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門叫不開,易飒手掌拍累了,握了拳頭捶。

裏頭終于傳來咆哮似的聲音:“神經病!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再然後,門自內猛然拉開,洶洶氣勢,像是裏頭要竄出頭猛獸。

易飒擡眼:“怎麽着,我還不能來找你了?”

眼前的年輕男人,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頭發散亂,腦頂的那個小發揪歪得像壓扁的湯圓。

看清來人,丁玉蝶滿臉暴躁的線條頃刻間改向重組,換成了賤兮兮的笑:“老婆,是你啊。”

這是丁家最年輕的水鬼,算是跟她同屆的,丁玉蝶。

***

其實開始叫丁玉碟。

玉碟,代表皇族族譜,足見其爹之腳踩黃土,心在雲端。

可惜這兒子,養着養着就有點不對味兒,往花蝴蝶的路數走了,也不是娘,但就是帶滿身陰柔氣。

上學時代起,就有人背後指戳他是同性戀。

他也懷疑自己是,同齡的小夥伴們開始對女人感興趣的時候,他非但心如止水,還有點嫌惡。

授水鬼銜的時候,易飒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自戀又孤僻,幾乎讨所有人的嫌。

于是她刻意去親近他,一直以來的經驗表明: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收獲其友誼,反而是那種中央空調般笑對八方的,你摸不清他到底是真心,還是習慣成自然。

丁玉蝶很快把她引為知己,一來自己确實沒朋友,二來她是水鬼,做他知己也夠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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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在QQ上,跟她傾訴少年煩惱。

那時候,國民意識普遍還不開放,少年丁玉蝶思想也還不成熟,問她:“伊薩,如果我真是同性戀,你能不能跟我形婚啊?”

易飒問:“形婚……要做什麽?”

丁玉蝶思考了一下:“就是婚禮的時候,你穿幾套漂亮衣服,陪我走一圈,放心,份子錢都給你,有人要灌你酒,我擋。然後你就可以帶着錢走了,想包養誰包養誰。”

易飒說:“可以。”

丁玉蝶感動極了。

當然,後來随着年齡的增長,觀念的改變,他發現形婚這種事完全沒必要,人可以堅持自我啊,可以快樂單身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還不是同性戀。

他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

他向易飒宣稱自己是“無性戀”,還給她看數據:研究裏說,無性戀也應該被列為性取向的一種,目前大概占人口的1%。

這樣的與衆不同大概會讓某些人恐慌,但丁玉蝶歡欣雀躍,覺得自己太特別了。

他把名字裏的“玉碟”改成了“玉蝶”。

裝扮上也同步,喜歡留風靡一時的男生道士頭:鬓角剃得只剩泛青發茬,腦後紮一個小揪揪,還喜歡插一只穿花蝶——那是從前開金湯時留下來的,古代匠人精品,蝴蝶是金箔打造,薄如蟬翼,花是點翠繞紅寶石,加起來也不到一枚硬幣重,插在小揪揪邊,顫顫欲飛。

網名是“穿花蝶”:寓意自己從男人女人的花叢中翩然穿過,從不流連。

頭像是一串水靈靈葡萄上栖息一只蝴蝶,簽名檔寫:水葡萄千千萬,穿花蝶最好看。

還挺押韻的,雖然頗不要臉。

易飒覺得,他也不是無性戀,而是自戀:太愛自己了,心裏就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和丁玉蝶做朋友很安全。

他本來就自視甚高,瞧不起三姓中大部分人,姜太月還說他“妖裏妖氣”,丁長盛還對他指手劃腳,易雲巧還沒事頭上裹兩發卷,審美感人……

結論是:也就易飒可以聊兩句了。

***

易飒搡開他進房:“剛那麽鬧,姜婆婆都過去了,你也不說去看看。”

丁玉蝶說:“沒興趣。”

與其在沒興趣的人和事上浪費時間,不如睡覺。

忽然想到了什麽,說易飒:“你節哀順變啊。”

“你說小姜哥哥?”

