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過了許多日,總也聽不到關于德卿和蕭笙的消息,忍不住讓紫諾出去打聽了打聽,方知道德卿已經回了靜月庵。我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感覺,順口問了句:“那蕭公子呢,他該不會突然得了重病下不了床了吧。”

紫諾回道:“那倒沒有,不過也差不多。那天蕭公子到離宮裏來,在花苑裏不下心碰上了采摘紫藤的侍女,不想蕭公子對紫藤竟過敏得緊,碰上一點渾身就起了紅斑,可真是吓死人了。”

“夫人……”

紫諾驚恐的叫聲将我從游離的狀态裏喚出,陡覺胳膊上滾燙一片赤辣辣的疼。低頭将熱茶早已斟滿了杯盞,流出來許多,順着花幾一直滴落到了裹紗的胳膊上。

紫諾尋了桂苓來給我敷,錦紅的小圓缽剛被打開便被我推到了另一邊。暗影裏她詫然地擡頭望我,我的聲音有些不穩:“姐姐離開前可有給我留下什麽訊息?”

她略帶遲疑,我便猜到是李世民吩咐她若我不問便不要跟我提及他們的事,且傾耳聽着她道:“南陽公主說,妾意甚薄郎情更冷,望夫人不必再為她費心了。”

昨夜雨後初晴,清晨的微風吹落廊外梨花樹,紛紛揚揚,灑落一地細碎香蕊。卻随着那香蕊的灑落而逐漸目眩,面前所有的光束都好似在旋轉,流渥化作星芒無雙落到眼睛裏。有什麽是被我忽視了得,那天夜裏……笙哥情急之下說我不會水,德卿對我說笙哥已對她絕情,還是那個紫藤花,笙哥對紫藤花過敏麽?

猛地搖了搖頭,欲驅散那些惡魔般蔓延的心思,我道:“我出去一趟,待會兒秦王來了你替我跟他說,就說……我想去看看舅舅,讓他不必擔心。”

“夫人。”紫諾為難地蹙眉,我冷聲道:“怎麽?秦王有吩咐過不讓我出去嗎?”

未等她回答,我便徑直撷起裙裾往外走。

暮春初夏,離宮的忍冬藤纏綿招展攀滿回廊,輕蔭曼影,青翠欲滴。金銀兩色的小花點綴在修長的枝葉間,陽光落了淡淡一層,溫暖中帶着幾分清香可人。

順着回廊疾步行走,竟撞了故人。

我心裏焦慮只看着青石撒花的地面匆匆扶了那傾傾欲倒的身軀,道了聲:“對不起。”一擡頭徑直愣住了。迎面羅衣窸窣,環佩輕響,陽光下的韋若有着一種柔和的美,芙蓉絹裳秀婉如水,春風不着力,緩緩掠過她溫麗的面容。竟讓我覺得她此時很是倉皇與擔憂。

“原來是阿若”,我抿了抿唇,終究未能蘊出個得體的笑容,便只好僵硬地勾了勾唇,道:“秦王檢驗洛陽收繳的戰利品去了,你在他寝宮稍作等候,午膳的時候他總會回來得。”

“我知道。”見我正要走韋若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停下腳步,轉眸望着欲言又止的她,“安馨與我說了,他不管平日有多忙總會回來和你一起用午膳得,我不會去自讨沒趣,既然秦王不在那我就先走了。”

我恬靜地點了點頭,随她。誰知她竟站在原地紋絲未動,仿若漫不經心地問道:“你……這是要出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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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裏有些異樣的疑慮悄然湧過,但終究還是念着那件頂重要的事沒有細想。耐着性子點了點頭,卻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張翅膀飛出離宮裏去。

“就你自己嗎,怎麽也不帶着幾個人一起,洛陽城裏有些亂多帶些護衛吧。”

我目光探究地看她,清豔的面上漾起了不自然的笑,“我只是随口說說,秦王不是會等着你用午膳嗎,別回來晚了讓他見不到你。”

我漫然道:“見不到便見不到吧,反正每天都會見,不差這一天。”

撩起臂紗轉身,被韋若這麽一阻原先急切的神思倒多了幾分清明,随口喚過捧着碟盤的宮女吩咐道:“去給我拿一碟粟子糕。”侍女應是翩然退下,周圍悄靜如夜,唯有莺啾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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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曲闌幹依偎着碧樹,楊柳風輕,舒展盡婀娜身姿。我到簫府時舅舅果然不在,早就料到現下戰事已休,正是整頓洛陽安頓政務的時候,舅舅身為前隋重臣對洛陽舊務如數家珍,如今世民既外出繁忙公務去了,他便沒有理由不跟随左右。

