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十七
傍晚暮雨初收,蓼煙疏淡,擡起軒窗望着暮色裏不合時季的花萼浮蕊,穿梭其間的寒霜勁風顯得更為蕭索。突然覺得,面前這座宛若天外仙境的庭苑,不惜扼住時間咽喉,同四季更替不休的亘古常理做鬥争,留得一季花團錦簇。這般意境仿若給人以孤獨之感,傾盡所有來将自己留在這如癡如醉的夢裏。
煙月沉默而純美,默默注視着人世間的一切。
流連于花叢中的目光逐漸僵住,望着那疏枝瓊木,驀然間竟有種詭異的熟悉之感。此情此景,我定是在哪裏見過,一定。
飄絮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見我正以手抵着額頭皺眉沉思的神情,問道:“小姐是哪裏不舒服嗎?”
我慢慢将手垂下,隐忍着因思緒攪亂而欲裂的頭疼,緩聲道:“沒事。”
她挨近我身邊,眼角間偷瞥過來的目光略帶閃爍。我轉身倚躺在繡塌上疲憊地揉了揉眼角,“有什麽話就說吧。”
飄絮道:“少爺說今天上午他言辭有所失當,悖離了古人聖賢之禮,過後他很是後悔,希望小姐能原諒他。”我輕抿出一條弧線,想都沒想便說:“這又是唱哪出啊?”
飄絮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了,“少爺說想請小姐去晚襄廳品茶……”我枕着松軟的纏絲繡塌懶洋洋地回道:“晚襄廳,那是什麽地方?他該不會是惱羞成怒想把我拉到荒郊野外裏殺掉吧。”
身旁有片刻的沉默,言語伴着馥郁的薔薇香飄來:“那是少爺特意為合晚小姐所建的亭子,合晚終日呆在山莊裏愁悶不已,聽雨夫人又不肯輕易放小姐出去走動,少爺便特意在郊外清淨少人之所建了這處亭子。那裏臨近山塢松林,景色宜人,小姐閑暇時經常愛到那裏走動。”
我暗自在心裏唏噓,這個傅合清對自己的姐姐還真是好,難怪會如此憎恨我這個冒牌貨了。但,這也有幾分說不通,他既與自己的姐姐感情如此深篤,必定也會希望她早日歸來,他應該很清楚我留下來是為了尋找真正的傅合晚,他這般故意刁難逼我離開,莫非是有什麽隐情。
探頭觀了觀我瞬息變換的神情,飄絮道:“奴婢知道了,這就去回絕了少爺。”
“慢着。”我掀開搭在膝蓋上絨毯,站起來便理着略有些褶皺的衣裙便道:“去準備準備,去晚襄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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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泥濘,盡是石路上尚未化盡的殘雪。飄灑了數日的細雨在餘晖的光下漸息漸止,取而代之的是盈天遍地的冰淩細雪,一滴滴落入塵土。
天空被雪光映得裎亮,也耀亮了遠方山巒連綿如黛,松林參差。
傅合清披了灰青色的狐毛領水獺裘披風,手拿着一個精巧細致的葵花型銀壺,在那兒自斟自飲。我裹着狐裘走過去,圍着他繞了一圈,道:“不是說品茶嗎?怎麽自己先在這兒喝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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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頭看了我一眼,緞袖自石桌上拂下往旁邊滑了滑,“坐。”
我欠身坐到了他對面,望着庭閣四周镂雕的花木闌,默默感嘆得有多少精巧心思凝結其中。傅合清半垂頭望着身旁緊靠着自己的座位,動作僵滞,表情尴尬,我心中疑惑伸長了脖子去看,見他正放了一方素綿坐塌放在石凳上,手指還勾着邊角垂下的璎珞。登時便覺得有些不忍,但還是極謹慎地将情緒收斂了回去,裝作若無其事地安坐在現下坐的這方石凳上。
沉默的氣息十分短暫,傅合清将坐塌從石凳上撩起遞給我,道:“石凳陰涼別傷了身體。”我配合地接過墊在下面,突然想起一個不太着調的事情。前幾日他潑我時,用的是溫熱的茶水,莫不是也是怕我着涼?
