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忘了要忍

端午節過後,梁思聞忙了起來,他們單位負責了一場高峰論壇,請來不少業內的學者和專家來做專題報告,這也是他這段時間頻繁和白少延聯系的原因。

論壇結束後,白少延提出一起吃個飯,梁思聞自然答應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都畢業工作四年了,一直勤勤懇懇,愛崗敬業,也做出了一定成績,遇到第一個職場危機竟是被前輩告白。

餐廳是白少延訂的,梁思聞一走進來就覺得氣氛怪怪的。音樂悠揚,燈光昏暗,怎麽看都像情侶才會來的地方,他腹诽道:就算是這裏的菜不錯,那也得跟關系好的人一起來才不會尴尬吧,如果讓他和聶哲遠一塊來,他就沒意見。

剛一坐下,梁思聞就有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吃到甜點的時候,白少延問他,有沒有可能和他試一試。

梁思聞叼着甜品勺,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試一試是什麽意思。他放下勺子,坐直了一些,“學長,別開玩笑了,我是男的。”

“是嗎?”白少延語氣依舊溫和,“可我一直以為小聞是喜歡男孩子的。”

聽到“小聞”這個稱呼,梁思聞簡直要渾身起雞皮疙瘩,打了個哆嗦,苦笑着說:“學長為、為什麽這麽覺得啊?”

他看起來是真的不知情,白少延也不好多說什麽,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呢……或許可以問問你的發小。”

“小聞,喜歡你這件事,其實高中畢業之前我就想說,但考慮到不确定因素太多,還是決定放棄。”白少延淡淡地笑着,眼神有些許落寞,“這次再見面是緣分,我以為你這麽多年一直單身,我能有機會争取一下。”

梁思聞一頭霧水,思維還停留在他的上一句話。

發小?聶哲遠?

他感到茫然,好在白少延并沒有表現出強烈的要追求他的意思,大概也是性格使然,做不出什麽咄咄逼人的事情,只是照例和他說了晚安,讓他回去再考慮一下,便和他道別了。

梁思聞在公交站等了一會兒,67路來了,他想都沒想就走了上去,刷完卡才意識到這是去市中心醫院的公交。

他心想反正都刷卡上車了,幹脆去醫院問問聶哲遠好了。

梁思聞到醫院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聶哲遠今晚值班,還沒回他消息。他不着急,反正也沒想好要怎麽開口,幹脆坐在門診的鋼琴大廳裏等。

白天會有志願者來醫院義演,用音樂給這裏神色匆忙的人們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撫慰,雖然大多數人都沒有心情和時間停下來仔細聆聽。等到了晚上,有些住不起酒店、租不起房的病人家屬,就在大廳裏鋪上簡單的被褥,湊合睡一晚。

梁思聞坐在琴凳上,不自覺地掀開琴蓋,撫上略顯陳舊的黑白鍵。

小時候,他和聶哲遠一起學鋼琴,但從高中畢業開始就沒碰過了。他悟性一般,練琴也不怎麽用功,至少比聶哲遠差得遠,高中的元旦晚會上,兩人表演四手聯彈,曲目是舒伯特的《F小調幻想曲》,他沒少給聶哲遠拖後腿。

梁思聞注意到角落裏有個小男孩兒一直在偷偷看他,他回給小孩一個友好的微笑,彈了一段《小星星》。

彈完一曲,小男孩已經走到了鋼琴旁邊,好奇地打量着他。

他問小男孩:“你想試試嗎?”

小男孩背過手,沖他搖頭,但又不走,梁思聞便從包裏翻出今天高峰論壇的紀念品,一個殲20模型的鑰匙扣,送給他。

小男孩似乎很喜歡,拿着鑰匙扣,跑回角落給他媽媽看。

他看到角落那個用報紙和舊衣服堆出來的臨時床鋪,忍不住走過去,拿出西餐廳贈送的一小盒巧克力,遞給小男孩。小男孩的媽媽面容憔悴,操着一口蹩腳的普通話,教小孩說了謝謝,又問梁思聞:“你也是家屬嗎?”

梁思聞愣了愣,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起來我應該算是……醫生家屬吧。”

“我爸媽,還有我發小,我發小的父母,他們都是醫生。”

“我發小今天值夜班,我在這裏……”

他看着小男孩和他母親呆滞的表情,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說得太多,病人和醫生的家屬,立場完全不同,對于這對母子來說,絕不是什麽能夠感同身受的話題。

梁思聞陪小男孩玩了一會兒飛機,十點鐘,母子倆要休息了,梁思聞坐回琴凳,托着臉發呆。

住院部的走廊很安靜,電子表上的紅色數字滴答滴答跳動着,聶哲遠從急診走回辦公室,匆促地看了一眼時間,加快了腳步。

今晚的急診也一刻不得空閑。有個九十五歲的老人摔了一跤,送到急診的時候呼吸心跳都沒有了,搶救了二十分鐘才從鬼門關拉回來,但依舊昏迷,因為老人有多年的心髒病史,恢複心跳後,急診把聶哲遠叫過來會診。

