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但桑泱的樂觀并沒有持續得太久。

她突然想起上一個空間, 在畫室裏,柏舟緊緊抱住她,什麽話都不說, 她卻感覺得到她渾身每一個細胞都寫滿焦慮與恐懼。

在她告訴她已經八點十五分時,小舟明顯地放松下來,她喜不自勝, 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抱着她圈地轉圈。

那時的小舟大概就像她現在一樣, 覺得危險過去了, 她們安全了。

桑泱集中了注意力,望着那邊,只怕發生什麽意外。

方晟開口詢問, 便說明他剛剛就一直支着耳朵在聽, 聽到電話那頭的人似乎提議讓他的親戚來接這份工作, 他忍不住了。

方晟剛複檢完,沒什麽大礙,只是多配了點藥, 他已經打算銷假上班了, 畢竟家裏到處都需要花錢, 壓力很大,能不缺勤還是不要缺勤了。

這時卻聽到排在他身後的人在找短工。

他開始只是閑着無聊, 随便聽聽打發時間, 但很快就被吸引了。

這份短工的價格很吸引人, 而且聽起來也不是什麽艱難的活計, 更要緊的是, 說話的人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姑娘, 聲音也軟軟的, 語氣裏帶着股焦急,生起氣來也什麽氣勢。

現在的騙子太多了,方晟有些動心,但沒急着開口,直聽到最後,才出聲打斷。

柏舟睜大了眼睛,露出被吓到的樣子,沒急着開口。窗口前取藥的人走了,裏邊的人見方晟磨蹭着,便叫了聲:“後邊的人,快一點。”

方晟連忙說:“我來,你看我能不能應聘?”

柏舟和桑泱分析過,既然方晟會因為擔心這是一個騙局而觀望,而她面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沒道理立即就接納,她的第一反應也應該是害怕與懷疑。

她遲疑不定地望着他,手機依然放在耳邊,似乎被他這突然的插話吓到了。

方晟見此,即便還存有疑慮,也都打消了,他更擔心這小姑娘會因為他是陌生人,而不給他機會,他迅速說道:“我有力氣,我當公交車司機的,精神專注度很高,你要找維持秩序的人,找我最好了,我很靠譜的,現在就可以跟你去,你聘用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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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舟還是沒有放松警惕,她遲疑了片刻,方晟都有些急了,她才說:“那我得看看你的身份證。”

方晟略微刻板的面容放松了些,他連聲說:“好,沒問題。”

窗口的人等得不耐煩了:“你們有話到邊上說,不要影響別人取藥。”

後邊隊伍裏的人也發出不滿的抱怨。

方晟只得倉促地丢下句:“你等我一下,我取藥很快。”三兩步跨到窗口前。

他一轉身,柏舟臉上的遲疑謹慎便都消失了,她壓低了聲,對着手機說:“成了。”

桑泱站在不遠處,視線穿越人群,看到柏舟說話時,目光依舊警惕地盯着方晟的背影,防止他突然轉身。

“好。”桑泱說,然後她便看到柏舟彎起眼睛笑了笑:“我剛剛是不是超級厲害的?”

她是用氣聲說的,聲音壓得很低,明明隔着這麽遠的距離,明明是聽筒裏發出的聲音,桑泱卻覺得柏舟就在她耳邊,甚至耳朵都感到一陣酥癢。

“是,小舟超級厲害。”桑泱柔聲說道。

柏舟朝這邊看了過來,她們視線對上,柏舟的笑意裏添了幾分輕緩與羞澀。

停頓了片刻,她垂下手,通話沒有挂斷,便于桑泱通過對話與動靜知曉進展。

柏舟換上了平靜又帶了點不确定的神色,等着方晟取完藥,她也到窗口,用桑泱給她開到的取藥單,取了一瓶眼藥水,這是非處方藥,普通藥店也能買到。

方晟沒仔細留意她取了什麽藥,主動把身份證遞給了她,柏舟接過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又将眼前這人和身份證上的一寸照對比,然後還給他,說:“那我先跟你說清楚,我們雇傭時長是一天,到晚上八點半,如果你中途離開,不會給你報酬的。”

