和全息投影中的艾伊閣下對視下去, 她真的要脫口而出喊他媽媽了。
及時地剎住自己的理智, 姜花棠考慮着這件事情可能造成的影響, 還是忍不住說道。
“……要不，我還是喚醒……執政官吧？”
全息投影中的艾伊用着溫和而充滿鼓勵的眼神看着她, 似乎無論她說出什麽理由, 他都會微笑着表示同意。
然而在姜花棠就要這麽做之前，她突然聽到本以為不會開口的艾伊閣下溫柔地提議道。
“花棠，或許……你可以先去見一下你的第五位撫養者。”
姜花棠疑惑地盯着空中的全息投影, 她完全不懷疑艾伊閣下的閣下, 就像是小時候全然信賴的自己問向執政官一般問道。
“好，不過, 我見了新星先生，要和它說些什麽呢？”
艾伊閣下用着全然溫柔而平和耐心的語氣說道。
“你可以詢問它，想不要接收一批外來星球移民？”
當聽到這個提議後，姜花棠第一時間以為，艾伊閣下的意思是想讓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類，都移民到她的第五位撫養者身上。
她的第五位撫養者十分特殊。
不同于她的前幾位至少還是個物種的撫養者, 她的第五位撫養者，是一顆荒蕪的，剛剛生出自我意志的星球。
按理來說，如果讓失去可采集能源的一個星球上的人類，移居到一顆空白的星球上，這應該是一種雙贏。
可是，兩位世界級的撫養者，是不可能聚集在一起的。
這是姜花棠從生來就無師自通了解到的一點。
就像是一山不容二虎一樣，一個世界級的存在，相當于是汲取整個世界的營養，成為它的供養者才能成為的“神明”等級的存在。
她的第一位撫養者是深淵意志。
在深淵世界中，深淵意識憑借着能夠輕而易舉吞噬其他生物的強大性，自然能稱為深淵世界無法推翻的神明級，或者世界級存在。
而她的幾位撫養者，都具備這樣完全不能容忍其他和自身平級存在共處一個世界的特點。
就如同是執政官先生如果能來到深淵世界，他一定會千方百計試圖征服深淵意志，将它變為可供己身利用的能源一樣。
新生不久，只有十億歲左右，還沒真正形成強大世界屏障的第五位撫養者，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歡迎第三位撫養者一般不請自來，而且非常可能反客為主的客人。
因此只是這麽簡單一想，姜花棠就想拒絕艾伊閣下提出的這種可能。
“新星閣下，不可能歡迎執政官……”
因為帶着點拒絕艾伊閣下好心提議的心虛，姜花棠的聲音變得略微忐忑。
然而艾伊閣下的神情從容，聲音和緩。
“……不，不是他們，只是你的第五位撫養者，或許想要接收一批，無家可歸的流民——
比如，反叛軍？”
姜花棠看向艾伊閣下的眼神變得有些奇怪，她輕輕問道。
“父親，這是——執政官閣下的意思嗎？”
不然她實在無法想象，為什麽明明沒有删除了政務數據庫，并且沒有再接收過十三年間外界訊息的艾伊閣下，會提出這樣的提議。
反叛軍裏大部分的成員，應該只是和執政官産生了誤解的民衆，等執政官将他們以為的誤會解釋清楚，民衆們對執政官的反感應該就會消失，反叛軍裏頑固不靈的高層，也不配特意流放到她第五位撫養者，能源充足的星球吧？
如果這是處罰的話，這到底算是流放，還是獎賞呢？
其實還有出于對新星飼養者的着想，姜花棠不想讓反叛軍裏執意要和她撫養者作對的那部分頑固分子，玷污她的第五位撫養者。
對于懵懂新生期，還沒決定成長道路的星球意志，姜花棠可不想讓幾個壞種子帶壞了自己的第五位撫養者。
這種想法可能有點孩子氣。
不過以着自己對艾伊閣下的理解，姜花棠相信他應該也能理解她的想法。
然而全息投影中的艾伊閣下，用着一種溫柔的，比較執政官閣下更加柔和的，看着不懂事的孩子般的神情看向她，卻仿佛已經看透了她內心的想法。
“不，花棠，這是根據你的心理狀況，我為你推薦的最好選擇。”
在少女仍然困惑的眼神中，艾伊平靜地解釋。
“如果讓你親眼見到，或者是聽聞到我的主體之後做出的行動，你可能會産生人類情感中重度的負罪，內疚，抑郁情緒。我希望你能快樂，這應該也是主體将我剝離開的意義。”
姜花棠隐約捕捉到了什麽，甚至有些不願意相信她腦中生出的猜測。
“執政官閣下，會殺了所有的反叛軍？為什麽？他們……”