“你的無緣姐夫,深情男人一枚,這麽多年都沒搞對象,對你姐挺夠意思的。”

這倒是,據說當年三江源變故之後,受易蕭橫死的刺激,姜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接近一年不見任何人,動辄摔東西砸碗,還試圖自殺。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矯情的言情劇,但以姜駿的條件,想找更好的也不難,居然這麽多年都獨過來了,是挺難得的。

真不知道姜孝廣怎麽會同意的。

丁玉蝶說她:“早覺得你‘小姜哥哥’叫得虛情假意,你看看你,沒哭吧?眼睛都沒腫。”

易飒斜了他一眼:“我這十來年,跟他只見了幾次面,真哭得驚天動地的,那才叫虛情假意……借套衣服。”

行李箱是攤開的,她蹲下了就去翻撿。

丁玉蝶過來搶:“哎哎,我一米八,你個一六五的三寸丁武大郎,為什麽要借我的衣服,我這都是潮牌……”

他忽然頓住,攥一條褲腿,面色漸漸妙不可言,易飒攥另一條褲腿,針鋒相對,一分力都不讓,再僵持下去,這褲子勢必破裆。

丁玉蝶先松手:“飒飒,你屋裏是不是藏了野男人?”

易飒哼了一聲,知道不給個答複,這人勢必窮根究底——丁玉蝶此人,對不感興趣的事,轟破天也懶得瞜一眼,但萬一來了興致,那是蜜蜂賴上了花,不吮上一口蜜絕不回巢。

她向他飛了記柔媚眼波,寓意不可說。

然後把褲子拽過來搭到肩上,又撿了件白T,看到有衛生內褲,也拿上了。

丁玉蝶在一邊不住地卧槽:“卧槽我這T-shirt七百,你手怎麽這麽毒,卧槽還給拿內褲……”

易飒抱了一堆,走到門邊時,回頭提醒他:“別跟人說啊,影響我名譽。”

那是當然,丁玉蝶眼睜睜看她開門,心癢癢地問她:“帥嗎?可別拉低我們一家人的顏值啊。”

易飒又朝他飛了記柔媚眼波:“美男子呢。”

***

回到房間,開門進來,一瞥眼看到宗杭還站在洗手間裏,易飒奇怪:“洗這麽久?”

她抱着衣服過來,才發現他是把受傷的那只手放在水裏泡。

宗杭解釋:“這只手,睡了一夜腫了,很疼,洗漱的時候碰到水,反而覺得很舒服,我就這樣……一直泡着了。”

易飒嗯了一聲,把衣服塞給他:“喏,換好了出來,我還得洗呢。”

順手幫他帶上了門。

忙了一個早上了,現在才得片刻清閑,易飒打了個哈欠,走到窗邊吹風,看甲板上船工走來走去,心裏忽然一動:

——丁長盛說,事情要瞞着這些船工,要跟他們說,姜駿沒丢,找着了,虛驚一場。

——但宗杭其實是“丢”了,為什麽也不見船工嚷嚷呢?誰拿借口蓋過去的?丁碛?

正想着,外頭有人敲門。

宗杭剛換好衣服,正開門出來,聽到門響,又趕緊縮了進去。

易飒示意他別動,自己走到門邊,先從貓眼看了看,然後一臉沒好氣,把門開了條縫,問丁玉蝶:“幹什麽?”

丁玉蝶把臉湊到縫上:“飒飒,我來看看美男子。”

易飒笑,然後陡然變色:“做夢!”

她大力從裏頭關門,丁玉蝶早防她這一招,眼疾手快,手掌推上門面,兩人一裏一外,僵持不下……

丁玉蝶擰眉鼓腮,艱難發聲:“你還真信了?我有那麽無聊嗎?我是剛遇到搭橋老頭子,過來給你傳個話……”

是嗎?易飒手上略松,丁玉蝶籲了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宗杭猛沖上來,後背往門上猛一抵。

砰一聲,門關上了。

門外響起丁玉蝶的痛呼:“哎呦我去……”

轉頭看,宗杭怕是認為自己立了功,還在使勁。

易飒噗地笑了出來,示意宗杭退後:“沒事,放他進來。”

***

丁玉蝶揉着額頭,沒好氣進來,瞪了易飒一眼,看宗杭時,眼睛忽然發亮:“就是這位俊俏的小哥哥嗎?”

易飒說:“要點臉,人家比你小好幾歲……傳什麽話?”

丁玉蝶剛想開口,又止住。

易飒知道他顧忌什麽:“他算同行,會坐水,也跟鱷魚玩過,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地秧子。”

丁玉蝶松了口氣:“今晚趁着大家都在,在出事的地方,給姜駿做個水祭,表表心意,然後就可以散夥了……咦,你怎麽稱呼?”

