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痛扁
林璐拉着林琳走上嘉木舍茶館二樓,原本正一臉焦急坐在窗邊位置等待的海蘭察眼睛一亮,松了口氣,急忙起身問道:“怎麽現在才過來,我還以為你要失約了呢。”
他稍稍對着林璐抱怨了一句,就立刻看向林琳,客氣萬分地拱手道:“林二公子,久仰大名,一直無緣未曾得見,今日方得償所願,果然是龍标鳳儀,不同尋常。”
林璐忍了半天沒能忍住,一下子噴笑了出來,這麽文绉绉、酸溜溜的話,跟海蘭察平日裏的行事作風不符,顯然是早就準備好了背誦下來的,也虧其能說得出口。
他轉念一想,海蘭察對林琳的态度鄭重到格外虛假的程度,顯然知道了某些事情,這樣的反應如今對他們有益。
海蘭察黝黑的臉盤脹得通紅,又見林琳并不接話,更添了三分尴尬,半天才讷讷道:“兩位請坐,我已經點了單,因為二位未到,便未端上來,我現在立刻叫小二上茶。”
林璐給了他胳膊一下,笑道:“好兄弟,不用這麽拘謹,咱們平日裏怎麽樣,現在怎麽樣就可以,和尚對這些虛禮都是不挑的。”
海蘭察額頭有點冒汗,下意識往窗戶外面看了一眼,他倒是确實不想拘謹,實在是現在頂頭上司就在對面看着,由不得得在虛禮客套上多下點功夫。
林璐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只權當不知,招呼着林琳坐下後,才很自然地轉身給自己拉出一把凳子,眼光不着痕跡向窗戶外面掃過。
街道對面是一棟兩層小房,不知道是誰家的倉庫,窗戶是開着的,垂下簾子來,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林璐只是粗略掃了一眼,隐約覺得那簾幕似乎是特制的,只能從單一一面看到另一面,心下了然,桌子對面的海蘭察笑了笑:“咱們昨天聊到哪裏了?”
聊到你千萬要把人帶過來了,海蘭察忍不住擡手抹了一把額頭上快要流下來的汗水,噎了一下才說道:“說到前年的恩科了。”
騙人,你要是跟我說恩科,小爺早就翻臉了,林璐翻了個白眼,知道他也是好意,談論春闱大事總比談論誰家的丫鬟漂亮能夠得到高分,因此也沒有戳破,點頭道:“對,可不是,正好就是說到這裏了,還不帶繼續說下去,你家中小厮來尋,便散了。”
海蘭察點點頭,正想說下去,突然間愣住了,擡手遮住嘴巴,不叫對面的人看到,小聲問道:“今科狀元叫什麽來着?”
林璐睜圓了眼睛,同樣愣了一下才小聲道:“和尚,這個問題我就托付給你了。”
“乾隆十九年甲戊科顧麟。”林琳嘴角哆嗦了一下,忍不住連帶着鄙夷了兩個人,“裝正經之前也不做好準備工作,你們也不嫌丢人。”
不嫌丢人的兩個人之一深深把頭埋到了桌子上,海蘭察覺得自己活了這麽大,就沒有這麽尴尬失态的時候。
他在來之前确确實實把狀元榜眼探花前三甲的名字背下來了,不過他跟林璐是同一類人,壓根就沒有這方面的細胞,背下來轉眼間就忘幹淨了,話到嘴邊就沒詞了。
不嫌丢人之二的林璐笑嘻嘻道:“數你聰明,記名字記得這麽清楚。”
林琳長長嘆了一口氣,跟這麽兩個人,實在是找不到共同語言,他對于談論恩科什麽的也确實沒有興趣,直白的說,他對于任何話題其實都沒有興趣。
林琳不喜歡說話,絕大多數時候他都更習慣把想法壓在心底,更何況跟這兩個人,也着實沒有可說的東西。
林璐的目光一直似有若無在街道上掃視,突然眼前一亮,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嘴唇不動,從腹腔裏發出細細的聲音:“薛蟠來了。”
林琳跟着朝下看了一眼,翹起唇角問道:“你引過來的?”
