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易飒向着出口處狂奔。

這頭的宗杭已經急得團團亂轉了。

他先聽到車聲,還以為是過路,哪知聲音一路往這邊來,又看到那幾個打麻将的出了工人房,急慌慌去開大鐵門,就知道不能心存僥幸了,趕緊過來敲鐵梯,敲完了又急爬出排煙孔探頭去看,只恨分身乏術。

來的是輛彪悍大切,當頭下來的男人身形高大,胳膊上肌肉隆起,陽光下泛油亮,泛青的光頭很招眼,周身籠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勢。

丁碛?

宗杭頭皮發炸,上一次跟他打照面,還是在鄱陽湖那條客船上,這是有多點背,怎麽又遇到了?

他手足發冷,一時間亂了陣腳。

隔得遠,也聽不到丁碛在說什麽,再然後,他繞到車子一側,好像是去給誰開門,那幾個留守的人出于禮數,還站在車邊等,但有兩個目光已經瞥向磚窯,還有個中年男人,垂在身側的手蠢蠢欲動,随時都能做出個“您請”的引路姿勢。

宗杭又急矮身趴到排煙孔旁:“易飒,快……”

話音未落,易飒攀住鐵梯縱身而上,就是運氣不好,卷插在腰後的一本軟面冊子恰被洞口的邊沿帶到,徑直落了下去。

易飒急低頭去看。

宗杭的頭皮突突收脹:“不要了,他們快過來了,就是來看磚窯的。”

這洞挺深的,一下一上鐵定來不及了,幸好黑色皮革那本還在,易飒一橫心,也不去管它了,迅速拎起井蓋蓋上,又急急鋪磚,一塊一塊推齊。

依宗杭的想法,都火燒屁股了,還管穿不穿褲子,趕緊撒丫子跑路算了——但見她這時候還惦記鋪磚,也知道必有道理,趕緊爬進來幫她搭了把手,眼瞅着大差不差沒破綻,急急爬出來時,外頭的說話聲已經飄進來了。

“丁叔,來來,這邊。”

“沒有,哪有人來啊,這些天,連個雀兒都沒在房上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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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杭臉色都變了,就算一咬牙拼個同歸于盡,外頭七八個人呢,還有丁碛這個棘手的……

易飒倒是鎮定,聽到聲音是打一邊窯孔處過來的,估摸着一行人都會從那個窯孔進,于是急推宗杭,示意從另一邊窯孔繞出去。

宗杭會意,後背貼住內牆面,快步旁挪,到邊緣時,急閃身出去。

觸目所及,腦子驀地一懵:迎面居然來了個人!

是個精瘦的三角眼,不知怎麽的不走尋常路,沒有随大流,一個人進了這邊的窯孔。

三角眼愣愣地看宗杭,其實他倒也不是特立獨行,而是呼啦啦好幾個人,想求表現,都往丁長盛邊上湊,他落在最後擠不上去,好生沒趣,索性多走幾步,從這個窯孔進。

剛大切上不就下來三人嗎,有這張面孔嗎?也虧得宗杭長了張良善臉,三角眼納悶着,沒立刻往壞處想——還沒反應過來,宗杭腦子一熱,先下手為強,沖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另一條胳膊牢牢箍住他臉。

三角眼這才知道出事了,想大叫,口鼻都被捂得死死,想伸手去抓,兩條胳膊又被他拿肘挾着,使不上力,眼前一抹黑,險些暈過去,忽地反應過來兩條腿還自由——正準備拼命踢騰踩踏以提醒同伴,哪知腿上一輕,也被人給擡起來了。

宗杭額頭背上俱已一層汗,只知道自己抱挾着一個人的腦袋,而易飒抱擡着那人雙腳——兩人面面相觑,那人的身子死魚樣亂掙,就在這窯孔裏站成了個行将散架的拉長“H”。

丁長盛一行顯然到排煙孔了,聲音清晰地如同響在耳邊。

——“幹爹,小心頭。”

——“丁叔,我幫你照着,下去了就行了,我先下,把電閘拉起來,就不會這麽黑了。”

挪磚頭的聲音傳來。

那幾個人上趕着招呼丁長盛,估計一時半會想不起來還有個同伴。

易飒向宗杭使眼色,讓他把人弄暈,但宗杭不會,她想自己上,又怕鬧出了動靜反而不妙,于是朝宗杭努了努嘴,兩人小心翼翼,擡着那人向外疾走。

院子裏靜悄悄的,陽光正好,工人房的門大敞,立地的搖頭風扇還在呼啦啦換向吹風。

兩人越走越快,幾乎一溜小跑,能争取到的時間不多了:井蓋一開,下到梯底,只要發現那本落下的冊子,丁長盛必然起疑,緊接着,他們就會發現少了人……

果然,剛繞出大鐵門,就聽到有人大叫:“丁駝,哎丁駝死哪去了?”