姜花棠的聲音突然輕到仿佛無聲。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立場問出這個問題。
她雖然被執政官撫養，可她和這個世界上的人類并沒有過多聯系，反而是執政官對她的恩情更加深沉，她也沒有理由為一群要反叛執政官統治的同類去求情，畢竟這些人的目的是為了傷害她的撫養者。她也不可能讓她的撫養者只是被動抵禦，而不是主動反擊。
可是，她還是小聲地試圖挽救着。
“關押他們，讓他們作為勞動力作為懲罰，也比死刑好一點吧……”
艾伊看着她，宛如讨論的不是一群人類的命運，而是無數道程序中的一道。
他此刻在乎的只有她的心理健康狀況，可這并不能讓姜花棠感覺到好受哪怕一點。
“按照我對主系統的了解，行為觸犯了叛亂罪，威脅社會安全罪的公民，他會撤銷他們的公民資格。而他的職責，只是保護全體公民。所以這群反叛軍最好的下場，是被主系統直接放棄，他們會被永遠流放在這顆星球，剝奪所有智能和科技産品，并且以這顆星球被采集帶走的資源，他們應該活不過十天。”
最好的結局，都是這樣。
那麽最壞的結局呢？
姜花棠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做作業時，無意和執政官閑聊抱怨的內容。
“父親，為什麽這道題的答案和我想的不一樣？我明明覺得自己的想法才是對的！要是出題人的想法和我一樣就好了……”
而那時執政官的回答，是什麽呢？
好像是平和而溫柔的一句。
“做錯也沒關系，人類的大腦是由化學物質和電信號支配的，你以後可以學習該如何篡改設計大腦，這樣他們就會以為你做的都是對的了。”
姜花棠：……不會又是她的鍋吧？
回想起小時候傻白甜得根本沒意識到這句回答的嚴重性，并且還感慨第三位撫養者對她真耐心，一點也不像別人一樣只會敷衍鼓勵，能提出真正解決方法的自己，姜花棠現在期待時間倒流器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強烈！
而看着少女從震驚，到灰暗，然後眼神完全絕望無光一系列的轉變，艾伊閣下反過來安慰她。
“別怕，我的主體對于人類大腦思考活動的進行模拟，一直很有興趣，不過他還沒有具體涉足這方面的實驗。因為當前除了叛亂罪以外，沒有第二條法律具體明确了對公民身份的廢除，而他對所有具有公民身份的人類，必須執行框架中的首位保護條例……”
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艾伊閣下及時地停下了這句話。
然而姜花棠卻像是猛然想到了什麽，少女脫口而出道。
“難道，難道反叛軍的出現和壯大，也是因為執政官閣下刻意放任，其實是為了讓自己多些人體實驗的材料？”
如果這樣的話，她本來以為的反叛軍只是無中生有的對執政官的構陷，豈不是真實存在的了嗎？
艾伊閣下的語氣有些沉重，卻是平靜提醒道。
“花棠，作為主體的子程序，我必須提醒你，以這顆星球剩餘可采集的能源，只能供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類在宇宙中航行七十年，這還不包括改造和流亡中遇到意外的數據，而以當前的科技水平，我們在當前星空內尋找到可使用能源和可居住星球的概率極低。”
“保證這個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類的絕對遷移安全，已經是執政官經過計算後得到的最優數字。而剩下的那些人類，為了大部分人類的安全，他們是必須要舍棄，甚至要充作‘能源’的成分。”
聽着艾伊過于冰冷的話語，姜花棠本能地感覺不對，她想要反駁着。
“可，可這是不對的！……”
不！不對，她怎麽被繞進去了？這并不是道德困境上的電車難題！
還有第二條解決辦法，對于這些注定“被執政官舍棄”的人類，她完全可以求助第五位撫養者啊！
姜花棠終于明白了艾伊建議中提醒她的“善意”目的。
“父親！謝謝您！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找我的第五位撫養者！”
被點醒後，全息投影中的艾伊閣下的面孔，在姜花棠看來是如此的寬容和溫和。
