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宗杭的心情一片明朗。

聽龍宋的意思,這位易小姐已經有所松動,可能會願意幫忙。

他覺得自己看人很準,一時忘了“心理扭曲”、“反社會人格”也是他對她下的評語,對着阿帕顯擺:“看,我就說吧,別把人想那麽壞。”

阿帕不準備跟缺心眼的人計較。

時間不早了,龍宋提醒宗杭該回去了:他還計劃着去街口拍張照片,以老市場區夜市為背景,就拍宗杭開酒店突突車的畫面。

照片當然是發給宗必勝的,配什麽話也已經想好了:宗杭體驗酒店突突車司機生活,載客人游覽夜市景點。

宗杭飲料還剩個底,龍宋先去街口選景,讓他喝完了再過來彙合。

買單出來,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易飒的酒吧生意大好,非但客滿,連外圍都站滿了人,也不知道在聊什麽有趣的,不時爆發出陣陣大笑。

宗杭有點悻悻的,覺得自己被這熱鬧冷落在外,幾次回頭去看。

最後一次,臉色忽然奇怪。

他拽住阿帕,壓低聲音:“你看,那個人,按摩店邊上站着的那個,不就是你拍的照片裏那個男的嗎?”

阿帕扭頭去看。

離着突突車酒吧不遠的街邊,有家按摩店,玻璃門大開,按摩躺椅一張一張,都已經擺到街面上了,其中一張按摩椅後頭站着個高大的男人,穿藍色襯衫,領口和袖口是花色紋絡。

身材很結實,領口解了兩粒,襯衫還是有些緊繃,透着肌肉起伏的輪廓。

阿帕說:“是嗎?”

對他來說,中國人跟鬼佬一樣,都是外國人,他分不清外國人的臉,直覺換套衣服就是換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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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杭很肯定:“絕對是,而且你看,他一直盯着易飒看。”

阿帕看了會,真的看出點端倪來:雖然那個男人掩飾得很好,經常低頭、轉身,或者走遠了去看街景,但總有幾個時刻,目光會停在易飒身上,難以捉摸,充滿探究。

阿帕心裏有點毛毛的:“這人想幹嘛啊?”

宗杭調動自己看罪案劇的經驗,覺得這人類似變态、跟蹤者、潛在的性犯罪者,總之不像好人。

他吩咐阿帕:“你去跟易飒說一聲,讓她心裏有個數,不管這人是誰,多少有個防備。”

阿帕不樂意:“小少爺,她坑過你。”

宗杭說:“你做人別這麽小氣,一碼歸一碼,萬一那男的是殺人犯呢?佛祖平時怎麽教你的?如果因為我們沒提醒,她今晚被人給殺了,咱們虧心不虧心?”

柬埔寨差不多全民信佛,佛祖比什麽都管用,阿帕立馬過去了。

宗杭退進街邊的暗影裏,不知道為什麽,不大想讓易飒知道他的存在,可能是私心裏覺得,幫人這種事,最好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吧。

他目送着阿帕一路過去、拿手戳了戳易飒的肩膀、跟她咬了會耳朵、易飒遞給他一罐柬啤,然後轉身繼續和客人們談笑風生,并沒有朝任何一個方向多看一眼。

不管是偷窺的,還是報信的,她似乎都沒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知曉內情,宗杭會以為,阿帕只是過去買罐啤酒。

本來還想誇阿帕懂得掩飾,人到了跟前,才發現他握着啤酒罐,一臉還沒反應過來的呆滞。

很顯然,剛剛的場景如果是戲,他并非主導,只是被動配合。

宗杭引着他往外走:“她說什麽了?”

“什麽都沒說,沒事人一樣。”

宗杭不相信:“臉色都沒變?”

要是突然有陌生人跑來告訴他,有人偷窺他,他至少也會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心裏一驚”、“臉色一變”、“手上一抖”什麽的。

阿帕這個時候才回過味來:“沒變,她好像……早就知道了。”

說着,遞了張折起的紙幣給宗杭:“喏,她給的,我說完之後,她壓在啤酒罐下頭一起給我的。”

宗杭接過來打開。

展眼就是美利堅合衆國總統華盛頓那張英俊而又悲天憫人的臉。

十美元,Ten Dollar。

柬埔寨普通民衆的月收入并不高,百十美元左右,這如果是謝禮,不算沒誠意。

阿帕很實在:“小少爺,功勞是你的,錢也該你拿。”

***

第二天的白天過得飛快。

宗杭去醫務室做了個檢查,一路接受了無數人的關懷詢問,還接到童虹一個電話。

微信時代,親情溝通基本都靠語音了,重要的事才打電話,宗杭接得不可謂不忐忑,童虹的聲音也是火燒火燎:“杭杭,聽你爸說你在那邊蹬三輪車?東南亞那麽熱,這不是成心讓人中暑嗎?”

宗杭覺得童女士真該走出大觀園,去看看外頭的世界:“不是腳蹬的三輪車,摩托車的那種!跟開車一樣,還更簡單!”

童虹松了口氣,然後大驚小怪:“呦,他們還有摩托車啊,挺發達嘛。”

……

傍晚時分,宗杭蠢蠢欲動,想再去老市場,又怕一連兩天造訪,會引來阿帕更多的調侃猜測。

本來就猶豫着,阿帕還火上澆油,敲開他的門,問:“小少爺,你今天還去不去看賣酒的美人了?”

宗杭憤然:“我很閑嗎?就這麽想看她?不去!”