那丁駝陡打聽到有人叫他名字,掙紮得更厲害了,易飒順勢撒手,上去一掌切在他後腦,也顧不上看暈沒暈,把人往邊上幹涸的溝裏一掀,撒腿就跑。

這還有不跟上的?宗杭腦子裏如同響着急促鼓點,也跟着跑,剛跑過幾條巷道,就聽身後遠處車聲大作,又有人吼:“這邊!碛哥!這邊!”

急回頭時,看到有個人翻上了屋頂,居高臨下,視線大概無礙,正上蹿下跳地給下頭打手勢指路。

宗杭小腿肚子打顫,覺得自己像被人包抄追攆的野狗,這次怕是要涼……

急穿進林子,那吼聲又起,簡直鬼影樣甩不脫:“這邊!這邊,進林子了!”

易飒疾奔到藏車處,扶起了車身跨坐上去,手心也冒汗了,她戴上盔帽,從包裏掏出面罩扔給宗杭:“套上!”

這是怕被丁碛看到臉吧,宗杭依言套上,只露雙驚疑不定的眼,心裏也是佩服易飒:她真是見了棺材都要掀了蓋兒來擋刀,心思不轉到最後一刻不罷休。

坐定了,她卻不急着走,把之前砍下來的那些帶葉枝條立起來,盡量遮擋摩托車。

這林子的地勢邪性,兩邊是坡地,上去了沒路,後頭連着莊子,前頭是上鄉道的,但窯廠的人正各自持了家夥,從後頭抄上來,丁碛的車又已經停在了前頭。

樹蔭濃密,只有蟲雀啾啾響,适才亡命樣的奔逃忽然變成了這麽不踏實的等待,宗杭有點不習慣,再說了,這些樹桠枝葉只能做個樣子,真走近了,誰看不出來啊?

丁碛下車了,一步一步,走得很謹慎,而身後,那幾個人的咳嗽聲都已經聽得很清晰了……

許是察覺到了宗杭有點緊張,易飒低聲說了句:“他們不知道我們有摩托車……你抱緊了!”

話未說完,突然猛轟油門,摩托車宛如出膛的彈,從藏身處猛沖出來,那幾個窯廠的人哇啦大叫,有的猛追,有的把鍁鏟猛砸過來,唯獨丁碛,想也不想,迅速轉身,急步竄上大切。

易飒的摩托車呼嘯着飛竄上路面時,大切也驟然發動。

一如流星錘,是疾奔的鳥,一如沖滾石,是悍然的獸,窮追不舍。

宗杭摟緊易飒,耳邊風聲呼嘯,覺得車輪胎快得不沾地,自己髒腑肚腸都要颠出來了,身前身後,土塵滾滾。

幾次回頭看,每次都覺得大切越來越近,最後一次時,幾乎能看到擋風玻璃後頭丁碛那張陰森的臉。

透過摩托車後視鏡,易飒也知道情勢不妙,她眉頭緊鎖,眸光死盯前方,忽然大吼:“宗杭!”

“啊?”

“站起來,拽塑料布!”

站……站起來?在飛奔的摩托車上站起來?這不是死亡行為嗎?交規絕對不允許的,還有塑料布,什麽塑料布?

下一秒就看到了。

就在前方,幾十米處,有個簡易涼棚子,上頭松松蓋着軍綠色塑料布,四角拿細繩拴連着立樁,棚身在風裏一起一伏——大概是當地人閑時用來賣菜擺攤的。

幾十米的距離,飙車的時速,須臾便到,壓根沒時間去想什麽危不危險、交通規則了,易飒車身一拐,挨近涼棚時,宗杭猛地站起來,一手攥住易飒肩膀,另一手高舉拽住塑料布邊……

摩托車疾馳時的拖力極大,就聽哧啦幾聲,或綁繩繃斷,或布角撕裂,一面七八平米的大塑料布,竟硬生生叫他拽了下來。

身體重心忽墜,像是要摔出去,宗杭出了一身冷汗,急坐回去,一只胳膊箍住易飒的腰大口喘氣,另一只手還拖着塑料布,布身在地上疾拖,帶起大蓬的灰來。

宗杭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電視劇《三國演義》,裏頭有個場景:張飛沒多少兵,于是命人在馬尾巴後頭綁上樹枝,拖來拖去,騰起煙塵,以忽悠曹軍。

一定是的!易飒讓他拽塑料布,也是要騰起煙塵,讓丁碛看不真切!

