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開始是真心想撮合你們,但我沒有想到世民早就不是從前的二郎……”他語氣緩和了幾分,并排坐在我身邊,皂色冕服裙袍厚重地堆瀉在腳邊,其間金縷暗紋絞纏出尊榮繁複的圖騰,仿佛山巒重重壓下來。
我突然笑起來,笑聲空洞寂寥含着絕望的音調,擡起頭問:“你沒有利用過我嗎?”他臉色冷滞地看着我陰沉地吐出幾個字,“你說什麽?”
唇角邊的笑容愈加濃郁,含着嘲諷更多是凄涼的笑紋,為什麽我會在他眼睛裏讀出心痛。難道人的記性真得可以這般差,将記憶裏所有污垢過濾掉依舊好像是關懷着你。可為什麽這種關懷卻讓人冷徹心扉,像是将心生生剜出丢掉雪地裏,永遠都也暖不過來。
我反倒平靜了,或許我的心外早就結了一層冰雪,澆上再多的冷水只會讓藩籬更厚,而不會再受傷。或許有一天,當冰雪消融才會是傷得最深的時候。
“你讓我嫁給秦王,無非是為了阻止他與那翎公主的聯姻。那意味着秦王的背後從此多了一股強大勢力的支持,突厥為了自己利益必會竭盡全力扶他登位,而那也是你最不願看到得。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什麽會選中我,你就那麽肯定我在秦王心中的分量重到可以使他放棄突厥的支持?”
李建成唇角微微抽搐,雙手緊攥成拳似乎正醞釀着狂風驟雨。他怒極反笑,“看來你清楚得很,那你說我現在為什麽改變主意。不怕他與突厥聯姻了?”
“那是因為突厥要與大唐翻臉了,棄卒你要來沒用扔給秦王,說不定将來可以成為置命的殺手锏。正如你開始在我身上的打算,前隋公主不管走到哪兒都牽着是非,一個不小心就能跟謀反連上,更何況還是一個手握重兵原本就惹人猜嫌的親王。”
明知道是試探,可我還是如脫缰的野馬恣意挑戰他的底線,或許只為撕下這層可憎的僞善面具。也許他沒有狠到要置親兄弟于死地,但絕對有借此打壓他的想法。他隐藏得這麽深,以為喜怒不形于色就沒有人能猜透,可他在我房裏擺下的棋局早就将他的心事暴露。
一黑一白,明松暗防,以江山輪輸贏博弈全身。宮廷果然何時都如此,再親近的兄弟都敵不過皇位的誘惑,李唐以谶謠自诩天命所歸,到底還是逃脫不了這個宿命,這是亘古不變的宮廷法則,暴君為奪皇位弑父殺兄遺臭萬年,明君亦無法獨善其身。
他面容溫文爾雅,一如廟堂之上謙遜恭謹的儲君,但眼底卻陰鸷畢現,“你是怎麽知道大唐要與突厥翻臉了?”
我心一緊,什缽苾與我多次見面都是在東宮,雖然做過周詳部署但到底是他的地派,我與他的關系李建成究竟知道多少。與什缽苾的盟約是諸多環扣中的最後一環,如果有一天昭示于衆那我絕不會有生路,從與他締結盟約開始我就從未想過會活着離開,只是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我現在還不能死。
細細一想,如果他真得知道那我也不會站在這裏了,李建成至多懷疑我和朝臣私下來往,應該還沒有想到什缽苾身上。
“太子殿下當真以為只有自己才是深謀遠慮嗎?同懷問鼎之心你能想到得別人就想不到嗎?”
他眉宇一擰,有些不可置信:“世民告訴你得?”
我不置可否,既然他已經懷疑,那我索性就将計就計放出些迷霧彈,反正這樣的事情他不會去找李世民求證。我利用的就是他為儲君忐忑多疑的心理,平庸的人大多會被半真半假的謊言所蒙蔽,但刀頭舔血的人只有可能相信兩種謊言,一種是看上去證據确鑿不容辯駁,一種就是聽上去匪夷所思荒唐至極。
既然已經與他攤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雖然我也眷戀他如兄長般深沉從容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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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如蟬翼的碧茜紗上枝影晃動,朦胧畫梁如香霧熏籠,透出一絲涼薄蕭瑟之感。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一簇羽衛擁簇着皂色身影離去,甲胄随着步伐移動發出沉鈍的聲音。
水晶珠簾泠汀作響,揮灑一地珠晖,璃影走進來問:“要不要告訴可汗?”