“虎牢引過來的,”林璐舉起雙手示意自己萬分無辜,黑溜溜的眼睛歡快愉悅地眨巴着,“好戲來了,看門口看門口。”
林琳哭笑不得,跟着他一塊轉頭看向樓梯口,正看到一個長發飄飄的紫衣男子走了上來。
清朝不剃發的男子除了道士就是戲子,看此人窈窕妖嬈身段,神彩飄逸,秀色奪人,衣着光鮮,自然跟道士之類的清苦職業扯不上關系。
“我聽說,薛蟠對當紅戲子蔣玉菡念念不忘,不過後來忠順王爺不再允許蔣玉菡唱外臺了,薛蟠就一直無緣得見,對此長籲短嘆,很是可惜。”林璐咧嘴不懷好意笑了起來,“看,長得像嗎?我跟着海蘭察聽過一次蔣玉菡的戲,見過真人,我臨時用腸衣做了個頭套,讓虎牢找個身形臉型都相符的人,把薛蟠引過來的。”
兩棟房子之間畢竟一街之隔,況且這條繁華的街道上人聲鼎沸,居于對面房屋是不可能聽到這面說話的,林璐初步推測對方有懂得唇語之人,是以張嘴只是發笑,另從腹腔裏發出聲音。
林琳沒有出聲,靜靜看着那位紫衣美人步步生蓮花,一扭三繞從自己這桌走過,在緊挨着的空桌子上坐下。
林璐從街道上看到薛蟠急急沖進茶舍,抓着茶杯無聲大笑三下,一側頭看向海蘭察,故作驚訝道:“喲,這是怎麽了,出了這一腦門的汗,是鹹的還是淡的啊?”
鹹的是熱汗,淡的是冷汗,海蘭察又抹了一把額頭,用茶蓋子遮住嘴巴,咬緊牙根道:“你到底在搞什麽,生怕玩不死我對不對?”
林璐笑得眉目彎彎,沒有出聲。
在他的計劃中,應該先是薛蟠跑去跟那位美人搭讪,美人不勝其擾,順勢往這桌求助,中二病患者薛蟠争強好勝過來挑釁。
然後林琳發飙,等把薛蟠胖揍一頓後,他這位編劇再上前假惺惺闡明林賈薛三家的關系,鼻青臉腫的薛蟠為了親戚情面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把這事兒忍下來。
不過再好的劇本也備不住主演人員犯傻,薛蟠踩得樓梯“咯吱咯吱”響,急匆匆跑上二樓,屁股後面跟着一長溜七八個小厮,其中不乏相貌清秀可人者。
林璐伸長了脖子等着看接下來的好戲,沒成想薛蟠的目光在二樓掃視了一圈,在看到他們這一桌時兩只眼睛都直了,也沒管旁邊緊挨着端坐的美人,直挺挺就往這邊走過來。
林璐愣了足有三秒鐘,方才回過神來,順着他的目光往自己這桌打量,根據光的直線傳播原理判斷出了薛蟠直勾勾眼神所向,瞪圓了眼睛看着林琳:“這人是來找你的?”
“這人是來找死的。”林琳被人這麽看着,自然也不是一無所覺,這種事情他上輩子還真沒有遇到過,這輩子也還是頭一遭,卻一點也沒有新奇驚喜的感覺。
他危險地眯了眯眼睛,此時薛蟠已經呆呆走到了近旁,瞪圓了眼睛看着林琳,搖搖晃晃半邊身子都軟了,撐着旁邊一個小厮才站穩身形,愣了好一會兒才脫口道:“我是榮國府上賈大人的外甥,金陵四家的薛家家主薛蟠。”
林琳膚色極白,豐神毓秀,近處看來更是面如冠玉,稀世俊美,薛蟠喜不自禁,頭腦懵懵一片昏沉,顧不得別的了,涎着臉只管拿眼看他:“不知道這位小哥是誰家公子,都怪我驽鈍不堪,竟不曾結交了去!”
