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宗杭盤腿坐在床上寫明信片,那本格鬥書,正好拿來當墊紙板。
明信片是在樓底下的紀念品商店挑的,一堆山西名勝古跡的圖片裏,宗杭唯獨挑了這張:山西洪洞大槐樹。
邊上還有題詞曰:樹身即使高千丈,落葉歸根也有期。
太符合自己的現實處境和對未來的期許了。
電話亭裏那通電話,撥是撥出去了,但他從頭至尾沒敢吱聲。
童虹接的電話,“喂”了兩聲之後,宗必勝在邊上問:“誰啊,是不是打錯了?”
童虹說:“不知道呢,沒挂,也沒吭氣。”
頓了兩秒,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有靈犀,童虹忽然大叫:“杭杭?是不是杭杭?”
宗杭跟被蠍子蟄了一口似的,眼眶一熱,忙不疊把聽筒挂了回去。
光聽到童虹的聲音他就受不了了,待會可不得雙雙哭成一團啊,在易飒面前哭,太那個了,再說了,電話好打,解釋不易,宗必勝那性子,一定會勒令他“馬上回家”,說不定還要飛過來接,又會追問這兩個月去哪兒了、誰該對這事負責任……
都還沒編好呢,更何況他現在根本回不去,也沒那麽……想回去。
……
易飒洗完澡,從洗手間裏出來,一瞥眼看到他埋頭苦寫,忍不住出言擠兌:“讓打電話不打,非在這作妖。”
宗杭說:“我還沒準備好呢。”
“給家裏打個電話,兩分鐘的事兒,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還要準備!”
兩分鐘?你試試看兩分鐘能不能搞定!光童虹哭起來,半小時都不一定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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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杭不服氣地擡頭,想駁兩句,忽然愣了一下。
易飒新浴過後,一身清爽,上身穿了件白色大領的無袖T,下身是條玫瑰粉的短褲,更關鍵的是,她居然紮頭發了。
她頭發不算長,所以總披拂着,很少紮,陡打一紮,尤其顯小,再加上紮出的小辮子不到一指長,在腦袋後頭不羁地翹着——她今兒幹了件大事,整個人很放松也很得瑟,小辮子也跟她的人一樣得瑟。
跟從前的感覺都不一樣,像個很臭屁的小姑娘。
宗杭有點理解,為什麽易蕭喜歡揪易飒耳朵了。
易飒過來,在他床邊坐下:“寫了什麽,我看看。”
宗杭把明信片遞給她。
這寫的什麽啊……
——雞蛋花開花了嗎?開花了炒蛋吃。
——眼鏡不要放桌子右邊,會摔。
——棕瓶子裏的藥少吃。
落款不寫宗杭,畫了個傻乎乎的小孩頭。
宗杭給她解釋。
家裏別墅的院子裏,有棵塔樹,又叫雞蛋花,開花的時候一片白,但靠花芯的位置又是嫩黃色,配在一起,跟蛋黃蛋白一樣的,小時候,每到塔樹開花,他就拖着小板凳,端一碗糖炒雞蛋在樹底下吃得美滋滋的。
宗必勝看電腦的時候嫌字小,習慣戴眼鏡,但摘了之後老忘記放回眼鏡盒,總放右手邊,胳膊一動就會帶到,都摔了好幾副了。
童虹睡眠不好,棕瓶子裏是安眠藥,小時候,宗杭老見宗必勝提醒她“少吃”,長大了,“少吃”也成了他的口頭禪。
那個小孩頭,是他幼兒園第一次上繪畫課時畫的,童虹一見就驚呼“我們杭杭太有繪畫天賦了”,後來天妒英才,他的繪畫天賦被狗吃了。
都是細節,別人仿不來,比直白地寫什麽“我很好”、“不用擔心”更有說服力。
确實挺周到用心的,但易飒還是覺得,就是兩分鐘一個電話的事兒——不過随便他了,反正想打電話随時。
她坐回自己床上:“今天解氣嗎?”
