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八
大業十三年太原郊外
天色晦暗,天際幻起迷沉流離的鉛雲,低垂下來。猶帶着涼意的蕭索晚風吹得客棧門前的白帆前後浮擺,打在榆木門扉上,吧嗒吧嗒響個不停。
我從绾绾肩上剝下剛被她搶過去的包袱,摸出竹褐色香緞荷包,斜翻過将錢铢倒出來。店小二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兒,穿了身灰土色麻布裳,肩上披條和衣裳同色的抹布,邊招呼我們往裏走,邊問道:“兩位客官裏面走,請問是吃飯呢還是打尖?”
客棧空間不大,中央放了幾個缺角的鏽黃色鐵盆,我擡頭看看有幾束光線從屋頂漏下來,大概是為了即将到來的雨備下得吧。不多的幾張桌子都有缺角,每張都圍滿了人,皆是同小二無異的裝束,粗布襟衣的絡腮胡子。見我們進了來,原本嘈雜喧天的言談聲淡了些,幾縷意味不明的目光瞟向我和绾绾,言語細碎。
“好俊俏的兩個男人,瞧那細皮嫩肉得,比大姑娘還白。”
小二笑嘻嘻地站在桌旁問我們要些什麽,绾绾沉色地環顧四周,蹙眉猶疑地看向我。我沖她微微點頭,對小二道:“要一碟鳳梨酥。”
片刻的寧靜被周圍人哄堂大笑聲打破,那小二也樂得咧開嘴露出皎白的牙齒,我一時尴尬,聽绾绾故意粗了聲問:“你們笑什麽?”
一個莽漢站起來大笑道:“眼看就是富家大院裏出來的貴公子,這荒郊野嶺的要什麽鳳梨酥,有饅頭啃就不錯了。”伴随着他的話又是一陣戲谑嘲笑聲。
定睛細看,那些桌子上果是只有些幹糧、酒壇子,好得還配了些茴香豆、醬花生,有些甚至連幹糧都沒有,只是些勉強果腹的餅子番薯。這是無論有些什麽樣的吃食,酒是每張桌子都有的,也沒有酒壺酒鼎之類的東西,方才進來時沒太上心大概都是直接對着壇子豪飲。
在這一片哄笑聲中,绾绾沉了臉色登時站起身來:“公……公子咱們走,換別家。”我拉住她婉言勸道:“這個地方這麽荒涼,咱們一路走來都沒見幾個人到哪兒去找別家。再說這天眼看着就要下雨了,好容易有個落腳的地方就別挑三揀四了。”绾绾急得直跺腳:“可是……”
“好了,就這兒吧。”我叫過小二:“我們要打尖,這兒可有空房間?”
小二盤算了下:“房間是沒有了,不過東邊的柴房收拾收拾還可以住人,往常客人多的時候也有人住過那裏。要不就那兒,少收您些錢。”
绾绾幹淨利落道:“我們不要你少收錢,你再去看看還有沒有空房間,我家公子不能住柴房。”
旁邊有人起哄:“這兩人不會也是‘逃兵’吧?朝廷怎得征起兵來就饑不擇食了。”我壓低了聲音對绾绾說:“征兵?沒聽說父皇最近有征兵啊。”她平靜回道:“這一路陽奉陰違的事咱們見得還少嗎?”