不管是有什麽陰謀在裏面,若傅合清知道在他倍是體貼的關懷下非但沒有感化我,反倒讓我不由自己地想起他前幾日犯下的惡行,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吧。這樣想着,竟自顧自地咯咯笑起來,直到察覺到傅合清異樣的眼神才勉強讪讪地停下。
他傾身為我斟了杯熱茶,随意問道:“想起什麽了,笑成那樣?”
我搖搖頭:“你維持從前那樣挺好,突然變得這麽善解人意讓人有些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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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梅影婆娑,花枝妖嬈地延伸到涼亭之內,冷香幽洌而寂寥。傅合清随手摘下一朵梅花,于掌間把玩,聲音若香寒涼而悠長:“若你願意,我可如此善解人意,我們可以是最好的朋友,最交心的知己。”
飄絮為我斟滿了茶盞,俯身間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突然明白了,傅合清此番約我出來的用意。随即微微一笑,語含玩味:“朋友?知己?唯獨不能是姐姐。傅合清,你說這話晚了,你若那麽不願意我代替傅合晚就該在聽雨夫人請求我的時候相勸,我若知道你如此厭惡我,我定然不會舔皮賴臉地住在人家家裏。可是現在,木已成舟,你要我走除非聽雨夫人答應,否則我絕不會行背信棄義之舉。”
傅合清雙手覆在案桌上,前傾了身子盯着我的眉眼,一字一句道:“你當真不願意走?”
我搖頭。他突然繃直了身體,手起杯落,幾個與他随性的山莊護衛驟然圍了上來,狹小的涼亭裏遍布陰霾。
傅合清閉上眼睛,嘆道:“你現在會怪我,但終有一天會感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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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露寒霜,日暮下溪亭漸遠,連最後的一道影子都消失在夜幕下。
這片松林如此悠長,好像一輩子都走不完似得。我的手被護衛縛在身後,以致無法把握身體平衡而時常被地上的殘雪苔石絆得踉跄。
他們說,穿過這片松林很快就可以出洛陽城。
随着路程的延長,叢林越來越密集,天已完全黑透,那些遍布在樹皮上圖紋如一雙雙眼睛在濃稠的夜色裏詭谲的眨着。我在心底生出一絲恐懼,總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周圍悄然地注視着我們,并且在不斷地靠近。
周圍寂靜,只有靴子踏在落雪上窸窣聲和輕微的呼吸聲。
突然,一個護衛停下來,膽顫地說:“我好像聽見了狼叫。”
其餘的人皆害怕起來,為首的護衛雖也有忌憚但還是壯着膽子說:“胡說什麽,天兒這麽冷狼早就冬眠了,怎麽……”話音未落一聲凄厲而尖銳的嚎叫破霧而來,穿刺夜的庇護,帶着獠牙摩擦般的兇惡與猙獰。所有人的動作一僵,緊接着都呼喊着救命向竹林外逃竄,因為夜色幽暗其中一個還将我撞倒了。
我躺在地上掙脫着手上的繩子,邊掙邊喊他們:“喂,先把我解開再跑。”可沒一個人理我。黑霧中好像有無數雙綠色的眼睛在閃爍,慢慢地靠近我。
我心中大駭,可越是害怕手腕上的繩子就越掙不開。手心裏黏膩膩地起了層汗珠,摩擦着繩子滑如蛇皮,纏繞着手腕。我只能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喊救命,恍惚間那些幽亮的綠眼睛好像因為聲音的吸引而移近得更快,但我只能喊,好像飲鸩止渴再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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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死……
隐約好像聞到了一股枯枝燃燒的糊味道,我放着膽子睜開眼睛,那些幾乎已在咫尺之間的野狼好像遇見了克星般停住腳步不敢繼續向前。我在死亡的陰暗中抓住一絲希冀,掙脫着向四周張望,發現一個身影于不遠處正手忙腳亂地生着火。
