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訓話

正值深秋落霜的時節,湖風吹起顧長青的袍服,嘩嘩作響。他背影修長又偉岸,但崔洛此刻能感受到的只有濃濃的怨念......

她正呆了一呆,感嘆命運是個難以回避的小賤人,洛十娘站在船艙朝着她揮手,張大嗓門喊了她一聲:“洛兒!”

常嬷嬷當即在洛十娘身側道:“夫人!大庭廣衆之下,您不得這般招搖。少爺會跟兩位表公子同船,您入艙吧。”

夫人?

洛十娘聽了這個稱呼,立刻就是雙手垂下,不知該往何處安放。嬌美的臉色讪了讪。

常嬷嬷身着玄色遍地金葫蘆雙喜紋杭綢褙子,發髻梳的油光滑亮。洛十娘一身的翠花素面衣裙立刻就顯得寒酸了,她心裏頓時沒了底氣,無奈看了崔洛幾眼,只好跟着婆子入了船艙。

不是崔洛冷眼旁觀一個下人欺壓自己的母親,常嬷嬷是崔家老太太的陪房丫鬟,在崔家地位頗高,老太太讓她過來接母親,意圖很明顯。是想趁着回京這一個月,将母親身上的鄉野輕浮的毛病都改掉,否則入了京,也難以融入家族之中。

崔老太太此舉,是接納了母親了。

崔洛心虛的上了另一條船,入艙時,她有意瞥了顧長青一眼。見他立在另一頭的船艙,身形筆挺,衣襟飄然。她正尋思要不要上前慰問一二,顧長梅拉了她坐下,問:“我叫你崔洛好了,對了你可曾讀過什麽書?”

這話一問出,顧長梅就後悔了。

單是今日在屋內所見光景,怕是吃飯也成問題,哪還有閑錢讀書?

崔洛知道顧長梅滿腦子在想什麽,她故作深沉道:“識得幾個字,只淺讀過《四書》,《五經》,讓你笑話了。”

她與顧長梅同歲,确切的說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既然已經算是熟悉,那便不再直呼‘表哥’。

顧長梅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他從三歲就開始啓蒙,已經考了一次秀才了,卻是沒考上,“外祖父已着人安排好了學堂,到時候你與我一同進學。”

崔洛還得從童生考起,反正她已經考了多次了,此刻就算是直接去參加會試,也不見得有問題。

第一世忙着科舉,第二世一心撲在了仕途上,從頭到尾也沒能好好享受過人生。

科舉與她而言,只是時機了,臨考之前細細推敲一番,溫故而知新即可。

她現在首要大事是活着。防備一切可能會迫害她的人。

這輩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崔洛岔開了話題:“表哥.....好像心情不大好。可是因我耽擱他的事了?”她旁敲側擊。

顧長梅順着她看的方向,扭頭也望了一眼顧長青,順勢擡手搭在了崔洛的肩頭:“崔洛,你想多了。因外祖父之托,父親命我與大哥來接你入京。我大哥還為此還特意跟軍中告了假,能接你回去,他肯定也是高興的。啓程當日五更就起榻了。”

崔洛笑不出來了:“.....是麽?那真是勞煩表哥了。”

顧長青高興的時候是這副樣子,那他不高興的時候豈不是要凍死人?

船舶沿河北上,一路上還算太平,就是晚上睡覺時,有些不便。顧長青似乎喜歡坐着睡,崔洛每次夜起,都見他端坐在矮幾一側,眉宇森冷。

崔洛上一世多次懷疑是顧長青對她下的手,因為她每次遇險,這人都會出現在她附近。但她從無确鑿的證據。

崔洛正盯着顧長青愣神,他突然睜開眼來,船艙裏留了一盞起夜所用的酥油燈,另有湖面映着月光折射上來的亮度,裏面的人可以十分清楚的看見彼此的表情。

顧長青的雙目在黑夜裏極具滲透力,崔洛是和衣而睡的,驚悚在她臉上一閃而逝。

顧長青剛疑惑蹙眉,她突然笑道:“表哥不上榻?”

白日裏,床鋪是折疊的,到了晚上才會放下來,一共兩張木榻。崔洛獨占一張,另一張是他們兄弟二人的。兩個人睡雖然有些擠,但總比沒有的好。

崔洛等着下文,卻見顧長青又阖上了眸,淡淡道:“不用。”

