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一番忙碌之後,半為方便行事,半為掩人耳目,原地的經幡拆除,搭起了一個大的軍綠色帆布帳篷,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在外策應,裏頭只留重要的幾個,外加操作機械的、記錄現場資料的。

改裝後的小型滑輪吊機也推了進來,丁碛穿上特制的背帶,背後的挂環和滑輪上的吊鈎相扣,就可以借助機械的力量下降或者上升了——社會進步還是有好處的,用不着像當年的姜射護那樣只憑手腳攀爬。

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戴上了腳蹬和手攀。

由于洞深不可測,屆時手電光、哨聲或者搖晃繩子這些手段可能都沒效果,丁盤嶺和丁碛對了手表,約定半個小時為限,半個小時之後,就會往上提拉。

一切準備就緒,丁碛雙手撐住洞口邊緣,正準備把身子探下去,丁盤嶺叫住他:“等會。”

然後讓負責記錄影像資料的人過來,手持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丁碛:“誰也不敢說下頭是什麽情況,萬一有危險,保險起見,你有什麽話要留嗎?”

這話一出,帳篷裏立時靜了不少。

丁碛一愣,然後笑了笑,說了句:“我不至于那麽點背吧。”

他沒話交代,丁盤嶺也就不再強求,一揮手,吊機開始往下放繩。

幾個人目送丁碛的身體晃晃悠悠下綴,沒過多久,就看不見了。

只餘等待。

有人送了折疊的帆布椅和軍大衣進來,易飒裹着軍大衣,窩進帆布椅子裏,注意力一直不集中:時而聽外頭風聲呼嘯,時而看丁盤嶺在洞邊踱步。

記錄影像資料的人暫停攝像,趴在洞邊拿量尺測量直徑,還細心取了撮泥壤塞進封口袋裏,滑輪吊機發出吱呀的輕響,一根吊繩放到盡頭,就馬上再接一根。

差不多二十分鐘左右時,接到第七根,操作吊機的小夥子瞥了一眼計重儀表,脫口說了句:“沒力了!”

這意味着,要麽是觸地到底了,要麽是挂在繩端的人沒了。

氣氛驟然緊張,丁盤嶺看了眼手表:“按照原計劃,三十分鐘回拉。”

三十分鐘一到,吊機反向運作,計重儀表又有了數據,但這并不意味着平安,有很多種可能,比如人還在、人還在卻死了,或者挂在繩端的并不是丁碛,而是別的什麽東西。

所以丁長盛點了幾個精壯的小夥子進來,手裏持刀握棍的,守在洞口周遭,又讓人拿了兩爿鐵網架,這東西邊緣處有鈎齒,兩爿拼接成一個,既不妨礙吊繩運行,又把洞口網罩住了——有這兩項措施,基本可以避免下頭竄上怪東西來傷人這種意外了。

宗杭看得目不轉睛的,覺得人生處處皆學問,三姓的很多安排,的确是缜密。

上拉比下綴沒快多少,過了很久,下頭才有搖晃的手電光打上來,裹挾着丁碛的聲音:“我沒事,還是我。”

丁盤嶺長舒了口氣,讓人把鐵網架撤了,幾乎是剛撤開,丁碛就上來了。

他全身水淋淋的,身子不住哆嗦着,頭發眉毛上都挂了冰霜,這情形倒是出乎意料,丁盤嶺叫了聲:“衣服,趕緊拿衣服過來!”

宗杭離得最近,來不及細想,拽下披着的軍大衣就遞了過去,剛遞過去就後悔了:他居然給丁碛遞衣服!

丁碛接過衣服,緊緊裹上,緩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最底下不是地,是水。”

說完蹲下來,撿了塊石子畫了兩道平行豎線,代表這個深洞,底部又畫了一道長的橫線:“我試着下了水,下頭又深又廣,不是井水,像是洞底連了個湖,但是湖裏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我水性不行,只能撐幾分鐘。”

丁盤嶺拍了拍丁碛的背:“不錯,可以了,你先回帳篷休息,把濕衣服換了,免得感冒。”

丁碛嗯了一聲,吸着鼻子出去了。

***

底下是水?