見他突然拿起一個火把朝野狼的方向走去,我的心猛跳,低聲沖他喊:“別過去。”他好似沒聽見般徑直走過去,将火把往狼的方向一撩,那些狼竟似觸雷般向後瑟縮,他步步緊閉,蹲□抓起一把枯枝浸了火扔向它們,野狼的防線驟時盡失,盡皆轉身向來的方向逃竄。
那人扔了火把過來解我手腕上的麻繩,邊解邊說:“我們必須盡快離開這裏,那些狼随時會再回來。”
在他靠近的時候有一股濃郁的近似藏香的香氣襲來,是一種霸道而強烈的香氣,聞久了讓人的頭會隐隐作痛。不知是頭痛還是方才被吓得腿軟,我跟在他的後面磕磕碰碰竟好像連走路都很吃力。
他停下腳步,焦慮地向後張望好像怕極了那些狼再追來,略微猶豫之後将我攔腰抱起,一個輕微的聲音傳來,“姑娘,得罪了。”
窩在他的懷裏那股詭異的香愈加刺鼻,引得我頭痛愈加嚴重,眼前的景物竟也有些錯位變型。我使勁地搖搖腦袋睜大了眼睛,那些古怪錯落的光影漸漸變得朦胧起來,慢慢地墜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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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撮毛茸茸的東西給蹭醒得,迷糊糊地抓過來一看是晚清小築裏自己床上的缂絲鵝絨毯。晴日天光正好,幾道光束投射進來,無數流塵在其間飛舞。燈燭仍然亮着,燭臺裏堆砌滿了渾濁而厚重的燭淚,像是燃了一夜。
眼睛酸脹,頭也很疼。我帶着初醒的迷離惺忪掀開帳幔,一擡頭,吓得我又滾回了帳幔裏。傅合清肅穆正襟地站在床前,中規中矩地俯身作揖道:“姐姐,您醒了。”
被他這麽一吓,原本就不甚清明的腦子更加困惑紊亂起來。先是不乏受寵若驚地結結巴巴回道:“哦,不……不用客氣。”随後又覺得被傅合清這青天白日地一刺激,仿佛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被遺忘了。傅合清耷拉着腦袋看都不看我一樣,徑直邁着齊整的步伐後退幾步,聽雨掀開帳幔坐在我身邊,頗為關切地問:“晚兒醒了,可有什麽不适?”
我茫然地搖搖頭,見她轉身從侍女手裏接過一個瓷碗,信手搖晃着湯匙攪拌裏面的米粥,誘人的香甜慢慢飄出來。她邊攪邊說:“郎中過來看過了,說你沒什麽大礙,就是受了些驚吓。都怪你弟弟沒個輕重,我讓他在這兒守着你,你不醒他就不準走。”
這時我才注意到傅合清和聽雨臉上青黑的眼圈和濃重的疲累,頓覺點點被關懷的溫暖落入心田之中,當下又頗覺得過意不去,便随口道:“母親嚴重了,這與合清有什麽……”‘相幹’二字未曾出口,因為被那晴亮的日光一晃,我突然想起來曾經發生過什麽了。
傅合清這個混蛋,他還敢在我跟前晃!我咬牙切齒地瞪着他,他歪頭惬意地欣賞窗外精致,飛翹疏眉有點打結。
一時不甚被塞了一口粥,聽雨道:“我不是與你說過,現在山莊裏調養身體不要随便出去嗎,怎麽竟支開了護衛自己偷跑出去”,說罷略頓了頓,嚴厲地瞪了傅合清一眼:“定是這壞小子的主意,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想起昨晚的險惡至今仍心有餘悸,我雖然恨不得把傅合清大卸八塊,但要我在人家家裏撺掇着女主人去狠狠收拾自己的兒子,這種事情還是幹不太來。于是乎,只得裝得寬宏娴雅的樣子,溫柔地說:“弟弟也不是有意得,母親就饒過他這一次吧。”方才喝下去的米粥還沒咽下去險些又被我吐出來。
傅合清防備地盯着我,好像在猜度我究竟在打什麽陰險主意。
聽雨愛昵地摸了摸我的頭發:“你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蜷在絨被裏的身體猛然抖了抖,她的眼神邈遠卻又好似漸漸沒了溫度,有着我看不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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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那天在松林裏穿的狐裘披風拿了起來,上面粘了些不尋常的香氣。侍女走過來道:“小姐今天中午想吃些什麽嗎?”我回了句:“随便。”想起什麽轉身看她:“怎麽是你?飄絮呢?”
