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家的時候,方知潋的鞋子與褲腳已經濕了個徹底,他在玄關處換了雙棉布拖鞋,又把那把濕漉漉的長柄傘挂在了衣帽架上,才起身往裏走。

屋裏屋外漆黑一片,隔絕了窗外的風雪,靜悄悄的。

方知潋朝着空蕩蕩的客廳喊:“月牙?”

一點回音都沒有。

已經是司空見慣了。方知潋不緊不慢地把大衣脫了,又轉身去洗手間洗漱,一道黑影始終跟在他身後,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做完這一套流程,他終于去櫥櫃上把貓糧的袋子翻了出來。袋子上有幾個小小的牙印,顯然是對方努力過但最終失敗了的過程中所留下的。

回到客廳,方知潋把兩勺貓糧倒進糧碗裏,他沒有回頭,對着空氣說:“吃晚飯了。”

一只三花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三花貓通體雪白,間綴着幾塊黃色斑點,只有頭頂一小簇倒月牙形狀的毛和尾巴是黑色的。

方知潋轉頭看那只叫月牙的三花貓,一人一貓對視了幾秒,氣氛微妙而平衡。

最終是方知潋先收回視線,擰開瓶蓋往水碗裏倒水。

月牙的視線倒是一直沒移開過,看起來很嚴肅,但當這種表情出現在一只貓的臉上,又實在令人發笑。

倒完糧和水,方知潋就不再管貓了,他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然後回了卧室。

床頭櫃上放着一個黃色的便攜藥盒,方知潋坐在床沿,把藥盒打開,左邊的透明蓋下是幾顆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白色橢圓形藥片,右邊的透明蓋下卻是空蕩蕩的。

他猶豫了一下。

客廳傳來一陣窸窣清脆的咀嚼聲,在寂靜的房間裏尤為清晰。

方知潋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會兒,他放下藥盒,轉而摘下手上那串念珠。

那是一串厚瓣烏木串成的手串,戴的時間久了,透出一層淺淺的黑亮。他凝視着烏金木色的珠子,半晌,忽然往地上重重一擲。

念珠被摔在木地板上,砸得叮當一響,孤零零地獨自躺在地上。

客廳的咀嚼聲停止了。

靜默片刻,方知潋又顫着手撿起那串念珠,珠子完好無損,他卻止不住地撫摸過每一顆珠子,像是要拍去什麽并不存在的灰塵。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像是活在一段又一段的非線性時間裏,即使直到現在,記憶也仿佛依舊停留在二零一三年。他曾經試圖掙脫時間的桎梏,到頭來卻依舊被洪流裹挾着向前。

都說時間在流逝,但實際上只不過是他們在流逝而已。

說是走出來,哪有這麽容易,用死裏逃生來形容也并不為過。

方知潋就着水吞下兩顆藥丸,把卧室的燈關了,鑽進被子裏。

室內的地暖開得很足。他曾經抱怨過北方這種奇怪的室內外溫度差,在家被暖氣烘得暈乎乎犯困,一出門又凍得頭腦發僵,連個緩沖的機會都沒有。現在卻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

月牙不知道什麽時候溜了進來,伫在門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床上的方知潋。

方知潋沒有睡着,他望着對面空白的牆壁怔了一會兒,轉眼就看見了門邊的月牙。

沉默了幾秒,他問:“你是真的嗎?”

月牙當然不會回答,她連喵喵叫一聲都吝啬得很,聞言也只是後退了一步,前爪着地,擺出了一個警惕的防禦姿勢。

“過來一點,”方知潋并沒有想下床的意思,他依舊坐在床上,做出一個半擁抱的姿勢,歪着頭,看似懵懂地威脅,“你再不來,我就要下雪了。”

月牙一動不動。

“還是睡覺吧。”

“好嘛,不來就不來。”

他小聲說:“不來就拉倒。”說得潇灑,剛一頭栽倒躺下,又像忽然想起來了什麽似的,直直地坐了起來。

“尾巴呢?尾巴怎麽沒了?”

