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下一秒,易飒就覺出不對勁了。

宗杭沒想到,易飒比他還慌,幾乎是從床上跌滾下來的,拿手抹甩開脖子上的血,大叫:“怎麽了?我怎麽了?”

從這利落的身法來看,不像是受了什麽致命傷,宗杭趕緊從洗手間擰了條濕毛巾出來遞給她,易飒接過來,迅速在頭頸處擦了一圈:沒傷口,真的沒傷口。

難不成床上有什麽東西?宗杭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黑幫電影:裏頭的人也是自滿床血泊中驚醒,掀開被子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熟睡的時候,被窩裏被人塞了個剁掉的馬頭。

兩人對視了一眼,易飒心一橫,一把掀開被子。

沒有,被子裏沒別的東西,只有頭頸處那突兀的一大灘血。

怔了會之後,宗杭又急急檢查門窗:窗戶是關好的,門也是打裏頭闩上的,不可能是有人趁二人熟睡時進房、往易飒枕邊潑了血——再說了,真這麽做,用意是什麽呢?

百思不得其解,幹站着又無濟于事,易飒只好拿了套新的換洗衣服,先進洗手間沖洗:蓮蓬頭一開,熱水自頭頂沖下,被血打成了結绺的頭發慢慢化開,腳底下蘊了一灘血色越來越淡的水……

易飒的手指在發間來回梳弄了一回,正想去揿洗發液,腦子裏驀地閃過了什麽。

她身子一僵,急急關停水頭,裹了浴巾沖到浴鏡前,側偏了頭,把左側的頭發撥向一邊。

她記得,耳根下,被許多柔軟碎發遮蓋的那一處,有四個顏色淺淡的、胎記般的色塊。

目光及處,她腦子裏嗡了一聲。

四個色塊還在,但是顏色赤紅,乍一看,像指腹無意間印抹上的朱砂,雖然摸上去并無異樣,不疼,也沒破皮,但易飒有強烈的直覺。

枕邊那一大灘血,就是從這兒……流出來的。

***

易飒從洗手間出來時,宗杭正費力地把她那張床上的褥墊卷起:“從床單到褥子都髒了,不好睡了,估計也不好洗,咱們走的時候賠點錢就行……你睡我的床吧,我睡沙發。”

易飒嗯了一聲,她腦子裏有點飄,不想說話,也懶得想東西,只機械地走到床邊躺了下去。

躺了沒多久,忽然又爬起來,進了洗手間窸窸窣窣,也不知道在鼓搗什麽,俄頃又出來,重新躺下。

只到宗杭關了燈,她才偷偷把一厚疊折得齊整的衛生紙墊到了頸後。

後半夜,易飒再也沒有睡着。

她反複想着兩個場景。

一是,在浮村,丁碛拿折斷的牙刷柄連戳了襲擊他的易蕭十三下,但牙刷柄上,沒有血。

二是,在鄱陽湖底的金湯穴,姜駿咬開了易蕭的喉嚨,但易蕭的喉間,同樣沒有鮮血噴湧而出。

易蕭的血哪兒去了?

易蕭的曾經,會是她的未來嗎?

***

因為這事,第二天跟賓館好一通拉鋸:賠錢還是小事,值班經理看到那麽多血,怎麽也不相信只是宗杭無意間割到了手,盡管他煞有介事地在手腕上纏了厚厚的一圈紗布——于是又是調監控又是請示老板,到中午時,才半信半疑給兩人放了行。

這一耽擱,傍晚才到太原。

進了市區,等紅綠燈的當兒,宗杭問易飒:“咱們直接去井袖那嗎?要不要先給她打個電話,讓她知道我們來了?”