“你覺得有必要就告訴他。”我半轉頭冷冷地說。兩年前什缽苾将她派到我身邊就知道,絕不會只是協助成事這麽簡單,當然還有監視。
璃影噤聲不語,略帶沙啞的清細嗓音似飄絮融入水中,漸墜漸落終究消弭于無形。我深吸一口氣,“對不起。”
桃李般清豔的面容浮上一抹如風溫馨澄澈的笑容,緩慢地搖搖頭。
“李建成的事情先放一放,你去打探一下秦王傷勢如何,何時抵京,以及……前線戰況。”我思索着不會只是瘧疾這麽簡單,随軍有軍醫,況且統帥是皇子一定會有貼身太醫随行,普通傷疾應該能應付完全沒有必要返京醫治。看李淵和李建成的緊張程度,極有可能為安撫軍心而封鎖了消息。
我故意和李建成鬧僵就是要斷絕一切後路,現在我想不管我要嫁給誰他都懶得管了。至于和什缽苾的交易,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有種預感,風浪波濤正慢慢席卷而來,看似平靜的深宮內苑早已處在山雨來臨的前夕,形勢如脫缰的雄獅把握不準。
即便一切盡如我願,我也注定要失去阿史那翎這個朋友。這段友誼從一開始就包含目的,注定要夭折在權謀波詭湮沒的宮廷裏。也罷,既然命運浮沉半點不由人,倒省卻俗情牽絆。
用過晚膳璃影還沒有回來,我的心一直惴惴不安,七上八下總覺有什麽事要發生。如墨端着雪花梨湯站到我跟前皺眉道:“這麽魂不守舍得,又出什麽事了?”
我接過雪花梨湯輕泯,滾燙清甜的熱氣撲到面上,帶着酥癢而舒适的觸感,仿佛在面上凝了一層水汽讓人心曠神怡。如墨見我一副慵懶的樣子也不再問,只是道:“快趁熱喝了吧,太醫吩咐過要好生調理,不然嗓子烙下病根就有罪遭了。”
“若是可以,我倒寧願一輩子不開口說話。”見如墨微蹙的娟細眉梢間挂着濃郁的哀愁悲憫,随即又勉強笑笑:“我只是開個玩笑。”
白皙精巧的面容哀傷更甚,卻終究只是緘默無言地望着我,收回瓷碗後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青煙松竹紗帳翩跹飛舞,層層掩映着纖細嬌小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內。手不由自主地拂上我的脖頸,那裏有一條淡淡的紅痕,平日裏我都帶一條鏈飾遮掩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但若要仔細看卻是肉眼避不過得。雖然随着時間流逝已經沒有當初的觸目驚心,但依舊留下了痕跡。
太醫曾說表面雖然只有留下一條紅痕,但對身體的傷害卻是極大,若不悉心調理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失聲。奇怪得是當時我想得不是失聲會多麽嚴重,而是想這麽醜的疤痕怕是要跟我一輩子,那可怎麽行。
後來我漸漸明白有些事情發生了就再也無法抹殺,像這條疤痕,像這條疤痕背後的記憶。
江都兵變,我幾乎經歷了和父皇一樣的駭人痛楚,不過他比我幸運,撒手人寰,真正解脫了。而我,被蕭笙從宇文化及手裏救下來,輾轉颠沛到了長安,又一次邁進這座金色囚籠。
從那以後我的嗓音發生了變化,由從前的清甜尖細變得沙啞,雖然經過悉心調養有了好轉但卻再也回不到過去的甘甜。我極憎惡這聲音,所以話越來越少,以至于如墨總說我性情大變。從前的憶瑤公主只是氣質沉靜,人還是活潑得,可現在愈發靜默寡言,沒有半分妙齡女子該有的天真快樂。
怎麽會有呢?我雖然只活了十幾年但卻已經歷了普通人一生都未必會有的百種愁腸,千般離緒。我該慶幸自己沒有像伍子胥那樣一夜白頭,外表依舊嬌豔欲滴,像沾滿了露珠的薔薇,散發着青春魅惑,若不說恐怕沒有人會識破我內心早已荒蕪幹涸。