林璐倒是看出來薛蟠起碼現在還沒生出多少龌龊心思,側眼一瞥,見林琳冷着臉只顧喝茶,并不理睬薛蟠,便接話道:“咦,原來竟然是薛姑娘的哥哥,咱們正是親戚呢,倒不認得了。”
薛蟠仍然直勾勾盯着林琳,哪裏分得出心神去聽他在說什麽,林璐不以為許,自顧自繼續說道:“不怪薛大兄弟沒有認出來,我們兄弟雖然早對薛大兄弟有結交之意,先前忙忙碌碌的,确實也無緣得見。我們是榮國府上的外甥,令姨夫賈存周賈大人正是我們的二舅舅呢!”
這話提到了賈政,薛蟠終于有點回神,待聽得他的話,半是憂慮半是歡喜,他早聽過母親和妹妹念叨林家如何,心知林家少爺自然不同于他在學堂上結交的那些“好朋友”,能被幾兩銀子哄了去,不過既然兩家都住在榮國府,又有一層親戚關系,倒是方便日後行事。
不過既然是親戚,薛蟠有點小猶豫,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把事情做下去,還是回去央了賈寶玉叫他幫着舉薦,偏巧林琳放下茶杯擡眼從他臉上掃過。
薛蟠只覺得那清冷的目光似刀子一樣在臉上刮下一層皮來,不過見他長睫如羽,眸中流轉波光,漂亮得懾人,當下心癢難撓,便把心頭的三分猶豫盡數抛掉了,一屁股坐在海蘭察旁邊的位子上,笑得十二分熱切:“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巧宗,那可好了,咱們以後當是應該多多親近親近!”
海蘭察張張嘴巴又閉上了,他又不是傻子,雖然向來不招惹男風,也并不是一無所知,見此情形自然看得真切,有心擡出自己的身份來鎮場,把那個登徒子吓走,此時聽見雙方的關系,又收到林璐隐蔽打過來的眼色,再見薛蟠壓根沒有禮節上問候一下這個桌子上第三個人的意思,只得緘默不語,心中早把林璐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真小人翻來覆去罵上了。
薛蟠腦袋的朝向十分明顯,林璐心知肚明這話絕對不是對着自己說着,仍然笑嘻嘻接口道:“薛大哥慣常都在外面為了家族忙碌,我們兄弟也還要勤奮讀書,為日後考取功名努力呢,恐怕不得時間相聚。”
“值什麽,我常聽人說,做官的都是小偷和蛀蟲呢,林弟弟這樣的人品,何必為了那些勞什子費神?”薛蟠平日裏跟賈寶玉處得也好,常聽他念叨“國賊祿鬼”這四個字,聽得不甚懂,不過賈寶玉素來文雅,說的話也當比他這個大粗人顯得有素養,薛蟠迷迷糊糊想要照着他的話說,偏生又忘了究竟是哪四個字了,自個兒估摸着說了個差不多的意思。
正對面小偷和蛀蟲的頂頭BOSS還在看着呢,海蘭察一口茶噴了出來,茶屑被吸進喉嚨,嗆得低頭咳嗽半晌,有心立刻反駁他對着皇上表明立場,可惜滿肚子的話說不出來,急得只能繼續流汗。
林璐也愣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正色道:“薛大哥這是說的什麽話,堂堂男兒頂天立地,自當為國效忠,為百姓謀福,尤其當今聖上更是聖明燭照,彪炳千秋的一代明君,君臣相得,盛世之秋……”