她低着頭偷偷瞥了眼在窗前裝雕像的傅合清,回道:“奴婢琴子,飄絮姐姐回家嫁人了。”我略微錯愕,若有所思地含笑重複了一遍:“嫁人了……”發現傅合清正在側面望着我出神,想起方才聽雨也是這番表情,便半開玩笑似得道:“怎麽了,從這個角度看過來我是不是很像傅合晚?”
他一愣,驀然大笑了幾聲,笑得渾身打顫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笑話。果然,他語帶譏諷道:“你不會真得相信這些漫不着調的鬼話吧?”
雖已料到他不輕易饒人的刻薄性子,但這句話聽起來好像又有幾分詭異之處。我眉梢微挑,看似戲谑實則認真地問他:“你的意思是,我不像合晚?”
“兩個十萬八千裏完全不着調的人會長得像,又偏偏飄到了家門口,豈止一個巧可以解釋。”他恍若閑談的話語卻我心中的疑慮滿溢,問道:“既然根本就不像,聽雨夫人為什麽要把我留下?”
“為什麽?”他似無奈又似譏诮地淺淺一笑,拖長了語調道:“因為你長得像傅合晚呗。”
我被他搞得暈頭轉向,再想細細詢問時他已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臉上分明寫着‘我什麽都不知道,別再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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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分佩服傅合晚能與這倒黴弟弟在特同一屋檐下生活十八年而相安無事。
琴子把午膳擺放完畢,傅合清絲毫不見外地坐下胡吃海喝,邊吃邊說:“站了一晚上,還得裝出一副悔恨懊惱的樣子,可真累壞我了。”
我用眼角看了他一眼,抱起狐裘直接往卧房裏走,身後飄來他無辜的聲音:“你不會還在生氣吧,我怎麽會想到中途會冒出狼來。”
我停下腳步,回頭微笑地看着他:“是呀,要是我把你扔進松林裏,再跑出一群狼來圍攻你你當然也不會生氣,因為我根本就沒料到會有狼。”
他眨巴了眨巴迷人的眼睛:“本來就不會有。外面大雪紛飛,寒冬冰封十裏,狼早就冬眠了,怎麽還能聞到人味兒成群結隊地出來覓食?”
“……”我突然覺得他說得十分有道理,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被恐懼而驚疑所包圍,有些不合情理之處竟也被我給忽略了。此時正值嚴寒狼早就冬眠了,若是有一兩個掉隊得倒也在清理之中,怎會是約好似的成群結隊地蘇醒。第一個念頭是,我尚在人間的消息被李淵發現了,他派人來追殺我。但這個想法很快便被我否決,堂堂大唐皇帝要殺一個人又何須如此大費周章,更何況現下洛陽還并非大唐疆域,縱然是李淵恐怕也很難在別人的地派上做到如此得心應手。
我心裏正七上八下得,傅合清探究似的盯着我:“你……總共有多少個仇人?”
我心虛地避開他的眼神,澀澀道:“關你什麽事。”
傅合清沒趣地晃了晃腦袋,“我大概知道是怎麽回事。昨天救你那人是洛陽城裏的望族韋家的大公子韋曦,我和他有些交情。昨晚他抱着你出松林的時候正碰上那些可惡的護衛領着我去尋你,當時見你暈了我一着急就沒顧上別得。後來安頓下之後我隐約聞到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是我與你分別沒有的,好像是迷疊香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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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疊香’聽上去像是采花大盜禍害良家少女的物件,但其實不然。傅合清說,這是依照華佗的‘麻沸散’所改進提煉的,它能暫緩疼痛,但就是有一點不好,這香氣濃郁而古怪深為狼所喜愛。因此也有不少獵人用此作為捕殺狼的誘餌,将它塗抹在設下的圈套中。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看傅合清:“我和這個韋曦無冤無仇,他為什麽要害我?”換來了傅合清鄙夷的目光:“韋曦是神仙呀,知道傅大小姐昨天恰巧會去晚襄廳,還恰巧會被我綁進松林。然後自己不怕死得塗滿了‘迷疊香’跑進狼窩裏當誘餌。”
我一哆嗦,手中的狐裘軟軟地落到了地上。傅合清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仰天慢悠悠地說:“所以說,陰差陽錯你不僅化險為夷,還做了一份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