跟姜射護那次明顯不一樣。

跟九六年那次也相去甚遠:九六年,洞絕對沒這麽深,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遇到過水。

而且……

用水擋路,明顯是要水鬼下。

丁盤嶺也想到這一點了:“沒水鬼不行,我們人帶少了。”

算上宗杭,這兒真正能“下水”的只有三個,而依照丁盤嶺的行事風格,為了穩妥,再少的人也必須分成兩個梯隊,這樣能及時組織救援,不至于全軍覆沒。

丁長盛皺眉:“要麽,把易雲巧和丁玉蝶調過來?”

現下三姓水鬼凋敝,丁海金和姜太月都是奔八十的人了,前者心髒還不好,能用得上的,也就只剩這兩個了。

丁盤嶺低頭看表:“調是可以調,做第二梯隊,但時間不多了,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

要白白放棄這次地開門的機會,實在心有不甘。

這一唱一和的,臺子都搭好了,單等她表态了,再說了,丁碛都下了,丁盤嶺又是長輩,于情于理,都該輪到她了。

易飒甩掉軍大衣:“那我下呗。”

宗杭永遠是跟着她的:“我也跟易飒一起。”

先鋒探路,的确是兩個人互相照應着比較穩妥,丁盤嶺也不多說廢話,吩咐人拿了厚的潛水衣和潛水表過來:“我會把易雲巧和丁玉蝶再調過來,所以你們這一趟,主要是觀察,下頭真有東西,看在眼裏就行,不要輕舉妄動——有什麽事,人齊了再辦。”

又跟易飒對時間:“理論上,一個小時回拉,但如果拉起來沒重量,我們會繼續等,每半個小時試一次,直到拉到人,或者天亮,還有問題嗎?”

安排得挺到位,沒問題了。

于是眼睛裏滴亮子、換裝、戴上背帶,腰間一邊懸防水手電,一邊插烏鬼匕首,各自多背一捆繩索,這是下水之後牽路用的。

試了一下,滑輪吊機的承重力還不賴,吊兩個人沒問題。

下洞前,照例被問有沒有話留。

易飒沒有,反正她家裏沒人,心無挂牽。

宗杭想了會:“請你們好好照顧我父母,他們遇到什麽事,你們明裏暗裏,能幫個忙。”

***

吊繩再次下放。

宗杭仰頭看洞口,那個口,開始很大,然後越縮越小,像高處懸挂的發亮雞蛋。

宗杭說了句:“好慢啊。”

話一出口,先被自己的聲音吓一跳:地下的聲音本來就又悶又滞,加上洞壁逼仄,有奇怪的回聲。

易飒說:“這兒環境不一樣,海拔太高,下綴和上提都要慢,好讓人适應,太猛的話容易出問題。”

宗杭嗯了一聲。

再擡頭看,洞口已經看不見了,周圍黑漆漆的,亮子似乎都不太管用,地底的那種安靜慢慢圍裹過來,帶着森冷和潮濕,而這下綴的行程,似乎永無止境。

宗杭忽然笑起來。

易飒奇道:“你笑什麽?”

兇險未蔔的,她胸口滞悶得厲害,他居然在這笑。

宗杭說:“不是的,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候,家裏的阿姨去菜場買魚,你見過嗎?以前買東西,不一定都拿塑料袋裝,肉會用一根繩紮了拎起來,魚也是,一根繩上可以穿好幾條魚嘴,拎着走……你看我們兩個,好像被拎着的兩條魚哦。”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這心情去想菜場閑趣,易飒也是挺佩服他的。

不過兩個人同下,偶爾搭兩句話,是比一個人在黑暗的隧道中上下要好多了。

易飒搓了搓手:真冷,寒意透過潛水衣,輕而易舉侵膚入髓,丁碛下來時,至少穿了厚衣服,不像她和宗杭,薄薄的一層潛水衣就下來了……

我靠!不對啊,她是不是傻?換了潛水衣之後,可以裹着羽絨服或者軍大衣下來的啊,下水前脫了就行,為什麽直接就這樣下來了?

這些日子,她真是智商明顯下降,究其原因,近墨者黑,顯然是被宗杭帶累了……

“易飒,你是不是冷啊?”

