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天蒙蒙亮時,易飒聽到車聲和喧嘩聲,是易雲巧到了。

到就到吧,天王老子到了,也不能影響她睡覺。

易飒腦袋一歪,又睡過去了,覺得這種一切都無所謂、無牽無挂、只憑自己心意行事的日子挺好的。

她一直睡到日上三竿,被消息聲吵醒,摸過來一看,是宗杭發的。

——易飒,你現在忙什麽啊?我還沒到家,坐車都坐暈了。

還附了個哭喪臉。

看這語氣,都能想象出他依然蒙在鼓裏的百無聊賴模樣,易飒想給他回一個,指腹在手機屏上猶疑了會,又蜷了回來。

她就該冷淡、愛理不理,沒人喜歡拿熱臉去蹭冷屁股,他受冷落多了,自然就會知趣,漸漸少發訊息,直至最後的斷了聯系。

她把手機扔到一邊,起床洗漱,又逮了個路過的問起易雲巧,那人指了指丁盤嶺的帳篷:“一大早就進去了,還有丁玉蝶,說是聊重要的事,不讓人打擾。”

看來是在攤牌,這可真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幾個人奔忙了那麽久、腦袋都想破了才理出的前因後果,易雲巧她們只消坐着聽結論就行了。

易飒先去簡易食堂吃早飯,去得太晚,只剩冷饅頭和刷鍋水了,負責做飯的人笑着跟她打商量:“要麽你坐着等等?午飯就快開搞了,你可以吃頭一鍋。”

也行,易飒齒間齧了根木煙枝,就坐在桌子邊等,為了打發時間,還借了幅撲克來,洗亂了之後對着呵三口氣,擺了牌式準備給自己算命。

以前在浮村時,老跟陳禿湊局打牌,這算命法也是跟他學的,談不上準,只圖好玩。

上下各擺五張,這是年運,左右豎排四張,代表身邊的男性和女性朋友,中間五張,代表天、地、人、和、自己。

按理說,翻牌得有次序,但她不管,先翻代表“自己”的那張。

方塊5。

代表任何事都與願相違。

媽的,命已經不好了,撲克牌都落井下石,易飒悻悻的,正想把牌張揉皺,有人在外頭叫她:“飒飒?”

是易雲巧。

易飒應着聲,一臉萎靡地走了出去。

易雲巧的發型依然卷卷揚揚,難得的是頭發上居然沒挂下兩個發卷來,想是怕冷,穿得極臃腫,像熊。

一見她就不給她好臉色,兩指并攏往她腦門上戳:“你個死丫頭,上次我打電話問你有沒有聽見關于漂移地窟的風聲,你怎麽回我的?連我都瞞,你還是不是姓易的?”

擱了以前,易飒大概要涎着臉笑,或者抱住易雲巧的胳膊又是撒嬌又是告饒,但現在覺得,大可不必這麽委屈自己——裝了大半輩子,臨死還不讓人真性情一把嗎?

她偏了頭,把那一記指戳給躲了過去:“當時不是為了保密嘛,盤嶺叔不讓說。”

又觑了眼易雲巧的臉色:“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坐了一上午,跟聽天方夜譚似的,又是96年,又是幾千年前的,易雲巧到現在都還腦袋發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是得下去看看……”

她有點唏噓:“當年死的是易家人,被關的也是,那些人,你可能沒印象,我可是都認識。要不是當時懷孕,96年那次,我也該下地窟的……”

“還有啊,有句話跟你說……”

她伸長手臂,搭上易飒的肩背:“你說,這次怎麽讓丁盤嶺領頭了呢?他一個平時不做聲的,憑什麽啊?”

易飒無奈:這個雲巧姑姑,總拿小心眼揣度別人,在鄱陽湖時懷疑姜孝廣要私開金湯,現在又嫉妒丁盤嶺領頭……

她正要說話,忽然心裏一動。

不對,易雲巧是在她背上寫字。

——适時閉眼,別亂說話。

這是……

易飒的心止不住狂跳:易雲巧是在拿話打岔,聲東擊西,适時閉眼,別亂說話,這是要切斷太歲的耳目了——是該這樣,否則太被動了,做什麽都被它看在眼裏。

她斜了眼易雲巧:“雲巧姑姑,人家盤嶺叔挺好的,你接觸多了就知道了。”

易雲巧哼了一聲:“我可不覺得,他能的事,我未必不行啊。都是水鬼,誰輸誰啊。”

