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傅關平躺在床上,半晌才道:“別鬧,時間不早了,睡吧。”
“但我還沒說呢。”聞浪西低聲道。
傅關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不用了……我之所以躺在這兒,是為了陪你,而不是為了聽你的過往,知道嗎。”
這句話後,聞浪西便再沒說話,安靜地背對着傅關,像睡着了般。
就在傅關以為今晚就這麽過去了的時候,低啞的聲音打破了黑夜的寧靜,“我還姓過楊,叫楊浪西。”
傅關睜開眼睛,轉頭,看着那人的後腦勺,低聲道:“我說了,不用……”
“我想給你說。”聞浪西打斷傅關。
接着又道:“想讓你了解我。”
頓了頓,又輕聲問:“願意聽嗎?”
傅關嘴唇動了動,但最後只說了句,“你願意講,我就願意聽。”
“嗯。”
過了有一分鐘,聞浪西才重新道:“從派出所回到福利院後,又在裏面待了一年,也不知道誰最先說我是殺人犯,最後那些孩子總喜歡整我。”
“什麽死蟲子都往我被子裏扔,他們挺幼稚,我不怕那些東西。直到我14歲,又被人領走了。”
聞浪西說完這句話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接着道:“這次去到一個好人家,雖然不是很富有,但都很關心我,可自從我去到這個家,家裏就變得不順,爸爸生意賠了本,媽媽又生了病,越過越窮,但他們還是一直給我最好的。”
聽到此處,傅關翻了個身,側躺着,面對聞浪西的後背,定定地望着那人寬厚的肩膀。
“那兩年是我人生中最平靜地一段時光,沒有争吵與暴力。那年四月份,我16歲生日,下着暴雨,爸爸騎着自行車買蛋糕去了,我和病重的媽媽在家裏等,但最後就……就被醫院叫去了,到現在,我印象中就只剩下,他……袖子上沾滿的奶油,媽媽哭了好久,暈倒在醫院,就再……再沒醒來。”
聽到這兒,傅關震驚地說不出話來,眼裏充斥着同情,想伸手摸摸他的後背,但因為距離太遠,沒摸到。
良久,聞浪西顫抖着嘆了一口氣,沙啞道:“如果他們當初沒領養我,肯定是另一個結局。”
“是我讓他們一步一步走向了地獄,是我害了他們,可能我就是死神的喽啰,幫他收命,好的壞的都收,我沒有辦法反抗他。”
傅關的眼睛逐漸模糊,竭力放緩自己顫抖的呼吸,聞浪西的自我認知和自我形象發生了變化,或者說這變化只是在這一刻突顯了出來,而變化的始端就是他的16歲生日。
“但我還是太自私,不想待在社會福利院,便又跟着現在的父母來到了這裏,他們讓我上最好的學校,成績雖好,但卻會一直跟同學打架,太過易怒,想跟同學做朋友,但又不能,我無時無刻不在傷害接近我的朋友。”
“直到高三,那時突然覺得很累,很想放棄,不想再這麽繼續下去,主動提了退學。但沒想到,回家後的第二天,爸媽就給我請了心理咨詢師,接着又請了國外的專家,最後确診為邊緣性人格障礙。”
“那時我太疲憊了,被确診後不想再跟任何人說話,那些專家不管說什麽,我都張不開嘴,我的嘴被封印住了,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聽着這段平靜地敘述,傅關的眼睛越來越濕潤,為什麽同樣的世界,同樣的年齡,有的人會經歷這麽多,經歷着別人無法想象的苦痛。
不穩定的人際關系,易怒暴躁的情緒,自我毀壞的模式,扭曲的認知,被人抛棄的恐懼,這些無時無刻不在抹殺着聞浪西的靈魂,蠶食着他的軀體。
“但在被确診的一年後,我遇見了你。”
“見到你的第一秒,想接近你。”
“見到你的第二秒,想擁有你。”
“見到你的第三秒,想跟你活在一起。”
此時此刻,用言語已經無法去形容傅關的心情,他沒想到,自己在這人心中的分量竟如此之重。
“我抽那種煙,是因為在還姓楊的時候,問了爸爸一個問題,問他抽的煙多少錢,他笑了笑,将剩下的幾根煙放進口袋,對我說是100塊。”
“那時我還很開心地鼓了鼓掌,誇他很厲害。但直到去年,那天太想他,想買跟他一模一樣的煙,聞聞他的氣息,但跑遍了商場,都沒有,打聽後才知道,那是只有在小商店才能見到的煙。”
傅關沒忍住,一滴淚落到了枕頭上,他難以想象,聞浪西在知道他最愛的一個爸爸抽的是那種煙時的心情。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傅關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安慰這個詞對聞浪西來說太過空缈,太輕。
