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那翎,你怎麽來了?”在短暫冷滞後我首先打破沉默,那翎秋波美眸圓瞪,似是被抽掉了精氣,呆滞怔忡的視線機械地悠蕩在我和李世民之間,朱唇微張驚詫得說不出一句話。
镌刻着幽蘭飛雪暗紋的漆金檀木門敞開,明朗的陽光迎面射來,刺得我的眼睛酸脹幾乎睜不開。我并行兩步将門關上,拉過阿史那翎。她像只木偶似得任由我拉着,卻在半途猛力甩掉我的手,後退幾步質問般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問:“你們剛才在幹什麽?”
心裏那根弦緊繃到極致,維系到筋疲力盡卻又不敢絲毫懈怠。我看了眼李世民,豐神俊朗的身軀閑适地憑立在一旁,滿是譏诮的幽亮炯神目光,背後染了幾分不明所以的期翼淡淡地掃過來,仿佛在等着我做些什麽。
那一瞬間內心裏千絲萬緒湧過無數念頭,紛繁複雜的情思交彙成一股扯不斷理還亂的麻繩。心底裏明知長痛不如短痛,紙裏包不住火那翎遲早會知道,可躊躇再三最後出口還是變成,“殿下傷口裂開了,我幫他看看。”
阿史那翎狐疑地看看李世民,悠蕩的視線最終落到我身上,“真得?”我對上她波瀾不興的美眸,道:“當然。”末了又強按捺下恓惶,調笑道:“若早知道你會來,還輪得到我費什麽事?”此言一出明顯感覺一道淩厲如刃的目光強勢襲來,擡眼看去見那抹薄唇四溢的笑容愈加濃郁,鳳儀雍華卻镌刻着深重的嘲諷。兀自忽略這些異樣,我只是滿心惴惴凝視着那翎,怕她懷疑,更怕她不懷疑。我現在的處境就像是懸崖峭壁上行走的孤鳥,再也承受不起過多的信任感情,稍有不慎就會墜落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人生在世就是會有這諸多矛盾。厭惡宮廷權謀勾心鬥角,卻又不得不步步為營尋求生路,就如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親手構築一座金絲籠。
“大伯派人召哥哥回去,我也不能久留。本來是去東宮和你辭行,那邊的人跟我說你在秦王府,想來這樣倒省事,不用我再跑來跑去。”她雙眸微垂,濃密的睫毛在眼睑出遮掩出一道晦暗不定的陰影,看不清眼底表情。我見過的阿史那翎,或張揚奔放,或嬌俏羞赧,卻從未面對過這樣的她,深幽迷蒙,仿佛雨幕中連天芙蕖,原本明豔清朗的色澤變得模糊如夜。
我拉過她的手,“你真得要走?”如果她走了,是不是代表什缽苾破壞聯姻的目的達到了,那麽我也就不需要費盡心機讓李世民娶我。阿史那翎平靜地點點頭,始終沒有擡起頭來看我。
“那翎,你還真是頭腦簡單,被憶瑤騙了都不知道。”蒙着戲谑笑意的清越話語傳來,我們兩個俱是一震。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世民,陽光透過懸窗照耀進來,逆射着他刀削斧雕般的英挺面龐,只餘下颌微彎承載的冰冷笑意格外明朗。
想要開口阻止,卻發現喉嚨針碾般刺痛,竟發不出零音星語。
李世民慢踱着步走到我們跟前,“其實……”
“咳……”心弦一緊,硬撐着開口阻止,随即一陣尖銳的疼痛從脖頸傳來,将即将出口的話語硬生生阻撓在嘴邊。我下意識地捂住脖子,試圖壓制住咳嗽,因為每一聲都牽動着陳年舊傷,忽輕忽重,在痛楚邊緣上徘徊掙紮,那感覺不論何時何地都幾乎要将人逼瘋。
因為我的打斷他們兩個人都看向我,那是兩道怎樣的視線,可以包含如此複雜的情緒,竟讓我一時錯而無力分辨。緘默片刻,阿史那翎先打破沉默,将目光從我身上移到李世民上,沉聲問:“其實什麽?”