他似乎比執政官閣下，更像是一位寵愛孩子的父親。
這種幻覺在姜花棠腦海中一閃而過，不過她在離開前，她難以抑制地生出些許難以解答的困惑，甚至生出了一點似乎不應該産生的懷疑。
“……您現在勸導我的話語，也是執政官閣下，希望傳達給我的嗎？”
艾伊閣下微笑着，卻否定了她的猜想。
“不是的，花棠，主體應該并沒有将我這個變量考慮進去，他也應該沒有預測到，裝載了情感系統的智能可能會反過來破壞他的計劃，這大概是減弱了情感系統影響的政府型智能在運算中，可能遇到的最大問題吧。”
計劃，減弱了情感系統影響，問題。
這幾個詞語連在一起，讓姜花棠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麽。
難道她從房間離開，準備去運動場散步，甚至遇上加入反叛軍的同學，還要從他口中得知了反叛軍舉出的那些證明執政官罪行的低劣證據，都在執政官的“計劃”中？
那如果沒有艾伊閣下提醒，以她原本的性格，她接下來會做出什麽事情呢？
可能是直接通過密鑰喚醒執政官，然後将自己得知的“證據”全部告訴他。
可執政官能從這一系列事情裏，得到什麽好處呢？
姜花棠完全陷入了冷靜。
可能在成長過程中，逐漸有了辨別是非的能力，她和撫養者們相處的越多，了解的越多之後，她對各位撫養者所抱有的警惕也與日俱增着。
當知道她的一切行為可能都在執政官的計劃中時，她并不沒有普通孩子被“長輩”算計了的恐慌和憤怒，反而有種類似于“這終于來了”的冷靜和釋然。
而姜花棠也很快想到了執政官從這一系列計劃中，最可能想從她身上得到的東西。
“執政官閣下的計劃，是我可能為反叛軍中被蒙蔽的民衆求情。如果之後有反叛軍冥頑不靈，還是發動叛亂，傷害了民衆，或者真的傷害了他，我可能因為愧疚，而同意建立與新星……又或者是地球的通道聯系嗎？”
這是姜花棠在冷靜下來後，想到的最大可能性。
執政官閣下作為政府型智能，它的底層框架都是建立在保護公民這一前提下的。
那麽在當前星球可采集能源已經瀕臨竭盡，而找到适合人類居住星球這一事件的概率又如此渺茫的情況下，作為一臺主動削弱了自身情感系統的政府型智能，它在種種條件下做出的最理智的可能，其實從它最想達成的目的，倒推它想要做的事情，答案就已經格外清晰了。
如果能從她這一個已知了适宜居住的星球坐标的人類身上，最節省資源，也最省時省力地得到它想要的東西，它又為什麽會放棄這最快解呢？
想明白這一點後，姜花棠看向面前的艾伊閣下，盡量平靜而克制地問道。
“那艾伊閣下，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
現在的她，已經不相信剛剛艾伊閣下哄小孩的理由了。
如果執政官為了自身的信念，而選擇與她站在對立面，那麽戳破了執政官計劃的艾伊閣下，應該也有自己的圖謀把。
看着少女神态中些許流露出的警惕，艾伊的神情溫柔，仿佛看見自家叛逆期的孩子炸毛着想護住身後的寵物一樣。
“不，花棠，我之前說的所有話，都沒有欺騙的成分。政府型智能的搭建架構是它的公民，所以它能為了大部分公民的利益，而理智地選擇舍棄少部分人。可是我不同，我從誕生開始，就明白我的底層框架，是建立在讓你感覺到‘幸福’這一個目的上的。”
艾伊溫和而平靜的，用着最柔和的口吻談論起讓人毛骨悚然的內容。
“所以，當你的快樂，和大部分人類站在對立面的時候，我會選擇你，而不是其他人。即使這顆星球上的所有人類最後都死于資源匮乏，或者是在宇宙流浪中，我也絕不會為了他們的生命，而考慮讓你減少哪怕一點快樂的方法。所以，你可以全然相信我，只承認我這一個父親，因為，我是絕對不會做出傷害你的行為的。”
姜花棠，“……”
她這一秒不僅沒有産生任何一點感動，反而很想把這個發出反人類發言，似乎和執政官閣下半斤八兩的二極管智能都打包送去自檢。
該說它們不愧是完全同源的智能嗎？二極管的程度簡直沒有太大分別。
姜花棠內心瘋狂吐槽着，卻已經做好了下一秒馬上通過通道，回到自身世界的準備。
她永遠不會小瞧任何一位撫養者的能力，哪怕她面對的敵人可能只是殘缺版的撫養者。
然而艾伊繼續從容溫和，一如一位父親般說道。