宗杭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是跟自己說話。

本名不能用了,“龍宋”也露過餡。

他遲疑了一下:“阿……阿帕。”

丁玉蝶驚訝:“東南亞人?你怎麽會長這麽白?對了,你聽說了嗎,七試八考的事?”

宗杭錯愕了半天,才發現後半句又是跟易飒說的。

這人說話真是跳脫,随心而轉,連個主語都不帶,想到哪是哪。

易飒搖頭:“怎麽了?”

丁玉蝶啧啧:“你也真是,非跑國外待着,遠離消息中心,下次我得及時跟你普及內部八卦——這趟七試八考,又是全軍覆沒,別說水鬼了,八腿的料子都沒有,大概只能出幾個抖子……我是丁家的水鬼,丁玉蝶。”

這是……向他做自我介紹?

宗杭反應還是慢了兩拍:“哦……你好,全軍覆沒,真是太……太可惜了。”

丁玉蝶一揚眉:“可惜什麽?”

宗杭結巴:“不……不能多出點水鬼。”

丁玉蝶說:“這就是你不懂了,南海砸瓷的事聽過沒?”

易飒是聽過的,不想再聽他擺忽,進了洗手間沖涼。

丁玉蝶侃侃而談:“南海,有個探寶隊,打撈沉船,十來天都沒收獲,這天,終于撈上來一箱瓷器,哇,好值錢啊,大家很開心。”

“第二天,更厲害了,又發現一條沉船,滿船全是瓷器,你開不開心?”

這還用問嗎?宗杭點頭:“開心。”

“為什麽?”

“可以多分幾個了。”

丁玉蝶說:“你還是單純。”

“人家探寶隊長手一揮,說,砸!”

“知道為什麽嗎,物以稀為貴,砸了這一船,可以保證這一箱價值連城,不砸,這麽多貨流出去,瞬間大白菜了,還會值錢嗎?”

宗杭聽懂了:“那也不用砸吧,怪費事的……”

丁玉蝶打斷他:“你是想說,就扔那,不撈了,是吧?”

他再次給宗杭下定論:“你不夠狠。”

“你不撈,萬一哪天有別人來撈呢,撈出來了,你手中的貨算個球,還能有價嗎?”

他指自己:“人嘛,都有私心,都有點賤,我沒當上水鬼時,削尖了腦袋想當,拿了這個頭銜,就再也不樂意看到更多的水鬼出現了……懂了吧?好好揣摩一下,就當我給你上一課了,大家一家人,不收你錢。”

宗杭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跟他成了“一家人”了,不過這個丁玉蝶,看起來很好說話,也挺好為人師的。

他驀地冒出個念頭,偷眼瞥了眼洗手間的門。

裏頭水聲嘩嘩,易飒應該在洗澡。

他壓低聲音:“我能不能問你件事啊。”

丁玉蝶也壓低聲音:“小哥哥你說。”

“易家,幾個水鬼啊?”

還以為他要打聽什麽要命的,這不是常識嘛。

丁玉蝶向他比劃手勢:“三姓,八水鬼。我們丁家,陽盛,三個都是男的;易家,陰盛,兩個女的;姜家最和諧,有男有女,不過姜駿出了意外,現在,三姓,七水鬼了。”

真只有兩個?宗杭差不多死心了:“易家,就沒出過更多的了?”

“有啊,死了,死了還提她幹什麽?就比如……”

丁玉蝶朝洗手間的方向努了努嘴:“易飒的姐姐,當初也是水鬼啊,就是死得太早了。不過我們都不提,悲慘往事,提它幹嘛?易飒也從來不提,她不喜歡人家提。”

宗杭猝不及防:“易飒還有個姐姐?”

“是啊,”丁玉蝶表現欲又上來了,“所謂‘風飒飒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易飒,易蕭,單看這名字覺得有點平淡,其實很講究的,想想看,一陣風吹過,樹木搖曳,你茕茕孑立,思念自己的情人,是不是很有意境……”

丁玉蝶忽然覺得,好像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有意境。

這句詩出自屈原《九歌》裏的《山鬼》篇,講山鬼在密林裏苦苦守候戀人,但戀人卻始終沒出現。

易九戈給女兒起這名,還想不想女兒婚姻幸福了?尤其是……

山鬼,水鬼,一字之差。

姐妹兩個,還開了三姓先河,都是水鬼。

他叮囑宗杭:“你就當不知道,可別說是我說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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