宗杭掄起胳膊,拽着塑料布拼命亂甩,一時間,還真是煙塵如霧,丁碛罵了句髒話,随手打開了雨刷,再次緊踩油門,險些直撞上來,但幾乎是與此同時,易飒也玩命加速,又拉開了距離。

摩托車比不得越野,再快也快不了了,易飒覺得這距離正合适:“把塑料布張起來,然後看準時機放出去!”

宗杭怔了一下,旋即心頭砰砰亂跳。

他居然聽懂了!

他兩腿夾緊車子,以防自己被甩出去,兩只手抓住塑料布兩側的邊角,用力往後一抖。

身長腿長胳膊長的優勢終于有了用武之力,剎那間,小小的摩托車後頭,宛如張開了一扇巨型披風,兜着風,向後鋪展開來。

丁碛一愣,忽然覺得不妙。

但來不及了,宗杭猛一撒手,大塑料布向後直飛過來,底邊卷到車頭下,頂邊向着車身直掀過來,如同巨大的口袋,恰把前半個車身裹了個嚴嚴實實。

視線裏除了黑,什麽都沒有了,車子瞬間歪向,丁碛緊急停車。

下了車,狠狠拽下塑料布時,西斜的日頭尚炎炎,塵土未歇,綠葉冉冉,而摩托車,早去得沒影了。

***

易飒一直沒停車,也沒回旅館,随便揀路,有路就走,越走越偏:有時候,追蹤者會推導你的行為模式、行事傾向,你得讓自己沒規律。

并不怕迷路,感謝現代社會,已經不大有迷路這回事了。

日頭漸漸暗下來,觸目土黃一片,周遭越來越蕭索,北方的晚涼,是能讓人冷不丁打個哆嗦的,隐約間,有隆隆水聲入耳,宗杭忽然激動:“易飒,是黃河嗎?”

易飒沒吭聲,觑到一片高地,将摩托車開了上去,然後緩緩停下。

是黃河。

這塊高地,是臨于水上的一塊土生觀景臺,只不過地方偏,又遠離主幹道,所以少有人來。

宗杭頭一次親眼見到黃河。

這一處雖不比壺口,但有高低落差,多大小險灘,所以河水永不平靜,嘩嘩翻浪,濁黃色浪頭張向半空,翻出隐隐水白,以各種姿态,或如老樹盤根,或如遒勁蒼龍,或如猙獰神魔臉,即生即滅,眸中凝不到一秒,已然坍塌散去,又化它形。

天色又暗了些,大河上影影憧憧,明暗漸次拖過,周圍沒有人聲,沒有營造斧鑿痕跡,似乎千萬年來即如此,千萬年後亦相同。

人在大河面前,真是渺小,本來化險為夷,有許多想說的,比如奔逃的狼狽,比如适才的艱險,比如自己的笨拙,但暮色裏,水聲中,全都吞咽了下去。

這一刻,忘天忘地也忘我。

易飒轉過頭來。

她盔帽未除,眼睛斜睨着看他,隔一層視鏡,他能看到她斜排的睫毛,一根一根,睫尖輕顫,顫得人心癢癢的,想把指腹湊上去,讓睫尖輕撓。

宗杭奇怪:“怎麽了?”

他隔着視鏡和她對看,看着看着,忽然反應過來。

趕緊擡起擱在她肩窩上的下巴。

趕緊松開緊摟住她腰的手。

趕緊把身子往後蹭,蹭得離她越遠越好。

最後還嫌不夠,磕磕絆絆從摩托車上下來,做錯了事樣退了兩步。

他又不是故意的。

易飒忍住笑,把盔帽挂上車把手,她還沒說什麽呢,看他這副自證清白的小樣兒。

她下了車,選了塊邊沿的石頭倚靠着坐下,陽光還沒褪去,大河上半邊金黃,半邊暗涼。

吹了會風之後,她掀開T-shirt前幅,把插在褲腰裏的那本黑色皮革手冊拿出來。

一路颠簸也沒丢,看來彼此注定有緣,不像插在腰後的那本,沒出窯洞就跟她說拜拜了。

她随手翻到一頁,看到一句話。

——生命是寶貴的,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只有一次。

要不是之前看過丁長盛那段自述,她真懷疑自己是拿到了什麽雞湯摘抄筆記。

她把筆記本前翻,原來第一頁之前,尚有扉頁,扉頁上同樣密密麻麻。

宗杭問了句:“我能看嗎?”

易飒說:“不能。”

不能啊?

宗杭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怪可憐的,力沒少出,論功行賞的時候就沒他的份。

他耷拉着腦袋,轉身往邊上走,覺得易飒多少有那麽點欠剁,他待會要剁她一下,當然了,不能讓她看見。

忽然聽到易飒叫他:“哎!”

回頭看,易飒往邊上挪了挪,伸手拍了拍剛騰出來的地方:“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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