薛蟠不料他突然冒出來這麽一長串話,一套一套比唱的還好聽,腦仁子直發疼,也不搭理他,一雙眼睛仍然黏在林琳身上,笑道:“好兄弟,咱們時不時聚一聚,憑你有什麽要緊事,都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升官發財都容易的。”
如果說薛蟠先前的話勉強還在框子裏,這話說得就太不堪了,終于咳嗽完的海蘭察眸光一冷,沉下臉伸手就要教訓教訓他。
沒成想有人比他更快,林琳冷笑一聲,一巴掌把茶杯在桌子上拍得粉碎,從桌子底下直接伸腳重重踢在對面薛蟠的小腿肚上,連人帶桌椅一塊踹飛了出去。
薛蟠慘叫哀嚎着重重摔在對面一張桌子上,沖擊力把茶桌撞得稀爛,周圍被波及的茶客急忙四散躲閃。
林琳并不罷休,騰身而起,體迅飛凫,轉瞬間就撲到薛蟠落地點處,右手五指成爪狀高高懸起。
海蘭察看得真切,見他右手直直落向薛蟠喉嚨處,知道這一下子抓實就要鬧出人命,急忙撲身向前,一個鐵板橋摔落在地,扣住薛蟠腳腕,用力往旁邊一拽。
林琳的五指抓空落在地上,在地板上掏出五個深深的孔洞。
薛蟠的小厮現在才反應過來,急忙一窩蜂沖了上來,跑到近前又膽寒林琳身手,不敢正面對上,只得裝作忠心護主,盡數撲上去查看薛蟠傷勢。
薛蟠先前被林琳結結實實一腳踹在腿肚子上,右腿骨裂筋斷,又重重跌落在地上,背部受損,恰巧海蘭察情急之下順手抓的還是他受傷的右腿,傷上加傷,疼得死去活來,哀哀慘叫,鼻涕眼淚齊流。
海蘭察被這麽一鬧反倒冷靜了下來,成日跟一群兵痞子打交道,他最不怕的正是處理這樣的暴力沖突。打了就打了,一個不知好歹的商賈,着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總好過讓那個姓薛的小子繼續說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要好得多。
但凡京城中數得上號的店鋪,腰杆子都能挺得筆直,嘉木舍作為京都數一數二的茶館,自然也是朝中有人撐腰,平日裏也為了防止這樣的事故,也配備了大量的家丁。
無奈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他們原本也沒料到有人會直接在嘉木舍動手,護衛們來遲一步,等他們收到消息從一樓沖到二樓,就看到林璐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樓梯口,笑吟吟捧着杯熱茶道:“和尚,你怎的這樣不知好歹,這位薛大哥到底是咱們八竿子打得着的親戚呢,怎麽出手這樣不留情面?”
先跑上來的一波護衛摩拳擦掌,打算先按照慣例把鬧事的抓住捆綁起來,由掌櫃的詢問過後再交由官府處理,因此稍一定神,看清楚沖突的雙方,見一個倒下了,另一個還站着,盡數沖了上去。
林琳不耐煩地一皺眉,把沖上來的護衛一腳一個盡數踢開了,這一次他掌握好了力道,只叫他們摔在地上,都沒有受傷。
嘉木舍掌櫃姓李,單名一個“砏”字,李砏本來氣勢洶洶想要給膽敢在嘉木舍動手的狂徒一個教訓,走到一半一眼看到黑着臉的海蘭察,把此人跟記憶中的對上號,心中“咯噔”一響,急忙叫道:“住手,都給我住手,誰都不準動手!”喝令家丁不要傷人。
