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1)

“喂,高三了你竟然敢遲到,遲到了你還沒戴胸卡,你這是漠視學校的紀律,藐視我,你知不知道……還瞪我,你瞪什麽瞪啊,不服氣是吧!”

我和小丹都遲到了,只是還沒走到大門口,就看見政教處主任拿着小棍子站在大門口,垂拉着眼睛訓斥着一個可憐的男同學。

膽小的小丹拍了拍我的肩膀,縮頭縮腦地問我怎麽辦。

我壓低聲音道:“我們還是去爬牆吧,主任太可怕了。”

小丹抿了抿嘴,苦着臉點了點頭。

我們兩個人大氣都不敢出地往後撤退,幸好,主任罵人罵上了瘾,已經進入了癫狂的狀态,我們這兩條漏網之魚才能大難不死地逃脫他的虎口,我們把自行車停在了東邊巷口的角落裏,卻見遠處而來的一個人很熟悉,我們眯着眼睛看去,竟然是頭發都沒來得及梳任由一頭長發在風中淩亂的林珍珍,我們趕緊攔截下林珍珍,“我們今天三個臭皮匠算是湊一塊兒了,別往前騎了,主任今天肝火特別旺盛,那個男生被罵得已經淋了一盆狗血了。”

“主任難道又被老婆罰跪了一晚上搓衣板,然後把氣撒到我們這群可憐的小蝦米身上?”

林珍珍氣得龇牙咧嘴,沒辦法,只能跟我們一起加入了翻牆的小部隊,我留最後,先讓沒經驗的小丹翻,小丹第一次翻牆,心裏緊張,生怕自己摔癱,嘴唇一直在哆嗦,一開始還磨磨唧唧不敢翻,可是我一提到政教處主任的時候,她心一橫眼一閉手一吊腿一吸就翻上了牆頭,樣子像足了蛤蟆,我們催她快點,她才閉上眼跳了下去,接着牆後面就是一聲慘叫,“啊,媽,吓死我了!”

動靜太大,加上小丹的嗓子又尖,在這寂靜的一隅顯得格外刺耳,林珍珍氣得大罵,“你蛤蟆功練得這麽好,還怕摔斷腿啊,你再敢叫一聲,我翻過去弄死你!”

小丹便吓得止住了叫聲,林珍珍翻過去的時候,啊了一聲,便沒了動靜,我心想着這家夥還罵小丹,自己不也叫喚了一聲嘛,我身手利落地翻上了牆,可是當我眼睛一瞥,就吓得魂飛魄散,班主任正站在牆底下叉着腰看着我,林珍珍沖我痛苦地叫喚一聲,“我們沒處可逃了……”

班主任對我陰險一笑,“劈叉啊,你再劈,腿腳挺麻利的嘛,趕緊給我下來!”

雖然老班平時是個孩子王,但是我們這會兒做了虧心事哪敢跟他開玩笑,我尴尬地沖老班笑了笑,摸了摸腦袋,實話實說:“我們……我們不是怕被主任逮到嗎?”

“你還強詞奪理,如果被他知道你們翻院牆,你們就不是被罵那麽簡單了,非得活剝了你們一層皮!你還不趕緊給我滾下來!”

我正要往下跳,正好看見兩個早讀做值日的學生從小丹身後經過,還擡着頭往騎在牆頂上的我看了一眼,一個男生露着幸災樂禍的笑,另外一個男生眼睛只是看着我,我也回視了他一眼,可是臉卻在那一秒鐘迅速地發燙了起來,像是有團火迎面灼燒而來,那個淡淡地看着我面無表情的男生,不是別人,正是江子墨。

我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正視過他的眼睛了,而這次,卻是極令我羞愧。

班主任見我慢吞吞的,氣得跳上前來,“要不要我把你拽下來啊,慢吞吞的。”