易飒目送着易雲巧趾高氣昂離開,忽然發現,論起“演”來,那可真是人人在行,各有所長。

接下來這幾天,大家怕是都得演一套做一套了。

***

一大早,丁碛就跟前方尋找漂移地窟的人聯系上了,那頭回複說,剛圈定地方,正準備紮經幡,後方的人這兩天就可以拔營了。

丁盤嶺正和易雲巧她們聊事情,不好進去打擾,按理說,回複丁長盛也是可以的,但丁碛總覺得,這些日子下來,丁長盛似乎察覺了什麽,看他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所以能避就避,盡量不沾惹。

他一直等到易雲巧和丁玉蝶他們都出了帳,才進去找丁盤嶺。

丁盤嶺聽完了,微微點頭:“行,拔營的事,我讓長盛安排。”

讓丁長盛安排?這種瑣碎小事,不一貫都是自己的活麽?丁碛正納悶着,丁盤嶺又招呼他:“坐了這一上午,腰都酸了,這邊景色不錯,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丁碛受寵若驚,卻也越發迷糊:水鬼都到齊了,還有丁玉蝶這個丁家的“嫡系”,陪散步這種事,怎麽也輪不上他吧?

他滿腹狐疑地跟着丁盤嶺往外走,走出營地,爬上就近最高的山坡。

景色真好,高處是雪山雪蓋,低一點是灰褐色山石,再低是青黃色沼澤,沼澤間脈脈細流,在清透的日光下銀晃晃灼人的眼。

丁盤嶺伸手指劃遠近:“看看,這景色,真不錯,我們平時在內陸,哪能看到這麽開闊的場景啊。”

丁盤嶺怎麽會有心思看風景呢,丁碛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茬,背上忽然一僵。

丁盤嶺在他背上寫字。

擡眼看丁盤嶺時,丁盤嶺依然目視前方,臉色很放松:“是吧?”

丁碛很快按下心頭疑窦,很自然地接口:“是啊。”

他慢慢分辨着丁盤嶺寫下的字,那可不是一兩句話,而是大段的安排、囑咐。

有時候,丁盤嶺手上稍停,會插幾句随意的話,關于天氣、回程、這兩天的夥食、身體的不适,丁碛嘴上跟着應和,心裏愈發緊張。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艱難的“對答”才告終結,丁盤嶺收回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飒飒她們上次下地窟,說是要過一段水路,很冷,待久了人有點受不了,你想想辦法,這兩天去采買一批幹式的潛水服來,這種可以在裏頭加衣服,到時候保暖就不成問題了。還有,氧氣筒還是得備,雖然水鬼能在水下長待,但畢竟是高原,體力消耗過大的話,有氧氣筒能救命的,趕緊去吧。”

丁碛嗯了一聲,卻沒立刻挪步子。

丁盤嶺正覺得奇怪,丁碛清了清嗓子:“嶺叔,你應該知道我的事了吧,就是因為我之前的一些失誤,跟易飒有點不愉快。”

“是她那個朋友陳禾幾的事嗎?”

“是,之前我幹爹借口漂移地窟的事還沒搞清楚、正是用人的時候,把她給拖住了。但你也知道易飒的脾氣,我覺得她不會算了的。”

“所以呢?”

“就是想讓嶺叔為我講幾句好話。”

丁盤嶺笑了笑。

他前腳吩咐完丁碛事情,丁碛後腳就提要求,說不好聽點,這真類似于要挾了。

丁碛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麽:“嶺叔,我沒別的意思,還是那句話,就想給自己找條活路。”

“你覺得只要飒飒不追究,就萬事大吉了?”

“她不追究,我就沒什麽顧慮了。”

“那對于那些人呢,你覺得抱歉嗎?說真話。”

丁碛笑起來,頓了頓說:“我沒感覺。”

“嶺叔,我跟任何一個死在我手上的人都沒仇,無非就是聽命行事。你不能指望一個人既是個合格的、幹髒事的傀儡,又飽含良知、時時揣一顆歉疚心,這跟當了……又要立牌坊有什麽區別?”

“事實上,易飒一直追着我,讓我覺得很憋屈。”

丁盤嶺不動聲色:“憋屈?”

丁碛冷笑:“為什麽要追着我啊?我就是個工具,人家讓我幹什麽我就幹,真要論罪,我也就是個從犯。要我殺人、要我感到抱歉、最後還要推我出去抵罪,是不是不公平啊?我不是想說我幹爹的不是……”

他壓低聲音:“他授意我不惜一切代價殺死易蕭、讓假姜駿消失,甚至暗示我易飒太麻煩的話,可以下手。他的罪比我小嗎?”