出乎意料的,宗杭居然搖頭:“不解氣,不喜歡打這種不還手的人,跟欺負弱小似的。”
毛病還挺多,易飒說:“丁長盛發話了,他想還手也得忍着。要治丁碛,當着丁長盛的面最管用了。”
宗杭納悶:“他怎麽這麽怕丁長盛啊?”
“丁長盛把他養大的啊,沒丁長盛撿他,他早死了……哎,回憶一下,今天糊弄丁長盛,你覺得我的話有破綻嗎?”
有嗎?宗杭皺眉,他覺得特別完美。
易飒說:“算了,不指望你。至少接下來這段時間,咱們應該挺安全的。”
畢竟抛了這麽大一枚炸彈給丁長盛,夠他焦頭爛額一陣子了,再說了,易蕭的死确實沒別人知道,除了丁玉蝶——這人不缺錢,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想籠絡他,只能靠友誼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麽:“井袖呢?她知道多少?”
知道他死而複活的事,但這已經不是秘密了,無關緊要,宗杭想了想:“知道我不能吃河鮮海味,吃了會發病。”
吃河鮮海味發病,跟随時發病,确實是兩個概念。
易飒眼珠子一轉:“沒關系,她跟你早就分開了,所謂‘三日不見刮目相看’——真問起來,就說你和她分開之後,病情加重了,以前是吃河鮮海味發病,現在随時發病。”
刮目相看還能這麽用啊?
宗杭覺得,自己跟易飒的距離又拉近了。
她讀書的時候,沒準也是個學渣。
***
井袖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門響。
她一陣心驚肉跳,急爬起來,黑暗中,看到進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丁碛也看到她起來了:“我。”
他摸着黑去了洗手間。
洗手間的燈亮起,暈黃色的光經毛玻璃一濾,又淺又散,像在屋裏飄晃,顯得一切特別不真實。
井袖怔了會,穿上拖鞋過來,看他映在玻璃門上的影子:“不是說過幾天才回來嗎?”
“完事早,就回了。”
他語氣有點怪,甕聲甕氣,像收着舌頭講話,井袖也不知道為什麽,一把推開玻璃門。
丁碛轉頭看她。
他也是被打得夠慘的,眼眉青瘀,臉頰高腫,一邊嘴角直接被打裂了,身上也幾處淤青——船上那回他就發現了,宗杭的力氣比從前大多了,這趟更長進,出拳有模有樣,不是經人指點就是練過。
他看着井袖,反而噗嗤一聲笑了:“還真是風水輪流轉哈。”
昨兒他發現她被人打,今天她發現他被人打,她的臉沒消腫,他的臉後來居上。
井袖身子發顫,聲音都抖了:“是不是,人家報複……”
是人家報複,但跟你被搶那事沒關系,丁碛打開水龍頭,捧了涼水激臉:“不是因為你,別瞎感動。”
井袖不知道該說什麽,站了會才想起來:“我今天去過藥房了,買了點藥水,幫你擦一下吧。”
丁碛嗯了一聲,甩着手出來坐到沙發上,井袖開燈,白熾燈的光亮不是蓋的,丁碛皺着眉頭拿手擋眼,井袖又趕緊關掉。
丁碛籲了口氣。
光還是暗點好,暗得親切、善解人意,太亮了叫人無所遁形。
井袖拿棉簽蘸了藥水,在他受傷的地方輕輕滾拂:“你幹爹讓你去幹什麽事啊?”
丁碛懶得說話。
井袖不吭聲了。
她就是這點好,察言觀色知進退,不像有些人,沒個眼力勁兒,你不想說話,她還咯呲個沒完,蒼蠅似的。
她不問,丁碛反而想說了:“還不就是那些事兒。”
井袖看了他一眼:“不是什麽好事吧?”