璃影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我對着銅鏡摸自己的脖頸發呆,便靜靜地站在我身後也不說話。
“打聽出什麽來了嗎?”我拿起桌上的玉鏈重新戴上,在內心裏是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條疤痕,即使是與我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的人。
璃影道:“關于秦王的事情那些人口風很嚴,根本套不出什麽。不過奴婢打聽到另外一件事與公主多少有些關系。”
或許不是口風嚴而是根本不知道,李建成曾說他要親自去泾州,看來是捂得很緊,又或許什缽苾會有辦法。打算不再這件事上糾纏之後我又問:“你打聽到了什麽。”
“魏公李密率瓦崗衆将歸降大唐。”
我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努力平複內心的波湧沉聲問:“那宇文化及呢?李密不是在洛陽城下與宇文化及交戰,大敗其而歸嗎?他沒有斬殺宇文化及嗎?”
璃影搖頭,烏黑濃密的秀發從耳鬓垂撒到胸前,遮住她的側頰,顯得含雅優蓄,唯有一雙美眸于昏暗中散發出銳利幹練的光芒。
我又想起一件事,擡眸問道:“你可打聽到宇文化及向哪個方向逃竄,還有……他霸占的前隋宮眷處境如何?”
其實我不該擔心德卿和母後,畢竟德卿是宇文化及的弟媳,打斷骨頭連着筋,他應該不會虧待她們。只是難免亡國遺女的尴尬處境,日子應該不會好過。放在從前我肯定懶得理,她們平時對我又不好,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妹妹和女兒,何必為她們擔那份心。
可是現在,眼見着親人一個個離開我,愈發貪戀骨肉之情,即便她們不認我,讓我知道她們還活着也是好得。
“宇文化及是往西逃去了,至于宮眷……”璃影涼薄一笑,帶着些憐憫的凄然,“主帥都如同過街老鼠,那些依附他的女人又能好到哪裏去?”
往西應該是夏王窦建德的領地,記得從前陪侑兒看奏折時曾看過關于這個人的奏報,世代務農,任裏長時曾聚衆募兵反抗父皇兵伐遼東。當今雄踞各方的天下豪傑大多是前隋遺臣,他卻除外,不僅如此這個人對大隋深惡痛絕,不像其他人有舊主恩情可念。想必宇文化及也是動了腦筋,不然普天疆土四通八達何必單往西走。
只是不知時過境遷,已經稱王稱霸的窦建德會如何對待這個誅殺隋帝的燙手山芋呢?
璃影好像想起什麽,擡首說:“奴婢在回來的時候碰見了淮陽王,他正與一位公子相談甚歡,來往的朝臣都稱他為宇文大人,而淮陽王則叫他仁人兄,不知道他和宇文化及有什麽關系?”
宇文士及,他竟也歸降李唐了,看來宇文化及真是到了山窮水盡衆叛親離的時候,連親弟弟都離他而去。既然他到了長安,那麽作為他妻子的德卿應該也來了吧,宇文士及與李淵私交甚好,想來不會虧待他。德卿在長安應該會過安穩日子吧。
我輕悠一笑,她果然命比我好,看來我是白擔心了。這樣想着,只覺壓在心頭的巨石輕了幾分,心情也舒暢了不少。
大業十四年,宇文化及于江都缢殺隋帝後遭到圍追堵截,便一路逃亡向北停滞在洛陽郊外。洛陽的越王侗招撫李密,诏令李密讨伐叛賊化及。兩軍在黎陽附近激戰,化及大敗而歸,李密軍将也損失嚴重。這時王世充在洛陽又發動政變,挾制朝政,乘勢襲擊瓦崗軍。李密大敗西走,無處可歸,只得率餘衆降唐李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