方晟聽到這裏,猶豫了一下,柏舟認真地看着他:“你最好還是考慮清楚吧。”

“行。”他答應了。

柏舟的唇角微微翹了一下,很快便恢複了平靜,道:“我現在帶你過去,剩下的我們車上說。”

桑泱不和他們同行。

方晟來醫院許多次,說不定碰見過桑泱,假若認出她是這裏的醫生,興許節外生枝。

桑泱用柏舟給她的號碼和畫展那邊聯系,請他們安排出一個崗位,這樣等柏舟帶着方晟到那邊,也不會被戳穿,相當于柏舟确實雇傭了方晟一整天的時間。

她們剛才的時間太倉促,只來得及大致分析了一下柏舟該怎麽獲取方晟的注意,讓他對她口中的工作産生興趣,但沒來得及讨論接下去該怎麽辦。

明明過去四個月都是一個人過的,和柏舟只待了幾個小時,但這時,她們分開行動了,桑泱卻感到一陣不安,仿佛只有看到她,才能重新安心下來。

桑泱深吸了口氣,還沒有完全安全,現在肯定是不能回去上班的,桑泱走出醫院,思索着接下去可能會發生的事。

她搭出租車到了柏舟的畫展外,就近找了一家奶茶店。

柏舟給她發了消息。

“都安排好了,我還向場館多借了兩個保安悄悄盯住他。”

她安排得很妥當,桑泱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出有什麽需要補充的。

她望向窗外,有幾個女生走進那間建築風格相當後現代主義的場館裏,她想起,前兩個時空,她都沒有參加小舟的畫展,這次,她可以去看看。

她低頭回複:“我在場館外的奶茶店裏,有狀況随時叫我。”

柏舟迅速回複:“收到。”附帶一個貓貓敬禮的表情包。

這個可愛的貓貓讓桑泱揪得緊緊的心舒緩了下來。

她點了杯熱奶茶,雙手貼着杯壁,奶茶的溫度透過紙杯傳遞到她手心。

桑泱等到将近中午,才走過去。

即便被方晟撞見,也只會當她是普通參觀者。

畫展是憑票入門的,桑泱自然有票,柏舟給了她很多張電子票,讓她贈送給朋友同事。

走到門口時,桑泱将電子碼放到自動掃碼器前。

場館的設計是柏舟和一名專門做場館設計的朋友一起完成,風格十分鮮明。

裏邊參觀的人很多,但格外安靜,也有幾幅畫前有人在讨論,但都壓低了聲,注意着不影響到其他人。

桑泱進到裏邊,看到第一幅畫,她便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轉頭看了另外幾幅,而後笑意便漫上了她的眼眸。

這幾幅畫,她都見過,其中一幅她還見證了創作出來的全過程。

柏舟創作的畫太多了,她似乎有着永不枯竭的靈感,創作力極強,又喜歡拿給桑泱看。

所以,每看到一幅眼熟的畫,桑泱都能想得起來,柏舟是在什麽樣的情況下将畫拿給她看的,想得起來當時柏舟的表情,她說的話,她手心的溫度。

桑泱一幅一幅地看,走到陳列主展品的展區,她看到那裏是一幅篇幅格外大的畫,是一幅她的肖像畫。

柏舟偏向現實冰冷的風格在這幅畫上顯得夢幻而溫柔,她的畫筆猶如一道輕柔注視的視線,在與畫上的人目光交彙,相視而笑。

即便是桑泱這樣,對繪畫只了解皮毛的人,都能感受得到柏舟在創作這幅畫時的用心。

柏舟正好走過來,看到桑泱,她眼睛一亮,正要走過來,餘光看到了那幅畫,她的臉瞬間漲紅,呆立在了原地。

桑泱禁不住望着她笑,微微地搖了搖頭,柏舟擡手撓了撓燒紅的臉,也跟着笑了起來,眼睛裏帶着羞澀的光芒。

她緩緩地走過去,走到桑泱身邊,先低聲告訴她:“方晟在另一個出口,我剛去看過。”