易飒說:“直接去,不打。”

昨晚之後,她情緒就一直低落,恹恹的很沒精神,宗杭也就不大引她說話,私心裏,他也懷疑那血是她自己流的,所以路上用餐時,他盡量撿那些補血的食物點——任誰流了那麽多血,都會傷元氣,補一補總是沒錯的,好在現在有手機了,搜什麽都方便。

他循着導航,把車子一路開到井袖給的那個地址。

是間裝修老舊的賓館。

找到房間,揿了鈴,開門的正是井袖,手裏還攥着一次性方便筷,屋裏一股子濃濃的醬湯味。

見到宗杭,井袖有些尴尬:“沒想到你們這個點來,我剛好在吃飯。”

邊說邊把兩人讓進屋裏。

進了屋,易飒目光四下溜了一遍:丁碛不在,茶幾上有一碗吃到一半的外賣湯面,是在吃飯。

她也不廢話,直接問井袖:“丁碛呢,是不是他讓你約我們見面的?”

井袖點頭:“是,昨天宗杭加我好友的時候,丁碛正好也在,他就說,約你們聊一下。但你們也沒說什麽時候來……我發條信息給他,跟他說一聲。”

她拿起手機發短信,發完了,幹站在原地,覺得幹什麽都不合适。

不敢擡頭看宗杭,怕他問起自己和丁碛的事;也不敢和易飒對視,總覺得她咄咄逼人;繼續吃面嗎?更離譜。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

宗杭實在忍不住了:“井袖,你怎麽還跟他在一起啊,真的,你一定要離他遠一點,他不是好人……他是不是死不承認?”

井袖勉強笑了一下,語意含糊地說了句:“也……不是。”

***

其實那天,從宗杭那回來,她就忍不住問丁碛了。

私心裏,她希望他否認:宗杭雖然不大會撒謊,但怎麽說都是一面之詞,她想聽聽丁碛的解釋,哪怕是法院審理定罪,還得給犯人發言的權利呢。

當然,問的時候也做好了準備:真是真的,那得趁早抽身,女人得聰明點,不能讓感情蒙昏了頭,殺人犯這種事,可不是鬧着玩的。

哪知道丁碛聽了,什麽表情都沒有,看了她一會,忽然就笑了,笑到末了,臉上現出疲态,說了句:“井袖,你這麽着就沒勁了。”

“我跟你在一起,沒別的意思,就圖個輕松自在。我不想找個女人來翻我前半生、教我做人、或者當菩薩度化我,沒勁,用不着。”

“我沒強迫過你,也沒算計過你,你去留随意。”

說完就走了。

就是這個意想不到的表态,把井袖攪得沒了主意,思前想後,想到的都是丁碛對她好的地方。

是從沒坑過她,相反的,她聯系不上易蕭、也找不到宗杭,進退兩難的時候,是丁碛過去接上她的。

還有,她被人搶劫,幾乎要走投無路的時候,也是他想辦法,幫她找回包的。

自己算還跟丁碛在一起嗎?

不知道,說不上來,她只是繼續留在賓館的房間,還沒走而已。

而昨天晚上,丁碛過來,也只是看看她走沒走。

見到人還在,似乎挺欣慰,問她:“能做個按摩嗎?怪累的。”

她就幫他做了,也知道他沒撒謊,他身體的每一處都累,緊繃、警戒、不放松,即便是她的技法,都沒能讓他完全松弛。

按摩到一半,宗杭發了好友申請過來。

她捧着手機發怔,有點不敢點那個通過,覺得辜負朋友一片好心——宗杭都已經把話說得那麽明了了,自己還在這搖擺不定。

丁碛問明白是宗杭之後,說了句:“約他見個面吧。”

井袖愣了一下,她記得宗杭很反感丁碛。

丁碛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補了句:“他一直跟易飒在一起,易飒會懂的。”

***

但這些百轉千回的心思,怎麽去跟宗杭講呢。

好在,丁碛的信息回得很快,給她解了圍。

——請易飒一個人下來,我就在邊上的巷子裏,有話跟她說。

易飒沒什麽異議,倒是宗杭騰一下跳起來:“為什麽要一個人下來?不行,井袖,你跟他說,我也要去。”

易飒覺得多此一舉:“怕什麽,這裏又不偏,他還敢把我殺了?再說了,他真動了殺心,你去了,還不是多死一個?”