他推開前面堵着樓梯的護衛家丁,擠了盞茶時間才跑上樓,定定神看了看現在二樓唯三站立着的三個人,再打量了一下地上疼得死去活來的薛蟠,思量了少頃,方才上前對着海蘭察拱手作揖:“索倫杜拉爾大人,草民給您請安。”
海蘭察并不是名門望族出身,在朝中并無根基,但是他因軍功發家,在皇帝面前十分吃香,十七歲得封頭等侍衛,前途無限量。
別說是一個茶館掌櫃,就是李砏身後站着的朝臣見了他仍然要客客氣氣,李砏此時一眼看出來海蘭察是站在打人的一方的,那個坐在凳子上喝茶的小子這幾個月常跟他一桌說笑,當下不敢怠慢,也熄了找人算賬的心思。
“不敢當李掌櫃一聲‘大人’,”海蘭察撇撇嘴角,冷哼了一聲,“嘉木舍到底是京城數得上號的地方,我原以為還算是個清淨之所,沒成想掌櫃的現在什麽阿貓阿狗都往裏面放,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瘋狗亂攀咬,惹得我朋友着惱。”
他本來憋了一肚子的火氣,可是既拿林璐沒辦法,又不能對着林琳大吵大鬧,此時見兄弟倆面對面沒事人兒一樣喝茶兼聊天,更添了七分無奈。
林璐本來還在哈哈笑着大贊林琳此番做得漂亮,聽了這話探着腦袋插話:“海蘭察,你說錯了,他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正經我們二舅母嫡親的外甥呢!”頓了頓,對上海蘭察隐隐冒着火光的眼睛,火上澆油說了一句廢話:“當然,我們還是二舅舅嫡親的外甥。”
李砏早料到海蘭察會發火,本來醞釀好了滿肚子的道歉推脫之語,此時一聽林璐的話,本來已經沖到嘴邊的說辭盡數被硬生生堵住了,傻愣了半晌,死活不知道怎麽接口。
海蘭察長長嘆了一口氣,滿腹怨氣,你二舅母嫡親的外甥現在躺在地上掙紮着只剩一口氣了,怎麽不見你二舅舅嫡親的外甥們擔憂着急呢?
索性他早就了解林璐的脾性,知道跟這種人較真純粹跟自己過不去,也沒有真生氣,抽抽唇角提醒道:“你不去看看麽,我看人傷的有點重呢。”
海蘭察剛剛抓着薛蟠腿幫他逃過一劫後,就留神看了看薛蟠的情形,明白他此時看着兇險,也沒有當真傷到哪裏。
薛蟠的右腿小腿骨斷得徹徹底底,對于懂行的人來說反倒是好事,骨頭斷得幹脆,斷骨愈合的時候就不易發生長偏的意外。背部被碎木碴子割出了不少傷口,青青紫紫也摔腫了,不過并沒有傷到脊梁骨。
跟海蘭察在軍中時見過的慘狀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麽,雖然薛蟠叫的慘烈,蠟黃着臉仿佛只有一口氣了,他也沒有當回事。
說實在話,海蘭察的惱怒大多是沖着林璐事後的風涼話去的,林琳的做法在他看來反倒能夠理解。
受了這樣的侮辱,林琳要是不發飙,只一味看在親戚情面上忍下來,海蘭察反倒會心生不屑,男子漢有所為有所不為,怎麽能連這點擔當都沒有?
薛蟠剛才那番胡話若是沖着他去的,海蘭察能把他腸子撈出來再從嘴巴裏塞進去。
林璐從凳子上跳了起來,扔了茶杯,走到近處一看,見薛蟠抽抽着昏死過去,帶着一臉虛假的驚訝,嚷嚷道:“什麽,竟然傷得這樣重嗎?”
轉頭斥責林琳道:“都說了薛大哥只是面上身強力壯,結實無比,其實是個笨家,不慣挨打,你怎麽使得這樣大的力氣?本來只是親戚間的玩笑,倒叫薛大哥傷成這樣!”