丁碛冷笑:“好事會輪到我嗎?”
想想沒勁,于是岔開話題:“對了,你那個叫宗杭的朋友,我今天見到了。”
井袖猝不及防,反應過來之後,又驚又喜:“你是說……宗杭?他還好嗎?”
“好,皮實得很,”丁碛指自己的臉,“筋骨強健,每一拳都很實在。”
這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井袖尴尬:“開什麽玩笑,宗杭不會打人的。”
丁碛冷笑,話說得陰陽怪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現在不但打人,還找了個厲害靠山,哎呦,我真是挺害怕的,那娘們沒這麽好打發,怕不是要搞死我。”
說完了,起身去到床邊躺下。
井袖先去洗手間關了燈,摸着黑躺到丁碛身邊,睜着眼許久,才低聲問:“你今天見到宗杭,他是不是就在附近?能安排我……見見他嗎?”
丁碛的聲音聽不出什麽起伏:“這麽惦記啊?”
井袖解釋:“做事情……得有始有終,當初是他們雇我的,也沒說結束,突然就分開了,總得說一聲。”
丁碛語焉不詳:“聽說這幾天都不走,應該有機會吧。”
***
接下來,連着兩天風平浪靜。
易飒帶宗杭拎着水果拜訪了丁玉蝶,半為加強友誼,半為好奇:丁玉蝶被丁長盛打斷腿的消息在三姓間瘋傳,好事者說得有板有眼——丁玉蝶是如何不尊敬長輩,丁長盛又是如何怒從心頭起,随手抄起一根扁擔……
都什麽年代了,還扁擔,傳謠者似乎也覺得不合适,後來的版本裏改成了棒球棍,更加現代時尚一點。
見面一看,丁玉蝶活蹦亂跳的,但問起具體起了什麽沖突,他死不開口:腦袋上的穿花蝶被薅掉,簡直奇恥大辱。
好在易飒并不關心這個,只囑咐他息巢裏的事得保密,對任何人都別講,尤其是對丁長盛。
還專門戳他痛處:“你可千萬別跟那幾個告密的人似的,答應得好好的,說什麽你打聽窯廠的事絕不對外說,轉頭就告訴丁長盛了。”
丁玉蝶恨恨:“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好歹是水鬼,別人不要臉,我還要呢。”
很好,就喜歡你這麽要臉的決絕。
易飒心裏踏實了。
***
消息是在第三天的早上,一股腦兒來的。
先是易雲巧,大清早一個電話撥過來,怒氣沖沖:“飒飒,你聽說了嗎,咱們祖牌被收了。”
易飒裝茫然:“啊?”
祖牌被收,好事啊,“黃河灘頭百丈鼓,挂水湖底輪回鐘”,三條大河,長江和“瀾滄江-湄公河”都有挂水湖,那就表示都有輪回鐘,而目前看來,祖牌是啓動輪回鐘的關鍵。
易雲巧對她的态度很不滿:“你不姓易?易祖牌不放我們祠堂放哪兒?不行,我得要個說法,我告訴你啊,到時候你要站我這頭,兩個水鬼發話,他們不敢不重視。”
易飒乖巧地應了。
這邊電話剛挂,那頭丁玉蝶的電話就過來了,語氣又是猶疑又是茫然,還間雜幾分興奮:“飒飒,剛盤嶺叔通知我,讓我去壺口……鎖金湯。”
易飒半天沒反應過來:“鎖金湯?”
開什麽玩笑,近百十年,都是開金湯,從沒聽說過什麽鎖金湯,現代社會了,誰會把鈔票鎖到大河底下?
丁玉蝶也是一樣的想法:“我先過去準備着,有什麽事再聯系吧。”
挂了電話,易飒心跳得厲害: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不會突兀地集中發生,中間一定有聯系。
果然,第三個電話來了。
丁長盛打的,給了她一個地址,讓她盡快趕過來,還提醒說,務必帶上宗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