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木煙枝的煙氣飄飄的。

易飒腦子裏像伸出了一只手,死死攫住這個念頭不放,飛快地順着往下梳理。

那天早上,陳禿天不亮就走,為了不打擾睡着的人,低聲講話或者動作很輕都正常,但他絕對避免不了開船時轟油的那一下子。

沒有轟油聲,船又确确實實不在了,說明這船是悄無聲息走掉的。

怎麽走的呢?

易飒拿起筆,思忖良久,遲疑着在白紙上寫下“撐篙”兩個字。

只有這種方式,才能做到最安靜。

撐篙的不會是陳禿或者宗杭,他們沒這體力,也沒道理這麽做。

不會是很多人,人多必然雜亂,會出聲響。

應該是一個人,熟悉水流和行船,有着過人的臂力,謹小慎微,而且,船上載了陳禿和宗杭。

陳禿辦藥素來隐秘,連她都不讓跟,也不可能臨時去加這麽一個人,除非……是被動的。

難不成,陳禿他們出事的時間還要更早,早在還沒開船的時候?

涼意慢慢爬上易飒的脊背。

假設那天半夜,陳禿和宗杭就出事了,甚至是死了——兇手為了不驚動她,選擇撐船抛屍,制造了陳禿他們天不亮就外出的假象——她醒了之後,确實沒有起疑心,因為陳禿他們走了,本來就合乎情理……

這人是誰?

易飒的目光落在了“丁碛”兩個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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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不可能的人,居然完美契合她所有的假設。

——他體力超出常人,長在黃河邊,熟悉行船;

——他忌憚她,也清楚她坐了水,只要響動不大,她就不會察覺;

——他知道陳禿天不亮送走宗杭的計劃,也知道陳禿要外出辦貨,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而且那天晚上,她吩咐他保持警惕,最好別睡,以他的能耐,如果是別人做的,他不可能察覺不到;

……

不對不對,易飒攥拳捶了捶腦袋,丁碛不可能,素猜都比他嫌疑大。

她又抽了張白紙,準備從頭再來。

但有些念頭,一旦生出,蠕蠕而動,再也消停不下來。

鬼使神差般,她又在紙上寫下了“丁碛”兩個字。

如果就是他呢。

先不管動機,如果她是兇手,殺了陳禿和宗杭之後,為了掩人耳目,她會做些什麽。

易飒閉上眼睛,呼吸漸漸急促。

她要毀掉屍體,各種方式,水淹、土埋、火燒。

她要處理掉那艘船,重新噴漆,盡快轉手……

易飒心裏驀地一動。

對素猜之流的大多數人來說,陳禿的那艘船都是財産,有各種改頭換面的變現方法,唯獨對丁碛來說,是個累贅。

因為他是過客,來去匆匆,沒有出手的門路,船太大,他又帶不走,他的所謂“處理”,只能是棄,或者毀。

棄在大湖上的風險太高,這浮村人人有船,開去大湖深處捕魚的不在少數,陳禿的船那麽顯眼,棄在那兒很快就會被人發現,消息也會傳開。

只能毀。

鑿沉不現實,畢竟不是舊時代的木船,最好是有隐蔽的地方,藏起來、拆解,或者燒。

丁碛來到浮村之後,活動範圍其實有限,最遠也只去過……

泥炭沼澤森林。

***

黎明時分,易飒的船已經沿着泥炭沼澤森林的河岸開了很久,看不出什麽異樣,滿目郁郁蔥蔥:天氣炎熱,又是雨季,河面的綠藻和沼澤裏的各色熱帶植物都瘋長,幾天不來,就能變個模樣。