月牙理解不了反複無常的人類,甩甩藏在暗處的尾巴,昭示了一下存在感,搖頭晃腦地走了。

方知潋依舊注視着空無一人的門邊,過了很久,他才重新躺下,用手臂擋住眼睛,近乎執拗地對着天花板呢喃自語。

“抓住了,我不會再放手的。”

第二天上午,方知潋一覺睡到自然醒,他渾渾噩噩地起床洗漱,一進洗手間就被鏡子裏的自己吓了一跳。

眼下的烏青和皺巴巴沒換的毛衣暫且不提,他湊近了一點,仔細瞧了瞧臉頰下方的兩團紅疹。

果然過敏了。

方知潋打了個哈欠,掬了一把冷水撲在臉上,又望着鏡子裏濕漉漉的那張臉,自言自語道:“不能存僥幸心理啊。”

他嘴上這麽說,實際上沒太當回事,這種過敏的程度不是第一次第二次了,幾天就又好了。

昨夜的雪不知道是幾點停的,客廳灑着大片陽光。方知潋洗漱完就窩到沙發上點外賣,他一打開手機,十幾條消息蹦出來,有同學群和家人群裏的,也有私聊,其中好幾條都是唐汀發來的。

私聊的主題不外乎只有一個:“哥,回家,發紅包,請客。”

但發在家庭群裏的倒是委婉了點:“哥,我都想你了,什麽時候回家?”

見他沒回複,唐汀還單獨艾特了他。

方知潋往下翻了幾條,全是唐汀的表情包刷屏,他剛想退出當沒看見,一往下瞥,忽然看見緊接着一條是他繼父唐季同發的,一個小熊表情包,下面倆字:期待。

他媽程蕾倒是一句話沒有,表情包也沒有。

這下方知潋不得不回複了:“下周回去。”

唐汀在放寒假,估計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抱着手機,秒回:“周幾?可別等到過年才回。”

方知潋想了想,回了個星期三,這下唐汀終于消停了。

他自己承諾完,一想到過敏的臉,才發覺把這件事忘了,吃早餐的心情也沒了,想着早不去晚也得去,幹脆收拾了一通,打車出門去醫院了。

出租車司機是臨川本地人,一聽方知潋的口音,就斷定他是外地人來玩的,任他怎麽解釋自己也算半個臨川人都不信,一路上熱情十足地介紹當地吃喝玩樂的好去處。

方知潋一邊嗯嗯啊啊應付,一邊在網上把號給挂了,等到了醫院下車,司機還塞給他一張名片:“小帥哥,你去哪兒玩要包車的話随時叫我哈!”

外地人方知潋哭笑不得地接過,随手揣在大衣口袋裏,和本地人司機告了別,徑直進醫院上了三層的皮膚科。

中午的醫院人不算多,方知潋在外面等了半個多小時就排到號了。

坐診的是位三十出頭的男醫生,公事公辦,一進來先問:“過敏了?”

方知潋點了點頭。

醫生問:“什麽過敏?”

方知潋随口一扯:“塵螨過敏吧。”

那個“吧”顯然讓人不能信服,醫生擡頭看了他一眼:“查過過敏原嗎?”

“沒有,您給我開兩盒依巴斯汀就好。”

“你吃過嗎?”

“在國外吃過。”

“開過處方?”

“沒有。”

“哦,”醫生晃了晃筆杆,“那還是您厲害,久病自成醫啊?”

方知潋啞然,他擡眼看醫生的表情,見沒太大變化,顯然是玩笑話,便也笑了笑:“那……先做個檢查?”

醫生給他開了兩張單子,讓他去繳費,然後回來做過敏原檢查和血檢。

方知潋來回跑了兩趟,終于把檢查的流程全做好了,取了處方單開了藥,才算完。

除了常吃的依巴斯汀,處方單上還額外開了兩盒左旋西替利嗪。

方知潋去一層的自動售貨機買了瓶水,回來開了兩板、四粒藥,一股腦吃了,連帶着早上的份。

藥片很苦,他一不小心沒吞下去,在喉嚨和舌根打了個圈。

方知潋又喝了幾口水,把那股揮之不散的苦味咽下了,舌尖依舊苦得發麻。他環繞了一圈四周,想也知道醫院裏是沒有超市的,幹脆又去買了一瓶檸檬飲料,坐回來一嘗,酸的。

酸甜苦辣,辣是痛覺,酸甜苦是味覺,方知潋卻從來都不這麽覺得。如果按他的心理依次排序的話,那就是甜大于酸,大于苦,再大于辣,偏偏吃一塊糖餘味兒甜不了多久,而苦和辣卻彌久不減,按他的想法,應該都歸到痛覺。

但酸總比苦好。方知潋打開手機,他邊小口小口地抿着檸檬飲料,試圖從中發現那麽一點甜味,邊找出昨天存的阿銳的手機號,打開短信界面。

删删減減,他還是選擇了一個最老套的開場白:“在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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