邊上的人們即便保持着參觀禮儀,沒有發出動靜,但看到柏舟,還是忍不住偷偷看她。

柏舟說完話,見桑泱依然在看這幅畫。

這幅畫的右下角有一個标簽,寫着畫的名字。

《當年》。

她畫的是十六歲的桑泱,确切地說是桑泱向她描述的十六歲。

畫面的背景是一間普通的教室,畫法上做了縮小與虛化處理,桑泱坐在第二排,柏舟畫了一抹夕陽,照在桑泱白色藍領的校服上,橙黃的光濃烈而溫柔在她衣服上暈染開來,她轉頭望來,神色寧靜恬淡,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使她格外愉悅的事物,她的唇角微微彎起一些,将笑而未笑。

“是那天,帶豌豆回家的那天,你還記得嗎?我聽你講你十六歲時的樣子,後來好多天,我都很遺憾,遺憾我們人生中七年的時差,遺憾我沒有見過少女時的你,就畫了它。”

柏舟向桑泱解釋着,将她帶到隔壁一個小休息室。

“沒有給你看,是因為擔心你覺得我傻。”雖然被桑泱覺得傻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似乎也沒什麽,但她還是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她并沒有想要一直藏着,她決定了未來某一日,在某個正好的時間拿給桑泱看的,到時候,就把畫送給她。

桑泱聽着她的解釋,輕輕地點了點頭,笑意充盈着她溫柔而恬淡的眼眸,柏舟便知道桑泱也是喜歡這幅畫的,她忍不住踮起腳,吻了吻桑泱的眼睛。

桑泱合上了眼,下一個吻,便落在了她的唇上。

不知過了多久,策劃過來找柏舟,推開休息室的門,在原地打了個轉,捂着眼睛退出去。

然後,篤篤篤三聲敲門聲。

“你們好,我能進來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柏舟早就被他的推門聲吓得退開了。

“這個人好煩。”她朝桑泱輕輕地抱怨着,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要這個時候來破壞氣氛。

被人撞見,桑泱有些不自然,她輕輕拍了拍柏舟的肩,示意她快去忙。

柏舟也知道桑泱肯定很害羞的,就不讓她和外面那個很煩的人碰面了,她打開門出去,用身體攔住了策劃的視線,直接就把門關上了。

外邊傳來說話的聲音,聽不真切,伴随着遠去的腳步聲,休息室裏恢複了安靜。

桑泱坐下來,緩緩地舒了口氣,她微微低了頭,過了片刻,又笑着搖了搖頭。

柏舟一出去,就先去确定了方晟還在那裏。

他換上了場館提供的保安制服,站得相當直,不遠處還有兩個與他同樣穿着的保安,看似站崗,其實是盯着他。

柏舟安下心,跟着策劃去見重要的客人。

仿佛是要和上午的心驚膽戰形成對比,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都十分平靜,直到閉館,都沒出任何意外,畫展進行得極為順利,比原先設想的成功得多。

方晟也老老實實地站在安排給他的崗位上,相當盡心盡力,沒出任何纰漏。

閉館之後,策劃人和工作人員嚷嚷着要提前慶功。

慶功地點是早就定好的,也早預定了的,柏舟前兩天在家裏還向桑泱提過。

他們邀請柏舟與桑泱一起去,柏舟自然拒絕了,時間還早着,距離晚上八點半還有兩個小時。

其實現在放方晟回去,他多半也不會去銷假了,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柏舟還是沒放他走,用場館晚上也需要有人看着的理由,幹脆和他一起站在外頭。