“因為他是三姓的人,他顧全大局幫大家做事,他手上沒沾血,你們都對他的罪視而不見,那我呢,我難道不是在幫三姓做事?”

“背後那些明裏暗裏唆使的人什麽事都沒有,只推我出來擋槍,我就是不服氣。想讓我服罪可以,有些人得出來一起領……嶺叔,我覺得你是個可以講理的人,才跟你說這些話,我就是希望……”

他話裏有話:“我這麽辛苦辦事,能有個回報。”

丁盤嶺沉默了會,說了句:“我知道了。”

***

丁碛下了土坡,一路走回營地,大步流星,上了自己開來的那輛大切,車子一轟,猛打方向盤,向外疾馳。

就近的人猝不及防,車子出去了才想起追着大叫:“哎,哎,你去哪啊?”

然後瞬間被甩在了後頭。

丁碛臉色鐵青,滿腔憤恨,他其實從來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今天也不知道怎麽的,對着丁盤嶺,忽然就沒收住。

也不知道是福是禍,但随便它了,說了就是說了,反正說的都是真心話。

他也許有罪,讓他死可以,但其它該死的人,別縮在後頭。

曠野浩大,視線裏沒別的車,他橫沖直撞,近乎盲開,過了會一手扶住方向盤,另一只手掏出手機。

那天易飒讓他別禍害人,怪了,他禍害誰了?腿長在井袖自己身上,她舍不得走,也賴他?

他翻出井袖的號碼,正要撥號,心念一轉,改撥了家裏的。

如果她真搬進去住了,電話自然有人接。

果然,不多時,他就聽到井袖的聲音:“喂?”

丁碛正想說話,忽然聽到類似滾鍋的咕嚕咕嚕聲,心裏一怔,頓了會才說:“是我,你在用廚房嗎?”

井袖一窘:“是,我看到很多廚具都沒用過,積了灰,就洗了,然後熬上了湯,湯鍋什麽的,還是多用用的好。”

“什麽湯啊?”

“番茄牛腩湯。”

是嗎,清冷帶泥濕味的空氣裏,好像真的隐隐傳來西紅柿的味道,嘴巴裏似乎有一股酸甜的勁兒沖上來,軟了牙根。

丁碛把車窗揿下些,讓冷風吹透腦子,語氣複又生硬:“我問你件事。”

“你說。”

“宗杭是你朋友吧?易飒也算吧,你的朋友,都覺得我不是個好東西,苦口婆心規勸,你怎麽還沒走呢?自己往火坑裏跳?”

井袖沉默了一下,輕聲說了句:“丁碛,我覺得你人不壞。”

不壞?

丁碛哈哈大笑:“你是不是眼瞎了?我确實殺過人你知道嗎?什麽髒事混事都做過,這還叫不壞?”

攤開了說,井袖反坦然了。

“我知道,宗杭不會騙我,但我總覺得,你不是一個爛到根上的人,有些事,你如果一開始就有選擇的話,可能自己也不想做……”

一開始就有選擇的話……

丁碛有片刻的失神。

一個撿來的、就是被養來做髒事的絕戶,十幾歲就已經兩手沾上血了,能有什麽選擇?

“還有,你對我,真的很好。”

丁碛打斷她:“我不愛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我幾次留你就是順便……”

因為露水情緣,因為順便,也許還因為看她可憐,跟一片風裏亂搖的葉子似的、從來就找不到方向。

井袖很平靜:“我懂,你一早就說了,跟我在一起,就是圖個輕松自在,我也沒那麽多想法,就想找個依靠,我遭劫的時候,你幫我搶回包、讓我去醫院看傷,我那個時候覺得,就是你了。”

“後來……”

井袖失笑:“後來宗杭跟我說了你的事,我挺難受的,但我還是想幫幫你,為你做點事,或者說,至少看到個結果才甘心。你殺了人,可能會坐牢,可能會償命。”

“坐牢了,我可以去看看你,真死了,所有人都往你墳上吐唾沫,我想,我還是能去送朵花的——從頭到尾,你沒有害過我,你确實幫過我,你有罪歸你有罪,我感恩歸我感恩。”

丁碛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挂斷電話,把手機扔到了副駕上。

車子駛得很快,前後左右,全是高原曠野獨有的蕭索。

看不出來,她還挺義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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