林琳翻了個白眼,未加理睬,仍然低頭喝茶。
林璐權當他說了一大番感人肺腑的道歉話,臉上做戲一般一一閃過“憤怒”“不悅”“遲疑”“無奈”“釋懷”等情緒,最終長長嘆息一聲,點點頭道:“且看你道歉心誠的份上,先把這事按下,自有大舅舅二舅舅教訓你。”
一番話說下來,在場衆人都傻了,萬料不到世上竟然還有這種人,海蘭察亦大為驚訝,眼睛一瞬不錯緊盯着林璐不放。
他慣知道林璐臉皮厚,沒想到厚到這種地步,自說自話就把事情從他弟弟下死手打人轉為了“親戚間的玩笑”。
有這樣的一個朋友,海蘭察尴尬地僵着身子,臉皮暗紅,感覺李砏看過來的目光有那麽一點怪異。
薛蟠的小厮們正在哭叫吵鬧,他們倒有心把已經昏厥過去的薛蟠抓緊擡下去送醫問藥,不過一群兇神惡煞的家丁護衛操着家夥把樓梯口堵得嚴嚴實實,丁點縫隙不漏,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見其他同伴裝傻只是啼哭,也只跟着一味哭泣。
海蘭察被哭聲叫聲搞得心煩意亂,見奧斯卡影帝溜達了一圈又回到座位喝茶——并且因為自己的茶杯剛剛丢到地上摔碎了,正在跟林琳搶一個茶杯——無奈地用左手使勁兒掐了掐右手虎口處,方催促那群小厮道:“還愣着幹什麽,還不把你家主子帶下去?”
李砏見他說,方才揮手示意護衛們讓開道,看着小厮擡着薛蟠下了二樓,為難了一下,還是道:“不瞞大人說,小的先前并不知道是大人的朋友同親戚玩鬧,按照慣例先知會了官府,現下雖然知道了只是一場誤會,耽擱了這麽長時間,恐怕官爺已經在路上了——您看……”
海蘭察明白,這話的意思是說嘉木舍給他面子不追究這件事,但是官府那邊就需要他自己擺平,因此點點頭,揮手道:“不礙的,李掌櫃也是為了京都治安,我會跟他們說清楚的。”
海蘭察沒當回事,順天府府尹府丞他都認識,雖然不是很熟悉,但是料想這點事情還是能擺平的,薛蟠又沒有真出什麽大事。
順天府最大的官不過正三品,比海蘭察官職低了一整階,更何況海蘭察還是皇帝近侍,簡在帝心,順天府府尹又是一個漢人,為人最是圓滑不過的,不會為了一個商人挨打來跟他過不去。
最最重要的是,對面屋子裏面可是有他和順天府府尹的頂頭上司,把這次沖突從頭到尾都看了一遍,以乾隆的好面子程度,自然不至于讓他來頂缸背黑鍋。
一如林璐先前所猜測的那樣,海蘭察确實知道不少事情,乾隆為臉面記,沒有明着說出來,但是海蘭察從他下的命令中也能夠覺察出幾分端倪,心知林琳身份不同尋常。
此時,海蘭察看了看林家兄弟,苦笑了一聲,拱手道:“時間不早了,也是時候離開了,公瑜想好如何應對家中長輩問詢了嗎?”
“不用擔心,我自會跟外祖母舅舅們解釋清楚。”林璐笑眯眯從袖子裏抽出一張大額銀票子,塞在李砏手中,“這次是我們兄弟行事不周到,耽擱了店家的生意,我在這裏給您賠不是了。”
李砏哪裏敢收,連連推辭,後見林璐十分堅持,海蘭察也未說什麽,只得告罪後收下了。
三人從嘉木舍中出來,海蘭察下意識擡眼,見對面房屋二樓的垂下來的幕簾已經被撤走了,心中哀嘆一聲,當即提出分手。
林璐看着他滿帶着蕭條冷落、灰心喪氣的背影,眨了眨眼睛:“和尚,他的府邸在相反方向呢,你說他現在是幹什麽去?”
“這條路直通向紫禁皇城。”林琳深吸了一口氣,聲音中帶着顯而易見的陰冷不悅。
林璐擺了擺手:“我就是故作高深問一下,這麽簡單的問題沒有當真要讓你回答的意思——沒有一點懷疑你智商的意思。”他眨巴着黑溜溜的眼睛,特意補充:“真的。”
林琳冷笑一聲,不再理睬他,轉頭直接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