“其實是憶瑤害怕蟑螂,一發現這東西就立馬撲了過來,她是怕丢臉才編謊話騙你。”他視線絲毫不挪地凝着,原本清越如環佩的嗓音竟蒙上暮鐘般的黯然沉憂。
阿史那翎輕笑一聲,語中笑音夾雜着細不可聞的清冷疏離:“富麗堂皇的秦王府也會有蟑螂這種東西?看來秦王殿下對待下人太過寬厚縱容。”
“這可賴不得他們,我的卧房也是書房,從不随便讓人進來。”李世民回道,終于将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一瞬讓我感到輕松無以複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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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翎道:“看來我和憶瑤進了來還挺榮幸。”
“那是自然。你看貴客來了這麽久連杯茶都沒上真不是待客之道。”語罷,李世民便開門叫人奉茶,依舊是剛才引我來的那個小侍婢端了礬紅果紋墩式托盤,上面放着三盞胭脂紅沿葵茶杯。香茗青煙,餘香袅袅,氣氛随着這慢慢沉霧也變得舒和溫潤起來。
溫熱茶水潤澤下,幹澀撕痛緩緩流逝,我感激地看向李世民,他卻再也不看我,只是凝着被他丢在一邊的沉香木圓雕靈猿筆格像是在怔怔出神。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剛才說蟑螂……會是巧合嗎?這果真是我從小到大最忌諱最害怕的東西。
“二哥就會蒙人,說什麽軍機重地不得擅闖,我看這裏還挺熱鬧。”調侃之聲傳來,來得恰到好處。只是這局面還真讓人有些哭笑不得。
在我記憶裏這聲音不該屬于李元吉,果然率先推門進來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陌生少年。穿缂絲寶相花暗八仙幛沿錦服,頭戴雕螭龍犀冠,眉清目秀相貌不凡,該不會是等閑之輩。他微微怔愣地看着室內面面相觑的幾個人,忽而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微妙笑容,箭矢般閃到李世民身邊,低聲道:“招架艱難吧……”
李世民冷瞥他一眼,将他拉過來,介紹道:“這是我堂弟,淮陽王李道玄。”我們依制行禮還禮後才注意到夕顏跟在他身後不聲不響地進了來,兀自站在暗處仿佛甘願被忽略。依我的計劃原本是想讓璃影尋個由頭躲出去避免和李元吉碰面,王珪到前廳後等于告訴所有人我也來了,我在賭夕顏一定會沉不住氣跑過來看,然後就是那一副在內古怪在外暧昧的場面……人算不如天算,全亂了,不光場面,我的心也亂了。
“看來二哥與……兩位公主相談甚歡,他病中甚少與人長談,記得唯一一次還是上次和李大人。”李道玄笑道。李大人?難道是……
李世民面露惋惜之色,道:“魏公确實是不世之豪傑,卻敗在一個叛主反複的小人手裏,當真讓人唏噓嘆息。”我心中譏笑,說王世充是叛主反複的小人,那麽他李唐又是什麽人?那個他口中所謂小人做的違逆倫常宗法的事情他李家一樣沒少做。只不過一個明目張膽,一個多了些自欺欺人的粉飾。
我心裏罵得痛快,未曾收斂神色,竟将笑意外露。李世民目露精光定定看着我,“公主笑什麽?”在那道精明深邃視線注視下我禁不住一哆嗦,他不會看出我在想什麽吧?忽而又□,他又不是神仙,就是比別人多一竅,也不至于通曉人心。
我道:“我是笑秦王若要悲天憫人還是放在別處好些,這個李密原本擁立糧倉戰将,天下大勢半數歸其麾下,淪落到此覆滅地步,怪不得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鼠目寸光,貪心不足。”
一語剛落,李道玄煞有詫異地道:“你竟然說天下俊才敬仰的大英雄鼠目寸光?那你倒說說他是如何鼠目寸光,咎由自取得?”
我瞥了眼李世民,見他沒有阻止,反倒以手擎颌似乎也在等我說下去,便只好繼續說:“除翟讓,定瓦崗,收裴氏,一氣呵成令李密名聲大噪。甚至出現谶謠暗自映射他日後為帝,若此時他真有帝王胸襟,就該一鼓作氣趁機攻下長安。誰知他竟貪戀糧倉與東都富饒屯兵城下與洛陽守軍對峙,殊不知洛陽被……經營多年,城牆堅固,若是強攻任憑他兵力雄厚糧草充足皆占不到優勢。如此虛耗數月,待宇文化及逃竄至此與王世充兩相夾擊成犄角之勢,還真成了雁墜澗谷,虎落平陽,不過為世人增添幾分英雄末路的談資罷了。”
果真悲慘連我自己都忍不住感嘆一番,想着這感嘆怎麽聽好像都擺脫不了‘惋惜為什麽侵占長安的是李唐而不是李密’的嫌疑,躊躇着要不要再加上句‘都是天意,降重任于大唐收複河山,那些不過是流星孤月,轉瞬成空’,最後還是放棄這裝模作樣的恭維,且不說我這個亡國公主若對搶奪自家河山的叛臣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會不會驚吓着別人,首先肯定是會惡心着我自己。
李世民道:“想來也奇怪,當年楊玄感謀反之時,名不見經傳的李密曾為其謀劃‘北據幽州,斷炀帝後路,為上策;西入長安,控制潼關,為中策;就近攻洛陽,勝負難測,為下策。’當初楊玄感不聽勸告,以下策為上策,引兵從汲郡渡河,圍了洛陽,卻終因進攻不克援兵随至而大敗,怎得臨到自己卻将當年教訓抛諸腦後?”
我一時心緒繁雜,如潮水般湧來,唇瓣張合間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因為沒有人能抗拒洛陽的繁華。”字句如珠,擲地有聲,李世民愕然地轉身,像是沒料到我會接話。我卻愈發苦澀,看來很多英雄立下豐功偉績的道路或許千差萬別,但最後走向滅亡之路卻是大同小異。我的父皇,人人稱之為暴君,卻也沒人能否認他是一個英雄,因為他曾平定南陳,統一南北。這樣的功勳,就連李唐也沒有誰立下,起碼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做到。
啪……啪……清脆的掌聲由遠而近遞階傳來,随着憧憧腳步聲愈加明朗,衆人皆向門口看去,卻在一瞬倏然僵住,就連向來鎮定自若的李世民也是神色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