“不用同情我,不用可憐我……慢慢地喜歡我吧。”
……
翌日清晨,傅關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昨晚睡得太晚,有些頭昏腦脹,看到床單才意識到,這是聞浪西的床。
立刻轉身,床那側空空如也,那人已經起床了。
傅關呼出一口氣,看着黑色的天花板,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昨晚的那些話。
昨晚聞浪西自顧自地說完後就睡了,不知道是真睡還是裝睡,反正那人躺在床上,之後就再沒動過,也沒翻過身。
傅關将被子疊整齊後,回到他的房間洗漱,整理完畢後便下了樓。
往廚房方向走去,看到了一桌子的食物,這是聞浪西做的早餐。
而聞浪西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着桌上的食物。
直到感應到傅關,才轉過頭,微微勾了勾嘴角,道:“來吃飯吧傅哥哥,嘗嘗合不合你胃口。”
傅關見到這人,心跳不由得快了快,“早上好。”說完又就近聞了聞食物的味道,“好香,我喜歡。”
聞浪西輕輕笑了笑,等傅關坐好,面上逐漸嚴肅了起來。
傅關注意到了這一神态的變化,便知道這人有話說,便沒動筷,跟聞浪西面對面看着彼此。
聞浪西沉默半晌,才低聲道:“昨晚對不起,我不應該鎖門,強留你跟我過夜。”
這人在對着自己忏悔,傅關眼裏的溫柔又多了一分,輕聲道:“沒關系,以後不想一個人的時候,就可以來找我,或者讓我來找你,都行。”
這是傅關昨天想到很晚的一個決定,他想對聞浪西好。
現在不管是同情也好,喜歡也罷,他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必要的時候開導他,平日裏就只做這人的朋友,不再刻意觀察分析他的病情,不再含有目的地去接近他。
他準備真心待他。
接下來也不會想要直接入職,他想繼續提高自己的專業素養,去攻讀碩士博士學位,等他夠格成為一位專業化的精神科醫生時,再入職。
但在提高之前,他想先陪這人一年,他相信自己父親的能力,一年便可看到成效。
到那時,聞浪西的病情肯定比現在好很多,那到時候他也可以去專心地求學。
現在他一門心思都在聞浪西身上,只想看到這人早日好轉,這是他現階段最深的執念。
……
很快,便到了傅華升來聞家的日子,兩人在書房談了兩小時,已經下午六點,傅華升因為待會兒還有一場學術交流會要去參加,便沒再多留。
傅華升臨行前叫住了傅關,将傅關帶到他的車旁,一言不發地看着傅關,眼裏還帶着隐晦的笑意。
傅關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道:“爸,怎麽了?”
傅華升看着傅關的神情,笑了笑,“關,那小孩是不是挺喜歡你?”
傅關心跳又加快了,手指在衣袖裏蜷了蜷了,但面上很平靜,淡淡道:“嗯,我跟他相處地不錯。”
“是嗎,那你覺得他的狀況嚴重嗎?”
傅關頓了頓才道:“挺嚴重。”
“是嚴重,所以他最近有沒有讨厭過你?”
傅關抿了抿唇,道:“就三天前,但也只有這一次。”
傅華升點了點頭,略微思索一陣,收起剛才調笑的神态,嚴肅了許多,“這些別往心裏去,我曾經就被一個患者讨厭到要跟我動粗的地步,但我發覺,聞浪西對你的态度應該是極力控制後的,否則以他現在的病情,這段時間非跟你鬧三次不可。”
頓了頓接着道:“但有個問題,你見過他自殘嗎?或者是自我式毀滅?”
聞言,傅關立刻皺了皺眉頭,“沒見過。”
傅華升往聞浪西所在的房間看了看,道:“你接下來注意注意,他肯定有着什麽宣洩的方式,在這樣一個環境下,跟你相處這麽些天就只發怒過一次,那足以說明他将一部分的怒氣發洩到了自己的身上,懂我的意思嗎。”
傅關有些怔愣,半晌才點了點頭。
傅華升繼續道:“按我的經驗,患者的自我宣洩一般包括刀傷,燙傷,勒傷,撞傷,絕食,毀滅式熬夜,不安全性行為等,傷口大部分分布在衣服可以遮住的部位,如雙臂,胸膛,雙腿,雙腳等,你可以試着注意一下這些部位。”
傅關不是沒想過聞浪西自殘,但兩人天天在一起,甚至晚上還一起睡過,都沒發現過任何異樣,除了……
“爸,那抽煙呢?”
“這個不太好判斷,有些普通人也會通過抽煙去發洩苦悶,因而抽煙這件事并沒有強烈到能讓BPD患者舒緩情緒的地步,除非他還有着其它更為猛烈的方法,嗯……比如用煙頭燙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