侍女帶着我去見笙哥,到他卧房前,透過小軒窗看進去,柳枝在窗前輕動,偶爾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靜不争。笙哥正坐在凳子上擦拭玉簫,我徑直撇下侍女邁步進去,掀開垂落的幔帳。

淨澈的日光裏笙哥曚昽地擡頭,連那張俊秀勝似女子的臉都像染了晨起嬰兒般的純寧恬淡。

“瑤瑤。”孱弱的語氣中多了幾分意料之外的喜悅。

我平淡地颌首慢慢走近他,将藏于身後的食盒端出來,笑靥如花:“聽說笙哥病了,瑤瑤特意讓離宮裏的禦膳房做了些粟子糕給笙哥吃。”

握着玉簫的手指松了松,那根通透如泉水的玉簫險些摔到地上。我只是平靜地看着他的臉,視線細密如針,不想放過任何可能出現的神情。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瑤瑤忘了,我對粟子糕過敏,吃上一點便會嘔吐不止。”

“是嗎?”我将食盒放到他面前,那點微弱的支撐卻讓我有了些許暈眩的感覺,擡眸望他,視線清冷:“所以說人的身體是最誠實得,不會說話就不會有許多花言巧語,也就不能騙人。”

他已經維持不住面上的鎮定,原本就因病雪白的臉更像透明了一樣:“你這是……在說些什麽呢。”

我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吃了它,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得會吐。”

那一瞬他的臉上有萬種情緒流轉之上,瞬息萬變,但終究化作晨陽裏無可奈何地嘆息,喟然道:“不必了,你得不到你想的結果。”

一聲悶鈍的聲響,我翻袖将食盒掃落到地上,瓷盤破碎之音淅淅瀝瀝,連帶着數塊藏青色的糕點從裏面滾出來。

陰戾的聲音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是出自我之口:“你究竟是什麽人?你把笙哥藏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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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金的春光自稀疏的枝桠間輕瀉如水,在光滑的鵝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駁駁的支離破碎。屋裏一片寂靜,春風掠過身後的一株老梨樹,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撲嗒”的聲響。

在我的逼問裏他竟清隽地笑了,仿佛有什麽重擔終于卸下,“瑤瑤,你真是聰明,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女人。”

“不準叫我的名字!”我厲聲駁斥:“這是笙哥對我的稱呼,你是什麽東西,憑什麽也這麽叫我。”

他的臉頓時煞白,我有一種報複被欺騙的快感,然後這種快感尚未抵落心田便已化作了苦澀蔓延至血脈心跳中。

笑意未被收斂,反而加深了譏诮的意味:“可事實證明,笙哥在你的心裏縱然被珍之重之,也總不是不可替代得。即便沒有我,那個李世民不也已經代替他常駐進了你的心裏。”

我冷聲道:“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我在問你是什麽人,你最好如實回答不然我讓你好看。”

他道:“聰明如你總該能猜到,我能冒稱蕭笙如此長的時間而沒有露出任何破綻,總也不可能是從天而降跟他沒有絲毫瓜葛,單就這張臉也總能說明些什麽吧。”

我對相近的容貌有些概念,深知兩個人能做到容貌氣度相近到足以以假亂真的地步,如夕顏與我,但那也僅只于相近,不可能一模一樣。更何況我和夕顏還是堂姐妹。

認真地看他的臉,方才發現自重逢後還沒有如此認真地看過他,但任我如何細究,仍然看不出那張妖孽般的臉與我印象中的有何差別。不,我不必看了,如果真得有差別,那麽即便我沒有看出來,骨肉至親的舅舅和家音總能看出來罷,可事實是他們在面對蕭笙時并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疑惑,仿佛天經地義面前這個人就是他們的兒子、兄長。

我搖了搖頭,先前戾氣少了幾分,困惑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這麽像……笙哥他在哪裏?”

他凝睇着我,竟多了幾分憐憫的神情在裏面,淡然道:“從在長安與你清露寺相逢後,你所叫的笙哥都是我。本來我也不想帶着別人的面具活下去,本來我也不想占了本屬于大哥的什麽東西。你們可以見最後一面得,就在你和李世民成親的那天晚上。”

無數的石頭擊到我的腦中,激起許多思緒錯亂不堪,我迅速地思索,大哥……我和世民成親的那天晚上,但卻終究回到了那個‘最後一面’上,我抛卻了所有多餘的想法,只是反複咀嚼着那個‘最後一面’,腦中轟鳴不斷,不可置信地仰頭望他,“最後一面?”

“是得,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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