阿帕喜出望外:總算有一天可以正點下班了。

晚飯是菠菜雞蛋面,宗杭閑到發慌,喝光面湯之後,還拿肥皂把碗和餐具給洗了,拿紙巾擦得光亮可鑒,連餐盤一起放到門外,擺得齊齊整整,然後埋伏在門後,眼睛湊着貓眼,等着看服務員收餐時那一臉的贊嘆。

服務員或許會稱贊他素質很高:人在海外,個體代表祖國,這就意味着中國人的素質很高——所以他不算無聊,他也是在特殊戰線上為國人争光。

埋伏到一半,沒等來收餐員,反而等到了隔壁露臺上井袖的呼喚:“宗杭?宗杭?在不在?出來一下。”

房間裏亮着燈,也沒開電視,不好裝作沒人或者沒聽見,而且,根據井袖聲調的強弱和聲源來向的角度變化,宗杭懷疑,她正手握欄杆,上身不斷往這頭傾斜。

可別沒輕沒重,一頭栽下樓去。

他應了一聲。

上了露臺,井袖遞了本書過來:“喏,送你的。”

禮物?

宗杭猝不及防,接過來一看,是她提過的那本《吳哥之美》,封面花花綠綠,又是佛頭又是佛塔,內容也像盜印的,但這無關緊要。

他結結巴巴:“這……這怎麽好意思,還專門給我買本書。”

井袖說:“不是專門,順手,樓下旅游商店就有,你去吳哥逛,有些小孩拿籃子提着這書,專找中國人買。”

“順手”也怪不好意思的,加上自己思想狹隘,這兩天一直有意無意回避她……

宗杭汗顏,覺得兩相對比,誰磊落誰不大氣一目了然。

他找話說:“你告訴我地方,讓我去買不就行了……”

井袖興致不高:“沒事,也不貴,我這兩天就走了,想着認識一場,看到了就買了。”

走了?

也是,她一舉一動由客人決定。

宗杭探身向她身後的房間看,看不到什麽,但客房裏明顯安靜,落寞冷清的那種安靜。

宗杭說:“你的……朋友,又不在啊?他來找什麽人啊?找着了嗎?”

“不知道,白天讓我幫忙,租了輛摩托車。說臨時有事,酒店是續到明天的,晚上他如果不回來,應該就不回來了,讓我自己退房走。”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不哭不鬧,但語氣裏洶湧着所有情緒,恰如其分傳達給他,讓他即便不十分理解,也能窺得三四分。

宗杭小心翼翼:“你沒事吧?”

然後開玩笑:“幹嘛啊,不是處出感情來了,舍不得他吧……”

井袖沒吭聲,臉色有點難看。

宗杭緊急把話頭剎住。

這才幾天啊,按說她閱盡千帆,經歷應該豐富,皮肉買賣裏沒真情,不該做動心動情這種事啊,而且之前接觸,覺得她挺潇灑通透的……

宗杭十分尴尬,低頭看看腳,又伸手摸摸欄杆,欄杆是鐵質的,掉漆的地方有點鏽。

最後擡起頭,看向遠處。

那一處的燈光比周遭要亮,半天上的雲都映上了彩,朦朦胧胧,光影流轉。

宗杭正看得入神,井袖說了句:“那是老市場區。”

謝天謝地,終于有新的話頭了,宗杭趕緊抓住,生怕又溺回剛剛尴尬的境地裏。

“你怎麽知道?”

井袖笑笑,說:“因為熱鬧呗。”

***

嚴格說起來,去掉周圍的那些遺址、藤蔓叢生的密林,暹粒市區的面積,也只幾平方公裏。

老市場區,是這不大的市區裏最熱鬧的那個“磁核”,而只要稍稍遠離這區域,一切就會歸于本來面目,如同這個還不發達的國家本身:寥落的街道、低矮的房屋、連電燈的光都稀疏難得。

所以場內人磁屑般被牢牢吸附,像無數翻飛的蛾裹一盞明火,不到夜深曲終燈花盡,不願散。

當然,總有提前退場的。

丁碛跨坐在摩托車上,等在岔道街口處的陰影裏,看主街人來人往。

這是天然的窺視處:離主街的熱鬧一線之隔,卻人煙稀少——游客們大多只是擡眼朝這裏看看,覺得巷窄燈暗,于是當它不存在。

就算偶有一兩個誤入的,看到摩托車手,也會覺得再正常不過:摩托車是這兒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其普及率,類似于中國八九十年代的自行車。

丁碛從小在黃河邊長大,看什麽都像河:主街是幹流,水來潮湧,岔道是支流,脈細浪平。

至于他什麽時候驅車彙入幹流人潮,要看易飒什麽時候動身。

他的目光看似橫掃漫蕩,其實從沒離開過那一處——

那輛突突車酒吧前頭,橫着另一輛半舊的摩托車,車把手上挂了個全盔的珠灰色車手頭盔,鞍座前端,立了個很老很舊的手提式錄放機——擱在中國,應該是值得出錢收藏的老貨品了,但在這兒,依然在使用,再老再舊也不顯突兀。

易飒挨着車站着,正跟包租的人交代事項:指指酒水,大概要他注意臨期貨,又示意繞車周一匝的彩燈,有幾處瞎了火,需要更換。

丁碛耐心等着,他打聽過,她今晚要走。

果然,沒過多久,她跨上摩托車,罩上頭盔,熟練地搭上襻帶,盔鏡上映滿街面上的光怪陸離。

然後發動。

丁碛随即挂檔,車子從陰影的胎體裏鑽出,直入燈光大亮的主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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