我心下了然,大概又是吃空饷的把戲。地方官貪污斂財,倒苦了這些深受盤剝壓榨的尋常百姓。背井離鄉,風裏來雨裏去的,還不知被抓回去會怎麽樣。
将幾枚錢铢交到小二手上,道:“我們就睡柴房了,勞煩小兄弟給我們帶路。”绾绾抓起包袱疾步跟到我身後,卻聽背後有一低沉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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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
回頭看去,見一三十多歲的男子站起了身,他穿了身烏青色寬袖短袍,雖也見寒碜但卻比周圍人整齊幹淨了不少。這人有一雙極濃的眉毛,打眼看去雙眼沉邃隐約透着文人書卷之氣,在一群鄙俗粗陋的人中極易辨別。
他推開阻路的桌凳,到我們跟前道:“在下在二樓有個房間,二位公子若是願意便上去住吧。”
小二叫道:“這怎麽可以客官可交了一個月的房錢呢。”
我雙拳抱于胸前微微俯身,道:“先生好意在下心領了,凡事先來後到,怎麽好意思讓您給我一個後來者騰房間。”
他道:“出門在外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再說了落拓者住哪裏不是住。那柴房地處幽僻我瞧着也挺好。”
我還想再說些什麽,绾绾已從袖中摸出了金騾子遞過去:“如此,便多謝先生了,這些不成敬意請笑納。”金騾子流燦之光映在那雙深眸中沒掀起半分波瀾,他神色平靜道:“小公子還是将這東西收起來吧,出門在外誰都不容易。”說完便自顧自地走了。
窗外寒風愈加成勢,時而嗚咽,時而狂嘯,敲打着棉紙破碎的窗棂,陰冷灌進房裏。
好容易踩着陡峭的木板樓梯上了二樓,推開染滿了油垢污穢的門,绾绾一雙秀眉幾乎擰到了一起。屋子相較于客棧而言并不算小,可行塌處卻是塊只容納的下一人的狹小木板,上面馬虎鋪了些荊布褥子。床榻旁放了張矮木小幾,擱置着一小把淺碧色葵瓣迎春茶壺。摸了摸桌上竟有濕意,再轉眼一看窗戶正大敞着,外面寒風雨料峭,不時有細細蒙蒙的雨絲漂浮進來。
順着我的實現望過去,绾绾‘呀’了一聲,連忙将包袱放下去關窗戶。拼接處的窗框竟缺了一塊,風勢稍強便将剛關上的窗又生生吹了開。
我拉住要往外走的绾绾,勸道:“你瞧這地方如此貧瘠,就算找人修窗戶又有誰會來呢。左右我們就在這兒住一晚避避雨,天一晴咱們就走,別人住的我也住的。”
她倔強地不依,還未言語眼眶卻先紅了:“公主金枝玉葉,何苦趟這趟渾水。”
打開包袱将‘苕華’拿出來,周圍灰壁殘垣,溫潤無暇的玉質如錯落在塵灰中一顆明珠,越發清越高華。我抿了抿下唇,堅定地說:“為了笙哥哥,什麽苦我都能吃。”
绾绾道:“陛下派遣蕭公子為欽差特使到太原協助留守迎戰突厥,雖說不是什麽好差事但也不至于出什麽事吧。他不過是幾天沒給公主回信,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窗縫處的棉窗紙破如柳絮,風從那裏吹進來,凜冽的涼意一直到了我的心裏。烈寒中透着沁心的苦澀,因舟車勞頓而暫時隐遁的不安又被重新喚了起來。
我有些沮喪地說:“你不知道臨行前笙哥哥答應與我飛鴿通信的,可‘小飯’每次都沒有将書信帶回來。先前幾次我以為是路途遙遠丢了也說不定,可若說回回都丢哪有這麽巧的事。再說最近幾次‘小飯’每次回來都在窗前咕咕唧唧叫個不停,顯得特別焦躁,它是我和笙哥哥一起養大的,是通靈性得。”
聽了我的言語,绾绾也憂慮地坐在了床邊,聲色綿綿低喃:“公主說走就走也不知江都宮裏先下情形如何,還有那幫了咱們的宇文将軍會不會遭殃?”