易飒往黑暗裏斜了個白眼:“廢話,你不冷啊。”

宗杭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我抱着你?那樣你會暖和一點。”

抱着?

易飒居然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她想了一下兩個人抱在一起是怎麽個姿勢,忽然紅了臉。

耳畔傳來挂鈎的碰響,是宗杭正費力地把身子轉過來朝着她:“你不要多想,不是那種抱,是取暖的那種,因為好冷啊,真的。”

越久越冷,他牙關都打戰了,哆嗦着問她:“我抱你了哦?”

易飒沒吭聲。

宗杭吸了吸鼻子,又用力搓手臂取暖,易飒不同意,他不敢亂動。

童虹說,這叫尊重,你要尊重女孩子的意見,你能不能坐在她身邊,能不能碰她,你都得問一下,別自以為是地認為她會喜歡、會接受,你又不是她。

“行嗎?”

易飒終于嗯了一聲。

可以了?

宗杭有點緊張,都忘了該怎麽去抱了,遲疑了半天,才一手摟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摟住她的肩,把她慢慢攬進懷裏,低下頭時,下巴正蹭壓着她的頭發。

跟想象中一樣,又香又軟,這香裏還帶着暖,宗杭頭一次發覺,她真是纖瘦小巧的,一抱就能包住的那種。

他忘了冷了,相反的,還出了點汗,心跳越來越厲害,撲通撲通。

要命了,宗杭覺得整個洞裏都是他的心跳聲。

易飒肯定聽見了。

他想給自己挽個尊:“我心跳是不是很厲害啊?”

易飒嗯了一聲。

“那我高反還真是挺厲害的。”

易飒沒吭聲,怕他尴尬。

她覺得,他好像……不止是心跳有異常反應。

就當都是高反吧。

***

腳下終于踩到了水。

易飒攀住洞壁,先解下自己身上的那捆繩,跟挂鈎綁在了一起,然後吩咐宗杭:“下了水就跟着我,一邊走一邊放繩,我這邊繩子盡了,你那捆再接上,回來的時候也順着繩回,還有問題嗎?”

宗杭搖了搖頭。

很好,易飒深吸一口氣,又搓了搓臉,做好了應對冰水的準備,手上一松,直沉了下去。

宗杭随即跟上。

大概是在上頭挨了凍,身體有點麻木了,下了水,反而沒想象的那麽冷,而且這水,有一種清透的光亮,水中許多懸浮物,棉絮樣飄蕩。

易飒腕上繞着繩端,長繩漂漂悠悠,在深水裏逶迤拖開,宗杭伸手搭住繩身,緊随在後,還時不時回頭,怕身後有什麽東西突襲。

很快,這根一百二十米的長繩就放到了盡頭,宗杭解下自己身上的那捆接上,将活動範圍又延長了一倍。

這個方向好像沒什麽異樣,易飒示意了一下反方向,宗杭會意,水中折了個身,牽着長繩去往另一端。

這一邊有點奇怪,宗杭總覺得,越往前進,眼前好像就越亮。

他和易飒對視了一眼。

息壤嗎?

他記得息壤活動頻繁時,亮度好像會增強,但印象中,沒有哪一次亮成這樣的,好像即将去往的方向已然是白晝……

易飒突然一把拽住了他。

宗杭心跳如鼓,仰頭去看。

怎麽說呢,已經在水下了,但前方高處像是出現了瀑布,水中的瀑布,泛瑩白色柔光,不斷往下流瀉。

息壤瀑布嗎?挺美的,尤其還是沉在水中的。

宗杭正看得出神,“瀑布”的頂端出現了一片蠕動着的黑色。

他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拿手揉了揉眼睛。

沒錯,是真的,而且,随着“瀑布”的流逝,那黑色越來越大,像是一團團的肉塊,組合成怪異的形狀……

看着看着,宗杭腦子裏轟的一聲。

他看出這像什麽了。

“瀑布”瀉開的部分,像揭開了半個腦殼,而那些無數的、堆砌了足有幾層樓高的肉塊,像顱骨內的腦子,雖然跟人的有區別,但讓人有強烈的直覺——

這就是大腦。

漂移地窟裏,深水中,有一個巨大的腦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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