林珍珍和小丹只是看着我,并不知道從她們身後經過的人是誰,要是知道,她們便不會用這種眼神看我了吧,像是在說別賴在上面了,看清現實,無處可逃,認命吧,束手就擒吧。

我跳了下來,卻突然崴了一下腳,疼得我額頭的汗都出來了。

“啊……”

我猛地睜開眼,感覺腳踝處隐隐有一絲疼痛,昨天跑步跑太久了,我打開床頭的燈,坐直了起來,才清晨5點,今天是周日,我幹嗎這麽早起,想躺着再睡,腦子裏卻因為那個短暫的夢境變得格外清醒。

說好不想他了的。

可是我又偏偏做了關于他的夢。

像是不由自主,難以控制,我無力抵抗。

這只是個夢,不是事實。

我抓了抓頭發,起了床,出去倒了杯水,喝了起來。蘇曉鷗還沒睡,他這幾天正在開新稿,創作的熱情期,恨不得一連畫個幾天幾夜。蘇曉鷗估計是餓壞了,出來尋吃的,滿臉菜色,雙眼泛着老鼠覓食的光芒,開門見是我,眼裏的光芒一下照得我有些刺眼,我放下杯子,見他默不作聲地看着我,我便有了覺悟,只吞吞吐吐道:“不是吧,你又讓我給你做面條吃?”

“你很懂游戲規則嘛。”

我見他那副孱弱的樣子,也不去跟他計較了,“好吧,我這就給你做去。家裏還有倆西紅柿。”

到了廚房切西紅柿,蘇曉鷗捂住肚子尾随着我,“家裏現在有現成的嗎,我都餓兩天了。”

我受不了地放下菜刀,沖他咆哮起來,“喂,你不要命了啊,你這胃跟了你整天沒啥好東西吃就算了,你還老是幾天不喂人家,你是不是想英年早逝啊你!到時候你挂了,你的那些漫畫粉絲還有你村裏頭的小姑娘們該找我拼命了,說我沒照顧好你。我房間裏還有一袋餅幹,你自己去拿吧,擱電腦桌上。”

蘇曉鷗唯唯諾諾地點點頭,畢竟吃人嘴軟,趕緊撤了去吃餅幹了。

我心裏長嘆了口氣,這個家夥真是不讓人省心。

蘇曉鷗吃得特大聲,一聽聲音就知道這人有多久沒碰到糧食了,我把西紅柿下了鍋,水燒開了,再打了兩個雞蛋,下完面條,最後起鍋撒上了點蔥花,剛端到客廳的小餐桌上,蘇曉鷗就像頭餓狼撲了過來,狼吞虎咽地吃着面條,我忙說剛出鍋的燙着呢,蘇曉鷗卻是充耳不聞,嘴唇皮掀起來使勁吃着,舌頭被燙得直打戰,我看這景象,恨不能掉兩滴眼淚出來,耳邊仿佛響起了悲慘的二胡音樂,這哪裏是漫畫家,分明就是個沒吃過一頓飽飯的乞丐嘛。

蘇曉鷗吃到一半,估計肚子已經沒有那麽難受了,動作放緩了下來,看着面碗眉頭一皺,我心想這苦命孩子該不會是感動地哭了吧,沒想到他卻擡頭直勾勾地盯着我,認真嚴肅地問:“今天這碗裏的雞蛋怎麽這麽多?”

我白了他一眼,“廢話,我打了兩個雞蛋,當然多了。”

蘇曉鷗嘴巴裏的面條一下掉到碗裏,“兩個!你怎麽……怎麽都不跟我商量一聲。”

我眉毛一陣顫抖,卻還是忍住了對他爆發脾氣的沖動,為了讓他不要在雞蛋這個話題上絮絮叨叨大驚小怪,我以最快的速度道出了真相,“你哪裏有雞蛋,這是我昨天剛買的。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行不行,西紅柿是我的,面條是我的,雞蛋也是我的,就連火夫也是我兼職的,最後還做了回服務員給你端了過來,你還想怎麽樣啊蘇哥?”

