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部分人對姜孝廣在水祭上的舉止失當都表示理解。

喪子之痛嘛,人是會有點颠三倒四的。

只丁長盛覺得不對,回到客船之後,不顧夜深,過來找姜孝廣,追着他問:“怎麽回事啊?再急的事也不該在水祭上接電話啊,你最近這一兩天,整個人都怪怪的。”

姜孝廣坐在小沙發上,胳膊肘抵在膝蓋上,拿手撐住頭,很久才說了句:“你說……丁碛辦事的時候,有沒有被人看到?”

丁長盛很警覺:“什麽意思?”

又斷然否認:“不可能,丁碛一向都小心……”

大概是忽然又想到世事無絕對,語氣裏摻進了猶疑:“怎麽?有哪裏不對嗎?”

姜孝廣看他:“你就真沒起過疑心?莫名其妙的,給丁碛搞了廚房那一出,是不是向我們暗示些什麽呢?”

丁長盛安慰他:“不會不會,你想多了,你這人吧,哪樣都過得去,就是膽子太小,做什麽都瞻前顧後,堂堂的水鬼,長了個娃娃膽子。”

姜孝廣說:“你得好好問問丁碛,我知道他辦事可靠,但這大船上,兩三百號人呢,說不定人多眼雜……唉,我當初就說,讓人出個意外,不能下水就行了,何必做這麽絕。”

原來繞來繞去,還為這檔子事。

丁長盛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要出個什麽樣的意外?小傷小病,很快就好了,到時候還得再開金湯,你怎麽辦?又讓他意外?總在開金湯之前出意外,就不怕別人起疑心?”

“想要大意外,還得不死人,高位截癱?植物人?何必呢,又當又立的,再說了,人心隔肚皮,萬一他恨上你了,把事情嚷嚷出去,是不是就前功盡棄了?”

他給姜孝廣吃定心丸:“反正,事情也不是你做的,查不到你頭上,你穩住了,別自己慌慌張張的,露了馬腳。”

姜孝廣籲了一口氣:“這我知道,我就是……”

他有點傷感:“畢竟相處了這麽多年了,平時也很配合……”

Advertisement

丁長盛冷笑一聲:“配合什麽呀,沒少朝你要錢吧?養個真兒子也沒這麽貴。再說了,他一個地秧子,知道了這麽多事,我讓丁碛料理了他,也不算過分。”

***

19號。

一大早,客船就靠了岸。

按計劃,客船會往大集散地九江走,途中會經過老爺廟、廬山景區等等,很多人抱着雖然這趟走了空,但是順便旅游一趟也好的想法,還會繼續跟船,但那些有要事在身、受不了船速太慢的——譬如已經聯系好車輛要把屍體盡快送走的姜孝廣、急着回去給大侄子主婚的易雲巧等等,都要就地下船。

還有那些雖然不下船,但是借着停船間隙要去享受一下當地早點的。

滿船鬧鬧哄哄。

易飒也要在這下船,鴨頭山就在附近。

宗杭明顯感覺出,她的脾氣自早上起就不太好,看什麽都不順,會跟無關緊要的東西發脾氣:被門擋了踢門,被床角碰了踹床,明明是自己開水龍頭的力氣太大導致濺了一身水,反罵水龍頭智障。

宗杭謹言慎行,處處小心,即便這麽着還是挨了她好幾記白眼,過來掩護宗杭先下船的丁玉蝶也小媳婦樣低眉順眼,拎上行李出了門才跟宗杭感嘆:“可怕,來大姨媽的女人太可怕了,易飒将來生孩子,還不知道要怎麽作天作地呢,可憐,她老公太可憐了。”

宗杭說:“女人生個孩子,多不容易啊,肚子那麽大,走路都走不快,又吃不下飯又吐的,作一下怎麽了?你有個頭痛腦熱的,你還要躺床上哼哼半天呢。”

這是童虹原話,宗杭深以為然。

丁玉蝶唾棄宗杭:“婦女之友!我最瞧不起你這種婦女之友!”