說着瞥了井袖一眼:“這不是還押了一個嗎?他真殺我,你就把她殺了好了。”

這什麽邏輯啊!宗杭還沒來得及抗議,易飒已經開門出去了。

***

屋裏只剩下自己和井袖了,好像回到了在柬埔寨時、兩個人縮在幾平米大的洗手間裏,互相支撐的日子。

宗杭總覺得井袖在入火坑:“井袖,我跟你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了解丁碛比你多,我覺得……”

井袖笑:“道理我都懂,不聊他了……你呢,你這些日子,都跟易飒在一起啊?”

“是啊。”

井袖看出來了,一提起易飒,宗杭就有種藏不住的小歡喜,眉眼間、唇角上,都會瞬間現出掩也掩不住的生動來。

“那你追她了嗎?”

宗杭遲疑了一下:“你這追……是什麽意思啊?”

“就是你挑明了嗎?表白了嗎?”

宗杭吭吭哧哧:“沒有,我覺得,時機好像還不是……很合适……”

說不清楚,很多想法。

——自己好像還不夠好,不夠厲害。

——總有很多事煩心,息巢那檔子事剛過去,昨晚又出了那麽詭異的狀況,易飒哪有空理他這點心思啊,說不定還怪煩的。

——還有,表白,總得選一個特別的時機和場合吧,讓人終身難忘的那種,不能草率……

井袖奇道:“你哪那麽多事呢,還時機,不就一句話的事兒?”

宗杭沒吭聲。

什麽一句話的事兒,這叫人生大事!

“那些相親的人,還不就是見了個面,感覺還行,就開始交往了?你們都這麽熟了,同吃同住的,你就先把關系給确定了呗。”

宗杭被她叨叨得心煩意亂:“哎呀,井袖,你不懂!”

“我不懂?”井袖差點被他氣樂了,“說別的我不懂,我也就認了,這個我不懂?”

“我告訴你啊宗杭,夜長夢多,手快時有手慢無,有時候拖一天,是二十四小時,有時候拖一天,叫物是人非、追悔莫及。你可以不動,但萬事都在動,別等你想動的時候,無路可動了。”

宗杭哼了一聲:“一套套的。”

井袖說:“是啊,我愛讀書呗。”

***

易飒拐進邊巷。

這巷子其實不算偏,巷口處還不時有人經過,就是太長了,越往裏走人越少。

快到底時,看見了丁碛,倚在牆上抽煙,巷子裏沒燈光,一張臉全落在暗裏。

易飒在距離他兩三步的地方停下:“什麽事啊?”

丁碛沒立刻回答,他把煙掐了,煙身在手裏碾磨了會才開口:“給條活路。”

易飒沒聽明白:“哈?”

丁碛沒重複,只擡眼盯着她看。

易飒漸漸反應過來,第一個感覺就是荒唐。

“你殺了那麽多人,給過別人活路沒有?我只不過是讓丁長盛給個說法,就成了不給你活路了?說這話,不覺得自己不要臉啊?”

丁碛沉默了一下:“要麽這樣,你想怎麽樣,想好了告訴我,我給你個交代。別再去找我幹爹了,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易飒想說什麽,丁碛沒給她機會:“你是個聰明人,好好想想我這話,沒準有一天你會發現,我其實是在救你。”

“還有,給你交代的事,我估摸着,你多半沒什麽想法。也許你覺得,要是老天能出面把我收了,就皆大歡喜了。”

他擡眼看頭上的天:“老天爺天天收人,你耐心一點,沒準哪天就到我頭上了。”

說完了轉身就走,行不到兩步又停下:“對了,你上次那個推理,挺像回事的,不過可能全跑偏了,送你四個字,一面之詞,自己慢慢琢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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