蘇曉鷗立刻撥開愁雲見月明了,咧嘴大笑道:“蘇哥我只是不忍心一次吃掉兩顆蛋而已,那可是母雞的精華,我們人類掠奪之,就應該愛惜,每天一顆蛋足矣,不過既然是你的美意,我就笑納了。”

說完咧着大嘴歡天喜地地繼續吃着面。

快吃完了,他突然想起什麽擡起頭看我,我被他的眼睛看得發毛,這家夥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吃完一頓飯,“我前些日子聽你跟辛潮議論什麽小雛菊發夾的事,對吧,我告訴你,她那智商給不了你什麽有用的建議,還自封為情感專家,你見過情感專家打光棍的嘛,那都是實戰經驗,她懂個屁,我就這麽跟你說吧,那個送給你小雛菊發夾的人,我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但是送一個東西肯定不可能沒個由頭,小雛菊嘛,暗戀的表示,你仔細想想,這個東西在你高中3年出現過幾次,如果是一次那我也推不出什麽了,如果不止一次,甚至幾次,那你就得好好想想是誰了,或者,你好好回憶一下,你跟誰提過你喜歡小雛菊發夾沒?”

見我一聲不吭,蘇曉鷗笑了笑,碗裏的湯也喝完了,自吹自擂地指着自己滄桑的臉蛋大笑道:“看,沒話可說了吧,我告訴你,我就是傳說中的柯南他師父,你今天開眼界了吧。”

我嘴巴幹巴巴地咧了咧。

那家夥見我不理他,自讨沒趣地去洗碗,然後進了房間。

我坐在沙發上沉靜了很久。

卻搖搖頭,告訴自己不可能,不要再出現這種毫無意義的幻想。

只是巧合罷了,真只是巧合。

可是以前腦子裏覺得不對勁的東西,卻仿佛不那麽混沌了。

就這麽想着想着,有一小撮困意湧了過來,于是我便回了房間躺到了被窩裏,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無夢,卻感覺睡了很久很久,可是等醒後,看時間也不過才8點。

我剛想去洗漱,手機就響了起來,我一看是家裏的,就趕緊接了,媽的嗓門很大,“你外婆膽結石又複發了,急性膽囊炎,不過上個星期開刀了,你外婆還不讓我跟你說,你國慶節就回來一趟啊。”

我一聽心裏着急萬分,“怎麽回事啊,以前不是好了嗎,怎麽又複發了?”

“唉,你去年中秋節寄月餅給她,她沒舍得吃,她也沒看保質期,等今年看到了,就開始使勁吃,每天吃一個月餅,你那兩盒月餅,她吃了倆月,這下好了,疼得死去活來,醫生說是急性膽囊炎,吃月餅吃的,你舅舅趕緊給我打電話,把我給氣的啊,又擔心。”

“她手術沒事了吧?”

“呃,還在醫院呢,過兩天就出院了。你國慶節可一定要回來啊。”

挂了電話,我悔得腸子都青了,送一盒也就罷了,我抽風送兩盒幹嗎,量變引起質變,全是我造的孽。

想都沒想,我就直接去網上訂了明天的飛機票,給李總請了年假。

蘇曉鷗在屋子裏待着一直沒出來,走的時候,我就在門外面敲了敲門,叮囑道:“我家裏有點事,先回趟家,冰箱裏我都塞滿了,有你最愛吃的魚罐頭,你記得吃別把胃給餓壞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裏面傳來一陣呼嚕聲,我搖了搖頭,踏往了回家的路。

我下了飛機,直接打車往江大附屬醫院去,我給我媽打電話問病房,我媽還莫名其妙,“你問這個幹嗎,你現在又不能飛回來。”

“我都快到醫院門口啦。”

我聽到旁邊爸爸的聲音,“你跟她說幹嗎,她工作那麽忙,反正沒幾天十一就放假了嘛。”

我媽也沒繼續唠叨我,告訴了我病房,就挂了電話。

我背了個黑色的背包,下了出租車,直接往病房裏趕,越往裏走,那天我來醫院時的情景越往我腦海裏湧,我甩了甩腦袋,管他呢,就是這次再遇到他又怎麽樣?