我趴在床側,拖長了音調氣虛無力道:“你放心,宮廷裏向來都是‘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他那個神能通天的老子有一百種辦法幫他脫罪。”身側靜默無言,仿若意識到什麽,忙直起身來安慰道:“你放心,我是不會讓別人将你捉去受罰得,大不了找到笙哥哥後咱們就不回去了。”
清炯動人的大眼頗為驚訝地瞪圓了看我,如碧空清透泛着天光。我莞爾一笑,那個晦暗陰仄的囚籠,既然逃了出來又有誰還會想着再回去呢。
亥時剛過,雨總算停了,窗外風吹過竹搖影斜,帶着雨後初霰的芳草清香。将蠟燭吹滅了,透過窗帷閃出的縫向外看,那一望平川的鄉野之上,月高夜靜,相比行宮裏入夜後宮燈錦簇的欹然絢麗,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拿起桌上的淺碧色葵瓣迎春壺借着月色細細探看,薄瓷的質地并不是極好,但上面燙的蜀葵卻是筆意婉轉、意境高遠。這樣精巧的東西不像是客棧裏所有,興許是将房間讓與我們的先生落下的。
‘吱呦’一聲門被推開,绾绾抱了些棉絮毯子進來,邊鋪床邊道:“方才出去向店小二借的,鋪在床上公主夜裏可以睡得舒服些。”我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拿起茶壺就往外走:“這大概是白天的那位先生落在這裏的,我去還給他。”
沒走出幾步被就绾绾攔住了,劈手将茶壺奪過來道:“外面都是些男人,越到夜裏越咋呼,還是我去吧。”看了看半敞的窗戶又囑咐道:“外面的人能從窗戶看到裏面,公主千萬不要點蠟燭。”待我一一應下後她才推門走出去。
為了沿途避免些麻煩,我和绾绾都換了男裝,平日裏随意撒下的青絲被一個發帶束于腦後。趕了一天的路只覺頭皮被肋得發麻十分不自在,绾绾走後我便将發帶解下,從包袱裏翻出随身帶着的玉角梳細細梳理着一頭長至腳踝的頭發。
雲緞般的柔軟從我的指尖輕輕滑落。
宮闱裏的女子除了看重容貌花顏,對于這一頭烏發也是極為重視得。長久以來便有‘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的說法,女子精心敷養三千青絲都是為了日後的夫君,希望與他共結發,長相守。
那時的我自認為金枝玉葉,心比天高。怎會料到将來——他是我的夫君,而我卻永遠也成不了能與他結發的妻子。
平地刮起一陣斜風,吹得幔帳呼呼作響,我轉身想将窗戶再斂斂,卻覺眼前疾風掠過俨然是道人影。
借着月色微弱依稀可見,是個大約十□歲的男子,光線微暗看不清長相,可是一雙眼睛炯亮蘊神,明若繁星漫天好看極了。我不知那樣高的窗戶他是怎樣從外面飛進來的,但與我相視的瞬間,墨眸中閃過意外倉惶的異色,僅只片刻的停滞我已被他拉入懷中。
伴随着突然而至的溫暖,淡淡梨花香娟娟襲來,我一時呆滞竟忘了反抗,直到那溫暖的香印上了唇瓣。他将我掙紮亂動的手抓過反鎖在身後,胳膊環繞過我的腰宛然是情人間最親密的相擁姿勢。
唇齒相依間,有拳拳話語漏出來:“我想你了。”本該是蘊含脈脈情深的甜言蜜語,卻因被刻意提升了的嗓音而變了味道。相挨得這麽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時不時往窗外瞟,但唇依舊在輾轉吮吸着。我一時氣惱卻又掙脫不開便發狠去咬他,血腥之氣溢了滿口,他眉頭微皺卻并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抱住親吻,而這個人還是個素未謀面的人。我越想愈氣,加大了牙齒上的力度,恨不得将他的唇咬個稀巴爛。就在我咬得專心起勁兒時他突然放開了我,尚未收回的掙紮力道讓我後退了幾步,見他警戒地貼在窗側向下張望,望了會兒好像還輕舒了口氣才小心翼翼地将窗簾拉上。
“你個不要臉的登徒子!”我揮手搧過去,卻連他影兒都沒碰到就被半路截了下來。我低頭看看箍住我手腕的胳膊,想都沒想徑自就咬上去,推拒之力從牙齒處傳來,我被震得踉跄着後退了幾步。
淄淄如水的月光下,他翻過胳膊看了看,又摸摸自己慘不忍睹的嘴唇,剛想說什麽,绾绾已經推門而入,手裏還拿着那個蜀葵茶壺,他瞟了眼問:“這茶壺是誰得?”
绾绾略有異色地看看這個不約而至的陌生人,并沒搭理他,只是對我道:“那位先生說他住在柴房那麽破舊的地方用不着這東西,權當交個朋友将它送給我們了。”話音剛落那‘登徒子’已飛快地奪門而出,走前還留下句話:“謝了,會咬人的小姑娘。”
作者有話要說:看出玄機了嗎?沒看出來也沒關系,不要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