老人的孫女哭到站不穩,抓住他的手,幾乎要跪下來求他,他冷靜地把人架起來,交給護士攙扶着,說:“麻煩家屬在外面等。”

半小時後,老人的心跳再次變得微弱,如果撤掉輔助機器,心髒大概率無法自主收縮。

病人家屬請求立即手術,但在場的醫生都清楚,以老人的身體狀況,有很大的概率下不了手術臺,而且九十多歲的老人了,插管、麻醉、開刀,對他來說無一不是折磨。

一小時後,病人家屬選擇了放棄。

……

回到辦公室,聶哲遠終于得空拿出手機,看到梁思聞的消息,洗了兩遍手,換上一件幹淨的白大褂,往樓下走。

另一邊,鋼琴大廳裏,梁思聞回憶着《F小調幻想曲》的曲譜,試着彈奏第一節 。

他很多年不彈琴了,能對這首曲子有印象,完全是因為高中演出的時候練過太多次,當時形成的肢體記憶還殘存着。但過去十多年了,後面的部分實在有些不确定,他彈了一段便停下了,一擡頭,看到聶哲遠就站在幾步遠處,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聽診器。

聶哲遠走過來,挨着他坐下,“記性不錯,剛才那段只彈錯了兩個音。”

梁思聞撇撇嘴,捶了他一下,“你就損我吧。”

聶哲遠解下手表,放在琴蓋上,随意轉了兩下手腕,問他:“要繼續嗎?”

不等梁思聞回答,他便接着剛才斷掉的地方彈,指尖于琴鍵翻飛,流暢自如,梁思聞遲疑着加進去,漸漸回憶起整首曲子。

眯起眼睛,仿佛回到了中學那場演出,他和聶哲遠穿着正裝,并排坐在琴凳上,四只手協作完成一首曲子,追光打在他們身上,他們按照提前設計的場景,在彈奏的間隙對視、微笑,直至一曲完畢,鞠躬謝幕。

梁思聞回想着當時,又低頭看到聶哲遠口袋上夾着的工作牌,莫名心跳加速,慌亂之中彈錯了一個音,不知道聶哲遠有沒有聽出來。

曲子結束後,他盯着聶哲遠随意搭在琴鍵上、骨節分明的手,舔了舔嘴唇,說:“哲遠,我有一個問題……”

話未說完,聶哲遠的手機響了。

聶哲遠站起來,背對着鋼琴接起電話,梁思聞能隐約聽到電話那頭的人語氣焦急,以及“失血”、“心衰”、“主動脈瓣膜”等等字眼。

他問過自家梁大夫,為什麽聶哲遠一天到晚這麽忙,好像比他們這些主任醫師還忙。梁大夫敲了一下他的頭,告訴他不忙才不正常,年輕醫生只有在高強度的運轉壓力下才能迅速成長起來,再加上聶哲遠無論是臨床能力還是科研成績都拔尖,是心外科重點培養的苗子,自然比其他人更忙。

梁思聞坐在琴凳上,環視着偌大的鋼琴廳,消毒水味、角落的席子、睡着的人們……這擠滿人間百态的地方未免太沉重。

和聶哲遠一起長大的近三十年裏,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自己離聶哲遠的世界很遠。

他們仍然可以合奏一首幻想曲,只不過他還停留在高中的禮堂,聶哲遠已經獨自前行至了這與藝術不相關的鋼琴廳,他的手也從握筆的手、彈琴的手,變成了熟稔執起手術刀的手。

聶哲遠從電話裏簡單了解了情況,皺起眉頭,說:“好的,我馬上來。”

挂斷電話,轉過身,被梁思聞扯住了白大褂一角。

“又有病人了嗎?”

梁思聞仰着臉看他,表情像舍不得主人出門工作的小狗,聶哲遠總感覺今晚的梁思聞有哪裏不對勁,簡直乖得不像他,如果有時間,真想多和他待一會兒。

“嗯,我得去手術室了,”聶哲遠看着梁思聞,撥開他額前的碎發,俯身,嘴唇輕輕碰了一下額頭,“快回去睡覺,乖乖的。”

然後毫不猶疑地,快步往手術室的方向走。

梁思聞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臉頰發燙。站起來時,低血糖讓他眼前一陣發暈,扶了一下琴蓋,碰到聶哲遠落下的手表,表帶內側仿佛還留有聶哲遠的體溫。

他想,他好像明白過來白少延為什麽會懷疑他的性取向,又為什麽會讓他來問聶哲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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