方晟這一天看下來也知道這場畫展的主人是誰了,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年紀少少的小姑娘這麽厲害。

他忍不住和柏舟搭話,柏舟也沒有擺出高傲的姿态,認真聽着,他問什麽,她就答什麽,将時間分分秒秒地耗過去。

說話的同時,柏舟擺弄着手機,不時看一眼時間,但她發現越是盯着時間,時間似乎便流逝得越慢,便将手機塞進兜裏,克制着自己不去碰。

方晟的話還挺多的,對這樣一個萍水相逢,以後多半也不會有交集的小姑娘,他把家裏的困難,自己的病都抱怨了一遍,說着生活好難,只會折磨他們這樣想要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普通人。

深秋季節,一到夜裏涼意就嗖嗖地朝着衣服裏鑽,凍得人打哆嗦。

方晟唉聲嘆氣的,他被風吹得冰冷的面孔在夜色中更蒼老兩分,兩鬓的白發在白色的燈光下愈加顯眼。

柏舟心軟了一下,想起桑泱說過,車禍的起因就是這個人疲勞駕駛,最後害得那麽多人一起喪命。

她便勸道:“是很辛苦的,生活一點也不容易,但生命是最珍貴的,你身體又不好,要勞逸結合,不要疲勞駕駛。”

她認真說話的時候,那雙純粹幹淨到有幾分天真的眼眸總格外真誠。

方晟倒是笑了一下:“我開的是公交車,命可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窮也知道責任兩個字怎麽寫,我怎麽會疲勞駕駛,害人害己。”

柏舟愣了一下,她腦袋裏有些混亂,她稍稍冷靜片刻,又問:“你還要打別的工,晚上夠睡嗎?”

方晟以為她是因為聽說他晚上打工才會勸他不要疲勞駕駛,連忙向她解釋:“我們是分早晚班的,我不用早起時,才去做別的工作,比如昨晚,我就睡了起碼七個小時,而且中午也有午休,你這個小姑娘忒操心了,你放心好了,絕對為乘客安全負責。”

柏舟徹底愣住了,是他在說謊騙人,還是他真的沒有疲勞駕駛。

正當她猶疑不定,方晟“哎”了一聲:“八點半了,能走了嗎?”

柏舟回過神,點點頭:“可以。”

她将錢轉給了他。

方晟确定了金額,長籲了口氣:“這工作舒服啊。”又說,“你有我的聯系方式了,下次你要還需要人,也找我吧。”

柏舟哪裏顧得上這些,她胡亂地答應,和他分道揚镳,走去了停車場。

桑泱在車裏,柏舟一上車,便被車裏溫暖的氣息包圍,她打了個冷噤,不知是因為深秋寒冷的夜,還是方晟的話。

桑泱将一杯剛買的熱可可遞到柏舟手中。柏舟無意識地接過來,雙手捧着。

熱意源源不斷地從手心蔓延開來,使得柏舟僵硬的身體也有了些許軟化。

“泱泱!”她叫了一聲。

桑泱已經發現她的臉色不對,關切地望着她:“怎麽了?”

“方晟說,他對乘客安全負責,絕對不會疲勞駕駛。”

她将話一說出來,桑泱的神色也跟着凝滞。

她們面面相觑,想的都是,既然他沒有疲勞駕駛,那麽那場車禍的源頭是什麽?

是他說謊了,還是另有隐情?

桑泱在找尋時光回溯的辦法時,針對那場車禍,做足了了解,新聞、視頻,她看了不知多少次,卻怎麽都想不到,這麽嚴重的一場車禍,有關部門查得那麽嚴謹,結果連源頭都弄錯了。

“确實是公交車突然加速撞了別的車。”桑泱喃喃道,她看到路口的監控視頻,不會有錯的。

那麽是方晟在說謊嗎?柏舟不敢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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