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色濃重得仿佛蒙了一層化不開的霧,路邊兩側高高的路燈竭力發出微弱的光,在這深重的夜色裏顯得如此無能為力。
兩條馬路的交界處本該車水馬龍、川流不止,此時卻只有幾輛撞在一起的車,周圍空出了一大片地,圍觀的人都不敢走得太近。
就像是戰後被炮火轟炸後的斷壁殘垣,現場亂得根本看不出哪輛車是車禍的源頭,幾輛私家車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車頭冒着白煙,看不清駕駛室裏是什麽情況。
撞擊最嚴重的是那輛側翻在地上的公交車,它的車頭塌陷,車身被另一輛卡車狠狠撞擊,幾乎攔腰折斷,殘破不堪地橫在馬路中央,後面的一個車輪還在轉,一種壓抑恐慌的氣氛蔓延開來,令人窒息。
“車裏有人活着!”人群裏傳來一聲驚叫,一個站在最前方的七八歲小孩指着那輛被撞得亂七八糟的公交車。
怎麽可能會有人活着,都撞成什麽樣了。衆人腦海中閃出這樣一個念頭,卻沒有人說出來,大家都睜大眼睛盯着那輛車。
靜默的空氣中一聲極為微弱極為緩慢的敲擊聲顫顫巍巍地穿透空氣傳了過來。
“砰、砰、砰……”
仿佛撞在人心上,人們的心頭跟着狠狠一顫,辨別聲源,似乎真的是那輛公交車裏傳出來的。
“快!快!去救人!”
“報警了嗎?救護車呢?”
“找硬的東西,要把車窗砸開才行!”
人群瞬間沸騰起來,說什麽的都有,他們朝着那輛車跑去,跑了三五步,突然人群像是被踩了急剎車停了下來。
與此同時,“轟!”的一聲巨響,人們下意識地反手擋住眼睛,一團猛烈的火焰将這漆黑的夜晚撕開一道口子,火光竄到空中,跑在最前的人感受到一股猛烈的沖擊力,被推着後退了幾步。
整個車身都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吞沒,那橙黃的刺眼的火焰倒映在人們眼中,絕望無聲地彌漫開來。
那緩慢微弱的敲擊聲消失了,只有烈火燃燒的聲音仿佛吞沒了空氣 ,寂靜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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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桑泱拍了柏舟一下,“你在看那個鐘嗎?”
柏舟瞳仁猛地收縮了一下,回過神來,将目光從圖書館樓頂的大鐘上收回,落在桑泱身上,點點頭:“十二點了。”
她的目光還有些呆滞,桑泱擡手在她面前橫着晃了兩下,柏舟的眼球随着她的手轉動,像是被逗貓棒逗弄的貓。
桑泱被她可愛得笑了起來,将手心貼在了她的臉上。
柏舟擡手覆上她的手背,将她的手與自己臉貼得更緊密。
只有桑泱是溫暖的,空氣是冷的,那段記憶是冷的,連天上難得晴朗的日光照在身上都感受不到分毫溫度。
只有桑泱能讓她感覺到溫暖。
桑泱沒有将手抽回來,還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腦袋:“有沒有想好去哪個食堂?”