光聽這聲調,根本判斷不出他到底有沒有置氣。

一月後京城。

崔家并不在城中,而是位于京城下邊的大興。

大興,宛平二縣倚郭,稱為京縣,以北京城的中軸線為界,城東部及郊區屬于大興的管轄,城西部及郊區屬于宛平地界。

承恩伯府位于城西,将崔洛與洛十娘送到崔家,顧長青就先離開了。崔家畢竟不是他嫡親,想來以他孤高的性子,留下也是讓旁人尴尬。

馬車在崔家大門外停下,崔洛一下馬車,便宛若隔世。她上輩子死之前才從崔府離開,時隔兩個多月,她又回來了,卻是站在一個陌生人的角度。

燙金的匾額,銅制鎏金銜環,門口的石獅,還有胡同口那顆挂着紅果的棗樹......一切盡是歷歷在目。

而最讓崔洛挂念的,無疑是站在石階之下的祖父祖母,這二人對她嚴格管教,實則心地善良,後來為了洛十娘的後半生,替子休妻,這才讓她高嫁了長信侯。

當然了,此處乃後話。

崔洛當真不想再遇見她的繼兄了。她在考慮要不要斷了她娘的桃花運。

崔老爺子一身褐色道袍,是個老儒生的模樣,崔老太太頭戴素緞暗紅眉勒,衣裳外面套着麥黃鑲邊白底黃花繡金緞面圓領對襟馬甲,二老眼巴巴瞅着家裏的三代單傳的‘獨苗兒’。

崔洛上前幾步,撩了衣袍跪地,先開口:“孫兒,給祖父,祖母請安!願祖父祖母福澤康泰。”

節食兩月有餘,崔洛已經消瘦的再也看不見胸口的鼓起了,單看面容,除了像洛十娘之外,跟她那個死去的爹也有些相似。

崔老太太一眼就認出了是自家的骨血,錯不了的,頓時老淚縱橫:“好孩子!快起來,祖母可是把你盼來了。”

崔老爺子很淡定,雖然崔洛知道他也疼自己,但總歸放不下那點臉面。

這時,洛十娘在常嬷嬷指導下,才盈盈福了福:“兒媳給父親,母親請安。”

沒有經過三禮六聘正式娶進門的女子,說到底還是上不了臺面。

不過,崔範已經過世,崔家想再娶,也沒有機會。就算是舉辦靈婚,也沒法生下孩子。

崔老太太只看了洛十娘一眼,雖是打扮清苦了些,可眉目間的豔色掩都掩不住。頓時更是不喜她。

這個時代對女子是極為不公平的,男子犯了錯,旁人也只會怪女子品行有問題。

曾經崔範給家中寄過書信,提及了自己已經娶妻一事。崔家不接受洛十娘,崔範便徹底打消了回京的念頭,這一拖就成了白發人送黑發人。

崔老太太曾一度怨恨洛十娘,但看在孫子的份上,再不怎麽待見洛十娘,也只能認了:“起來吧。”

洛十娘被婆子領入後院,今後還是要繼續學規矩的。崔洛瞧着她娘畏首畏腳又處處好奇的樣子,有些怒其不争。

崔老爺子叫住了崔洛:“你跟我過來!”

看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祖父一臉嚴肅,崔洛有些想笑。刀子嘴豆腐心非他莫屬。

到了南院,‘族德流芳’四個楷體大字映入眼簾。這個地方,崔洛第一世不知道光顧過多少次。

她父親不善讀書,祖父便将三代人都不曾實現的登科夙願都壓在了她頭上,但凡文章出了半點岔子,她必定要罰跪祠堂。

“知不知道我帶你過來做什麽?”崔老爺子厲聲問。

崔洛回憶了一下,随口就道:“天下貴姓者莫如崔盧李鄭王,我崔家本是名門之後,身為後代子孫,定不能有辱祖宗賢名。”

一言畢,崔老頭子的一雙眼睛亮了起來:這小子比她爹長進多了!

崔洛很自覺的在蒲團上跪下,聽着崔老太爺給她講崔家的歷史。

崔姓源于姜姓,乃炎帝的後裔。到了武王建周時,封為公爵,顯赫一時。在漢魏南北朝時更為強宗大族,名賢輩出,史稱清河崔氏,曾出過二十九位宰相。

曾被高譽為“天下第一高門,北方豪族之首”。

但歷史的變遷從來都是無情的,流逝的不僅是浩浩長河中的王朝,高門貴族亦然。

到了如今,崔家當真已經算不上什麽大戶了。只是崔家祖産豐厚,雖無人封官拜爵,但日子還算殷實。

崔洛看祖父說的差不多了,适時的插話附和:“祖父教訓的是,孫兒一定謹記祖宗規訓,一心耕讀,他日高中支應門楣。”

外面傳來顧長梅的聲音:“外祖父,崔洛剛入京,您好歹給她一口喘氣的時間。”

顧長梅到底算不得崔家人,不宜入祠堂,站在石階下就嚷嚷了起來。

他這一喧嘩,立刻就将崔洛襯托的懂事聽話了。

崔老爺子陡然間心情好了不少,對崔洛道:“你下去吧,三日後,再去拜師進學。這兩天先在府上熟悉一遭。”

崔洛道:“那孫兒這就出去了。”今天還得感謝顧長梅,不然祖父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的。

待她一出祠堂,顧長梅那張幾近白皙粉顏的臉湊了過來:“崔洛,我今天帶你去見一個人。你小子運氣也太好了,一入京就能看到這種場面的比試。今天長信侯世子蕭翼要跟武狀元比武呢!此刻就在牌樓下,你我現在出發,許還能趕上。”

長信侯世子!

蕭翼?

她可以選擇不去麽!

作者有話要說: 蕭翼:真不想見到我?

顧長青:呵呵.....被嫌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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