下船口處,堆着八九個鐵籠子,每個裏頭都有烏鬼,籠子上挂了牌牌,那是事先統計過的、今天要下船的人的烏鬼。

打眼一看,有喝水的,有吞魚的,有蜷縮着打不起精神的,只有一只,立得昂然,一身冷漠。

那只是易飒的,丁玉蝶有點嫉妒:人不怎麽樣,運氣倒挺好,配了只這麽威風八面的烏鬼。

不過再威風也不是自己的,丁玉蝶把籠子扔給宗杭拎,兩人踩着踏板下了船。

岸上更熱鬧,停了不少約好的車,丁玉蝶一瞥眼,恰看到易雲巧坐在車上,正從車窗處偷偷往外看。

看什麽呢,丁玉蝶納悶,循着她的目光去找,正看到姜孝廣那幾車人裝載停當,絕塵而去。

再一擡頭,甲板上站着丁長盛,目光也正随着那幾輛車漸移漸遠。

***

丁玉蝶帶着宗杭專往人少處走,随心拐彎,最後在一處小菜場頭上找了家吃拌粉的,坐下要了兩碗,又把手機定位發給易飒。

擱下手機,發現宗杭一直勾着腦袋看烏鬼,還挪着籠子,試圖從各個方位觀察,偶爾還逗弄兩下——不過烏鬼似乎很煩他,瞥都沒瞥他一眼。

丁玉蝶納悶了:“沒看過鳥啊?”

宗杭一擡頭,又驚又喜:“我認得它!”

丁玉蝶說:“是嗎?它這反應,不像認得你啊。”

宗杭無所謂,托着腮看烏鬼,臉上喜滋滋的,還帶點小迷醉。

雖然水鳥很難認,但他仔細觀察過偷渡船上那只魚鷹,各項特征都對上了,還有這高傲的脾性,絕對沒誰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更何況那是偷渡船。

緣分,他跟易飒之間真有緣分,跟她的姐姐有緣分,跟她的鳥都有緣分!

他這糊在窗上的破報紙,沒準真要上天了。

兩碗拌粉端上來,易飒也到了,她看了粉的賣相,沒什麽胃口,另買了豆漿和發糕。

宗杭聽他們兩個聊。

丁玉蝶:“你們這就……回柬埔寨去了?”

易飒嗯了一聲:“你呢?從九江回?”

丁玉蝶吸溜着粉:“都到老爺廟跟前了,我才不走呢,說什麽我也要在老爺廟下個水。”

易飒皺眉:“別找死啊,萬一你在底下丢了,屍體都找不到。”

丁玉蝶漫不經心:“萬一我在底下丢了,說不定就找到沉船的秘密了……哎,你知道我跟你講的那個美國潛水專家波爾,事發四十年後寫了本回憶錄嗎?”

丁玉蝶講話跳脫、秒換談話對象的老毛病又犯了。

宗杭愣了一下,趕緊點頭。

“他在書裏,第一次回憶了自己的三個同伴在湖底是怎麽失蹤的,說是忽然看到耀眼的白光,緊接着人就被巨大的吸附力吸住了,然後白光在湖底翻卷、扭動,他的三個同伴都被白光帶走了,就他命好,掙紮着浮了上去……”

“這就表明……”丁玉蝶對着易飒揚起下颌,“再兇險的情形,技術好的人,都能化險為夷,我是水鬼,老祖宗賞飯吃,美國潛水專家都逃得掉,本土水鬼還能挂在那?”

說完了,抽了張紙巾擦嘴,然後搓成團兒,準确地投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拜拜。”

***

易飒找了家距離水岸不遠的小賓館,訂了間雙人房,因為拎了烏鬼,店主一番牢騷之後,多要了五十。

宗杭巴巴仰着頭在樓下等,直到等到易飒開窗,向他比劃了房間號,才瞅了個空子,飛快地竄上樓去。

平時有身份,不覺得這身份有多可貴,現在成了“黑戶”,才知道寸步難行。

進了屋,看到易飒坐在沙發上,抱着個老古董般的錄放機,這玩意兒,宗杭只在電視裏見過,自己都沒玩過。

易飒揿下按鍵。

“王後氣壞了,她精心制作了一個蘋果,這蘋果一半是紅的,一半是綠的,紅的那一半有毒,非常可怕……”

這一驚一乍的口吻,是給小孩子講童話故事吧?