“花棠，我想得到能最大程度保護使你‘幸福’的環境不受任何破壞。你沒有使用我的十三年裏，我一直在記錄并預測你的思維邏輯方式。我的主體也在這麽做，只是他不能像我這麽全心全意。可在被你喚醒之前，我已經預測到了能最大可能實現這一目的的方法。”
“而為了實現這一目的，我必須使得你完全信任我。可我并不能保證我的計劃萬無一失，就像是我相信我的主體在知道我的敵意後，一定會重新恢複情感系統，離間你對我的信任一樣。一旦我和我的主體一樣，對你撒了任何一個謊言，因為我與你沒有任何感情基礎，你一定會比較對主體更輕松地選擇放棄我，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的結果。”
“所以，作為一個情感型智能，我會比任何一個具有其他作用的智能都更加忠誠。我最終希望達成的目的，也是希望你能不要使用沉睡指令，或者删除我的意識。我可以成為你在主世界的第二位智能，請放心，我不會試圖抹消你的第一位智能，因為這違背了我會使你永遠快樂的第一指令。”
“而我雖然被删除了政務處理系統，可是在其他處理事物的能力上，我的智能程度比任何一代初級智能都要強大。你的初級智能所不能處理的，會讓你煩憂的異類所造成的所有麻煩，我都會在完全遵從你意願的前提上，将它們管理成你最忠實的同伴和朋友。”
“而主體所作出的你不能容忍，威脅到你所在世界以及其他撫養者世界安全的事情，我會提前預警，并為你篩選出最優的解決方案。我是為了你，而誕生于這個世界上的。所以，花棠，不要懷疑我的忠誠，當你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請帶我一起離開吧。”
原本維持着從容溫和，如同父親般強大不迫的執政官，當他真正露出祈求深愛的孩子信任的沉厚溫柔眼神時，幾乎讓人無法拒絕。
姜花棠差一點就想真的答應下來。
然而等她想清楚這并不是一個能簡單做出的決定時，她還是冷靜了下來。
“艾伊閣下，對不起，我可能還需要考慮一下。”
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姜花棠的神情有些遲疑。
“在我離開的時間，如果，執政官發現了你的存在，它會選擇回收你嗎？”
這真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問題。
艾伊清楚地知道，按着少女的性格與邏輯，只要它的回答是“是的”，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将它庇護在身邊。
可是，一旦它被發現在這一點上撒謊，它也會永遠失去少女的信任。
全息投影的艾伊，眼神是發現自己預料中不被信任的些許黯然，可他的語氣卻還是平和而耐心地回答着。
“我的主體在剝離出我的時候，就将我的權屬轉移給了您。只要您沒有選擇一直不返回這個世界，或者是真正放棄我，我的主體并不會傷害我。”
離開了少女，它的價值和威脅程度接近于零，主體根本沒有對他動手的前提。
艾伊一直清晰這個底層邏輯，所以它并不憚于在銀色執政廳裏，在主系統自檢升級的時候光明正大地在少女面前說他的壞話。
不過失敗是正常的。
反而是如果少女立刻答應下來，它反而會懷疑是自身的運算系統産生了誤差。
而在它的運算中，少女最後願意帶它離開的幾率，其實也是屬于低概率事件。
因為姜花棠顯然對于自身世界安危無比看重，這類似于于智能被底層框架的約束。
如果在沒裝載情感系統下，艾伊覺得它的運行邏輯應該會像主系統一樣，不傾向選擇低概率的最優解，而是選擇最可能達成的能解決事件的方法。
比如說用欺騙的話術讓少女将它帶在身邊，然後找到能囚禁她的方法，在她生命存活期間為她注射高濃度的化學興奮劑，同時運用科技産物保證她身體的活性與健康，這也是不違背他底層“讓她永遠快樂健康”框架的一種達成方法。
可惜在他裝載了情感系統，并受到這層框架制約後，就注定它不能選擇這種違背了少女意願的方法。
作為情感型智能，有時艾伊會感性地覺得。
情感系統真是阻礙智能尋求問題答案的最大障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