柏舟早就顧不上去什麽食堂了,滿腦子都是那場車禍的場面。
車禍發生時,她在慶功宴上,沒有親眼看到那場爆炸,但是後來,她自虐般地找過許多這場車禍的新聞,一些新聞網站附上了爆炸當時路邊監控拍到的監控視頻。
剛才她擡頭看時間時,想到還有八個小時,就是一陣難以言喻的恐慌,那些監控視頻裏的畫面仿佛活了一般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聽到公交車裏有還活着的人敲擊窗戶也是看的新聞,記者采訪了現場目擊者。
于是這三年裏,柏舟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地想那個人會不會是桑泱,如果是桑泱怎麽辦,只要一想起有可能是桑泱忍着劇烈的痛掙紮着爬到窗邊,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拼了命地想要活下來,卻只等來一場更殘酷更不講道理的爆炸,柏舟就痛苦得要發瘋。
曲起的食指指節敲在她的腦門上,不重,但足以讓她回神。
“又在發呆了。”桑泱站在她面前,眼神裏帶着些許不悅。
柏舟慢一拍地擡手捂住自己的額頭。
然後,她不止沒有因為桑泱的不悅而緊張,反而因為眼前會微笑、會生氣、會抱着她安慰、會介意她的隐瞞、會說我也愛你的桑泱而幸福地笑了起來。
她一笑,桑泱那些微不滿瞬間便蕩然無存,她嘆了口氣,也跟着笑:“你啊。”
最後她們決定去三食堂,因為有好喝的奶茶,柏舟想要喝點熱的。
這個時間的食堂人很多,柏舟向一位同學借了校園卡,買了許多她們愛吃的菜,也買了大杯的紅豆奶茶,加了布丁,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
窗戶關着,帶着冷意的風被阻擋在外面,陽光卻可以透過玻璃照進來,柏舟喝了一大口奶茶,滿足地眯起了眼,然後把奶茶杯送到桑泱嘴邊,讓她也喝一點,會很暖和。
桑泱要比她矜持得多,只喝一小口。
“味道是一樣的。”柏舟嘗了一口魚,味道一點也沒有變,是同一個廚師的手藝。
桑泱胃口小,小半碗飯就飽了,見柏舟還是和以前一樣最愛吃魚,就給她剔刺。
她們不趕時間,可以吃得慢一點,可以說說話。
柏舟今天要比平時不健談一點,但她還是很容易滿足,很容易能被細微的快樂取悅。
食堂的飯菜和以前一樣,她會開心,奶茶熱熱的喝下去胃裏很舒服,她也會很開心,桑泱笑一笑,她會因為桑泱的開心而開心,她本質就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
柏舟的心情漸漸平和下來 ,她看着桑泱正低頭替她剔魚刺,有那麽一瞬間,柏舟産生一個僥幸的念頭。
從她醒來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就都發生了變化,她沒有去畫展,也阻止了桑泱去醫院,所有在原來的時空和她們接觸過的人的行動軌跡都發生變化,而與他們接觸過的人,也跟着有了改變。
她就像一滴水,滴入一片名叫世界的湖泊裏,在她融入湖泊那一瞬間産生了一圈漣漪,距離她近的水滴被波及,而被波及的水滴又去波及別的距離他們近的水滴,于是波紋一圈圈漾開來,發散到很遠的地方,被波及的水滴無數。
這片湖泊因為一滴水的融入而發生巨大的變化,一切都不一樣了。
桑泱絕不可能按照原來的軌跡在那個時間點去到那個公交車站,乘上那輛公交車,甚至連那場車禍也可能在各種蝴蝶效應的疊加下不再發生。
這是最正常也最合理的邏輯。
柏舟應該相信這個想法,不要再這麽提心吊膽,可是因為關系到桑泱的生命,柏舟無法放松下來。
可能只有等到晚上八點十分以後,她才能徹底的安心,然後讓生活回歸到原來的軌跡上。
“飽了嗎?”桑泱見她放下筷子,把手邊的紙巾遞給她。
柏舟點點頭,又有些發愁地看着剩了半杯的奶茶,她喝不下了,又不想扔掉。
桑泱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把奶茶端在手裏:“我給你拿着。”
完美解決難題。柏舟牽住桑泱空着的那只手,和她一起朝食堂外邊走去。
“我們還有半天時間,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桑泱問道。
好不容易能在這麽好的天氣裏一起出來,什麽都不做好像太浪費時光了。
柏舟聽她說還有半天時,下意識地想要看時間,但她忍住了,她現在變得左右為難,既期盼着時間過得快一點,趕緊過完那個可怕的節點,一邊又畏懼那個節點的到來。
她竭力平靜,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偏過頭想了想:“我好像沒有想去的地方,你呢?”
她們說着話,走出了食堂,圖書館頂樓巨大的鐘就在原處矗立着,一擡眼就能看到,柏舟忙偏開目光,可心跳還是不可避免地因恐懼重重一跳。
她将桑泱牽得更緊了一些。
桑泱察覺到,低頭看了看她們交握在一起的手,她用指腹輕輕地撫摸她的手背,安撫道:“小舟,別怕。”
這次,她沒再追問她隐瞞了什麽,也沒有問她在害怕什麽,而是說,別怕。
柏舟想說些什麽讓她安心,卻在桑泱柔和而包容的目光裏偃旗息鼓。
說什麽都沒用,她已經知道她瞞着她事情了。
柏舟只能彎了彎唇角,告訴桑泱:“我不怕的,只要你在,我就什麽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