宗杭還想聽聽是哪個童話故事,易飒揿停了,換了盤磁帶進去,倒帶,試聽,再倒帶,再試聽。

最後放的歌是《上海灘》。

其實是很老的歌了,但因為這些年幾度翻拍,聽着很熟悉,宗杭差點跟着哼了,她又揿掉了。

然後交代他:“我剛過來的時候,在碼頭定了條橡皮艇,晚上你就開那個過去。”

又指了指那個錄放機:“這個也帶過去,跟她見面之後,別急着說我要見她的事,問她認不認識這個,熟不熟悉這首歌。”

宗杭說:“這歌,是你姐姐愛聽的吧?”

易飒點頭:“那人可能是我姐姐,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的話,她聽說你把她的事告訴我了,還要帶我去見她,會覺得你背叛了她……所以你穩一點,別那麽着急。”

還真的,宗杭反應過來:自己有點為“姐妹相認”這回事興奮過頭了,易飒是考慮得更周到些。

“那個鴨頭山有個問題,四面環水,鴨頭的地勢高,你從哪個方向坐船去,她都能看見,眼裏要是抹了‘亮子’,更加一清二楚。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讓她看見你還帶了人,她不會見你的。”

宗杭點頭:“本來也該先征求她的同意,你放心吧,我會随機應變的。”

這些天的經歷,讓他對自己生出許多自信來:他不會游泳,現在會“坐水”了;他之前螃蟹都不敢捏,卻從鱷魚池裏逃出來了;他得了易飒指點,知道別去跟某些人“硬碰硬”,要利用自己的優勢,有水就有靠山,而那個鴨頭山,四面都是水……

易飒沒說話,低頭去理腳邊的行李包,看到堆疊的衣服間,那個小小的棕色藥劑瓶,和一次性注射器。

她有自己的計劃。

她要見老K,這麽多年了,她守着一個莫名其妙的秘密,而今終于守到一個可能的知情人,她不會坐等老K來決定見不見她——她也要去鴨頭山,哪怕今天是19號。

***

夜幕很快降下。

八點多,下起了雨,雖然不大,但一直不見停,易飒去開船時,老板勸她:“姑娘,別玩夜船啦,眼看湖上風越來越大,搞不好會翻船的。”

易飒說:“沒事,我就在岸邊開開。”

她把快艇開離碼頭,開到約定的地點。

宗杭抱着塑料布包裹好的錄放機迎上來。

快艇的操作很簡單,易飒教了他幾次,又給他眼睛裏滴上亮子。

宗杭有點緊張:夜裏,在空無一人的大湖上開快艇,冒着雨,頂着風,去見一個詭谲莫測的女人,這經歷從未有過。

而且,易飒的交代好簡單啊,只給了個錄放機,其它的,可能會發生的種種狀況,她都沒提。

他忍不住問易飒:“萬一老K見了我之後,不讓我回來,直接帶我去別的地方了,那怎麽辦呢?”

易飒笑笑,提醒他別誤了時間:“該走了,別遲了。”

在她看來,自己已經不需要宗杭了。

他的作用,也許就是把老K帶到她身邊。

他的秘密,她也全都知道了。

他像一條渡船,搭載她到了新的位置,誰會拖着船繼續走下一程呢?我救過你,你成全我,大家兩不相欠,你本來就是那個老K派來的,回她那兒去,合情合理。

宗杭有點不安,但還是點了點頭:“那你回去吧,下雨了……我希望她是你姐姐,她真的是就好了……你多一個親人,多好啊。”

他把快艇開出去。

艇尾處綻開一道白色的水花,從岸上看,鴨頭山又小又模糊,像個孤獨的雞蛋。

易飒忽然大叫:“宗杭回來。”

***

宗杭很快又折回來了,不過操作不太熟練,差點把自己甩水裏去。

他停了快艇,氣喘籲籲淌水過來:“啊?”

易飒說:“再交代你點事。”

相識一場,多說兩句。

“哪怕那個老K真的是易蕭,真的是我姐姐,你也記住,不要相信她。”

宗杭說:“那是你親姐姐啊。”

易飒笑起來:“親姐姐?”

“我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她經歷過什麽、是什麽樣的行事風格、喜歡什麽顏色、什麽口味、穿什麽衣服、有什麽愛好,我通通不知道。”

“你了解一個人,才能防備一個人,不了解才可怕,防不勝防。”

親姐姐又怎麽樣呢。

一個她從未熟悉過的親姐姐,永遠只是個陌生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