易飒嘴裏的木煙枝都咬成了渣,也覺得自己這麽針對丁碛,有點不可理喻,但沒辦法,心底深處的那個念頭瘋狂而又執拗,非得找出點什麽才罷休。

得動用水鬼的招數了。

她把船泊到岸邊,開了瓶白酒,一手攥瓶頸子,另一只手在船舷上拍了拍。

船頭立着的烏鬼搖搖晃晃過來。

易飒捏住烏鬼的脖子,捏得它嘴巴張開,手一擡,就把白酒朝烏鬼喉嚨裏灌。

養魚鷹的人,一般都把它當夥伴,老了也不會殺了吃肉,但也不會養它到壽終正寝,因為養一只不能再捕魚的魚鷹,很不合算。

他們沿用一個行當裏一直流傳的法子:拿白酒把老邁的魚鷹灌醉,然後活埋。

所以,對大部分魚鷹來說,醉了,也就離死不遠了。

水鬼三姓精心飼養烏鬼,且有意識地鍛煉烏鬼的酒量,是因為他們認定:喝得越多、醉得越厲害的烏鬼,可以離魂,一雙醉眼,能看到人看不見的東西。

灌完白酒,易飒拉開水鬼袋,從香盒裏撿出三根線香,同上次一樣,挾在左手除虎口外的指間,點上了之後,在烏鬼眼前晃了晃,然後穩住不動。

烏鬼綠瑩瑩的眼珠子盯住香頭,再然後,搖搖晃晃地向着一個方向走。

易飒拎着水鬼袋,屏息靜氣地跟在後頭,有時候,烏鬼遲疑不動,她就湊上前去,再次把香穩在烏鬼眼前,如果耗時太久,香燒盡了,就再續上三根。

這法子,是用來找水岸附近的屍首的。

據說,橫死在荒郊野外的人,因為沒人上香,會分走別處無主的香火。

你點上的無主香,會自然而然地向他們飄過去,人眼看不見,但烏鬼看得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烏鬼停下來,倒不是迷了方向,而是因為路不好走。

前方那一處,樹倒草雜,再加上藤蘿勾繞,水漫泥淖,很難找到地方下腳。

烏鬼還在團團轉着試探,易飒已經踩着泥沼,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矮身鑽過斜倒的茂盛枝丫。

她看到了。

一片幾乎連成一體的綠色裏,有一塊區域是黑色的,焦黑,被雨季連綿不斷的雨淋得發亮,中心處是泥潭,有一艘船,大半都已經沉入泥水裏,只剩下一邊的船頭微微翹起,像被吞進沼澤的人,絕望地揚起一只手。

船頭處,有一副倚坐狀的焦黑骨架,兩個眼窩黑洞洞的,恰朝着她看,像是專在等她。

船舷邊的水面,偶爾還泛出泥泡。

易飒站着不動,淤泥已經沒過膝蓋,腳下很軟,這種塘底,是沒法長時間支撐重物的,偶爾站站走走可以,時間久了,就會下沉。

她認出了這船的輪廓,也看到了船舷邊沒被火燒到的、殘存的熟悉的油漆色。

再遲來幾天,再受幾場雨,泥潭積更多水,淤泥更加稀軟易陷,這船,就會完全消失。

她還算幸運,船和人,都屏住了最後一口氣,等着她看最後一眼,做唯一的見證。

身後傳來啪嗒啪嗒的聲響。

是烏鬼終于找到了路過來,腳蹼拍在塘面上,泥水四濺,偶爾一個踉跄滾在泥裏,再爬起來,像只狼狽的泥鴨。

易飒這才如夢初醒。

她退到稍微硬實一點的地上,放下水鬼袋,從裏頭拿出膠皮手套戴上,又取出軍工鏟,拼裝好了之後,長籲一口氣,開始在地上挖墳坑。

挖了兩鏟之後,忽然按捺不住,一口惡氣從胸口湧上來,她猛然起身,幾步下了泥潭沖到船邊,揚起軍工鏟,發洩般向着船身狠狠劈砍。

鏟口和玻璃鋼的船體猛烈劈撞,發出刺耳的嚓锵聲響,這聲音驚翻了不少鳥雀,撲棱棱沒頭沒腦在樹叢間亂飛,船體被砸得往一邊傾側,烏鬼蜷縮着身子,腦袋都快埋得看不見了。

砸着砸着,易飒忽然停手。

她看到自己雙手上,有黑色的血管道道往上凸起,裏頭血液快速流動,伸手去摸自己的臉,臉上好像也一樣,一道一道,像盤曲的根須。

易飒扔下軍鏟,跌跌撞撞淌着厚濁的淤泥上來,幾步沖到河岸邊,跪趴在地,緊張地伸手撥開河面密集的綠藻。

微晃的倒影裏,她的臉上,布滿扭曲的黑色突起,醜陋、猙獰,而又陰森。

易飒拿手去撫胸口,盡量平靜地吸氣呼氣,然後對着自己的倒影低聲喃喃。

——“別生氣,不要生氣,生氣不好。”

——“沒關系,不是大事,有辦法解決的。”

——“笑一下,不難,慢慢來。”

她向着水裏的倒影笑,一次不行,就兩次,起初笑容恐怖,扭曲的水影自己看了都心悸,後來就慢慢舒展,到末了,那些黑色的血管凸起,終于漸漸消去。

易飒抹了把額頭的汗,汗水都是涼的。

她定了定神,又走了回去。

撿回軍鏟,船裏和泥潭都細細摸淘了一遍之後,易飒把那副骨架搬到硬實的地面,看了下骨盆和牙齒磨損,估算了一下身高,這具應該是陳禿的。

她繼續挖墳。

挖好了,看看籮筐大小的坑,又看陳禿的屍骨,忽然心酸。

陳禿喜歡大,住的房子大,開的船也要大,這麽小的坑收骨,太委屈他了。

她重新挖了一個平淺的,長長方方,形如棺材,這才把屍骨送進去。

至少能讓他躺得舒展。

堆好墳頭之後,易飒在墳頭插了三柱香。

她覺得有點可笑:最初只是一個飄渺的假設,居然真的順藤摸瓜,順出一個鐵板釘釘的結果來。

但這結果不足以去定丁碛的罪。

因為一切都是推測,沒有任何直接指向丁碛的證據,而且依然存在疑點:他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呢?還有,她并沒有找到宗杭的屍體,如果是丁碛殺人,為什麽不一起抛屍滅跡呢?

頭三柱香燒完了,易飒又續了三柱,覺得有必要跟陳禿交代幾句:從前跟他聊天,互相都遮遮掩掩,話只講三分,現在應該不用藏了,他死了,死了的人,你說什麽,他應該都聽得懂。

易飒說:“陳禾幾,就委屈你先在這兒躺一躺,你死了的事,先對外瞞着,方便我辦事。”

就好像馬老頭那樣,一直假裝自己不知道馬悠已經死了。

她也需要假裝愚鈍,去麻痹某些人。

“我現在最懷疑丁碛,但沒過硬的證據,沒法向他興師問罪,你可能不知道,我們水鬼三姓,其實誰也不服誰的。”

每一姓都盤踞一條大河,各做各的營生,各吃各的米糧,表面上客氣,色彩絢爛的塑料花情誼,其實自視甚高,私下裏,互相瞧不上,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敢嗆丁長盛,丁長盛也敢不賣她水鬼的面子。

“我會先從丁碛查起,但我不能馬上回國,突然回去了,會引人懷疑,最好有個合适的時機……不過你放心,大家鄰居一場,我會給你個交代。”

說完了,易飒有點恍惚。

如果不是自己請陳禿在家裏幫丁碛支張床,那麽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陳禿這人,經歷過很多事,見了不少道上人不得善終的例子,年紀越大,膽子越小,一起喝酒聊天時,經常絮絮叨叨囑咐她要少管閑事,切莫強出頭,能躲就躲,平安才是福。

易飒低下頭,伸手去摳抹腳踝上的淤泥——忙活了這半天,腿上帶着的淤泥都發幹板結了。

摳下一塊,邊上的也皴裂落下,露出腳踝上的兩個字。

去死。

有些劫數,躲是躲不過去的。

***

船近浮村時,差不多是正午,柴油耗盡,熄了火。

易飒起身給推進器添油,添完了,忽然想到什麽,不急着發動,先撥了龍宋的電話。

順勢一腳把烏鬼踹進水裏:“你這髒的,自己洗洗。”

其實她身上比烏鬼還髒。

電話撥通,她報了姓名:“龍宋,我知道你在酒店做,業內的朋友很多,幫個忙,我可以付報酬。查一下過去四十天的住宿記錄,找一個叫丁碛的男人,‘碛’字比較生,是石頭加個責任的責字……”

“我想知道他在哪住,方便的話,幫我問問服務員,有沒有人記得他住下之後,接觸過什麽人。”

挂了電話之後,她把船開去了陳禿的船屋,借着他的熱水器洗了澡,換了幹淨衣服,正拿毛巾擦頭發,龍宋的電話回過來了。

易飒揿下接聽。

龍宋說:“易小姐,還挺巧的,這個丁碛,之前住的是我們吳哥大酒店,後來退了房,可能是去別處旅游了。再回暹粒之後,大概是覺得我們的服務不好,換去了帕梅拉度假酒店,他在這兩家酒店,都叫過按摩服務……”

說到這兒,他覺得有必要跟易飒解釋一下:“我們正規的酒店,哪怕是客人自己聯系的按摩女郎,她們到了酒店之後,也得做出入登記……”

這行當的收入,酒店會分一杯羹,畢竟提供了場地,所以一般要做登記,統計按摩女是從哪個場子來的,方便後續結算抽成。

“丁碛叫的是同一個女人,應該是中國女人,叫井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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