外婆穿着條紋的病號服,我媽正在喂她喝湯,幹瘦的手背上戳着針管,蒼老的臉上看起來沒什麽精神,我一進門就哭了出來,“外婆……”

爸爸從門口打水進來,見我這樣,忙說:“唯唯啊,你先把這個大書包給取下來吧,怪沉的,都快好了,你就別逗你外婆哭了。”

外婆幹瘦的手撫摸着我的頭發,混濁蒼老的眼睛裏蓄着淚水,重複地念叨:“誰讓你回來的嘛,工作這麽忙,這麽辛苦,誰讓你回來的嘛……”

“我就是擔心你……”我見外婆也哭,心裏舍不得,故意說好笑的話:“我敢不回來嘛,都是我這個惹禍精給您買了兩盒月餅,今年我再也不敢給您買月餅了。”

外婆破涕而笑。

外婆再過兩天就能出院了,舅媽和我媽一直在這裏輪流陪夜,我回來了就讓舅媽回去好好休息,我和我媽陪着,晚上我去拿小床,遠遠看到一個人向我這邊走過來,我趕緊進屋子去拿小床,假裝沒看見他,卻沒想到他竟然厚臉皮地追到屋子裏來,“是你啊,我還以為我老眼昏花了呢。”

我回過頭來,皮笑肉不笑,“陸尓豪,你又想怎麽樣?”

陸尓豪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什麽怎麽樣,我就是順便來看看你外婆,我今天早上才知道她在我們醫院開的刀。”

“您真是大貴人,大忙人,怎麽敢勞煩您來親自探望呢?”

陸爾豪無趣地摸了摸鼻子,大概也心知肚明自己不招待見的原因,我在心裏罵道,長舌男,姜鵬要是大嘴,他這個級別簡直就是鱷魚嘴。

“如果以前我得罪了你,我跟你道歉,晚上下班我請你出去吃頓好吃的。”

“不必,誰知道又有什麽陰謀詭計。”

我拖着小床直接繞過他,出了門,他對着我陰沉地一笑,我渾身立刻感覺濕答答的,很不是滋味。

那家夥一到了我家人面前,立刻換成了一副有禮貌且溫文爾雅的好皮囊,把我外婆哄得很是開心,最後還沖我來了一句,“這麽好的對象,你可真是沒眼力啊,太可惜了。”

“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得罪了小唯,她不喜歡我……我能接受,可是她一看見我就像見到陌生人一樣,我很傷心,畢竟做不成夫妻,可以做朋友嘛,我說請她吃飯,她都不肯。”

這家夥表現得一臉無辜,簡直就是把我置于不義之地,我別過頭不去看他欠扁的表情,我怕多看一眼就會把持不住去将他的假臉撕開。

我媽狠狠地捏了我一把,對陸尓豪笑了笑,“別看她這麽大了,還是不懂事,她那麽好吃的人,怎麽可能不跟你去吃飯,跟你開玩笑呢。”

在外婆關懷的目光和我媽的逼視下,我送陸尓豪出了病房,走到護士臺那兒,我覺得自己陪這個危險分子走的路已經足夠漫長,本想扭頭就走,不帶說一個字,卻聽陸尓豪在我身邊說:“真這麽讨厭我?你媽沒少罵你吧。”

我心裏想,算你還知道自己是什麽德性,算你還知道自己種的苦果硬塞給別人嘗,還算是良心沒死絕。

“我要是不讨厭你,我就不正常,你那麽多嘴,你憑什麽在我媽面前亂嚼我的舌頭,一個大男人你舌頭也太長了點吧!”

陸尓豪卻是咧嘴笑了笑,“還不是我揭了你的短,你才氣得跳上跳下,不過喜歡一個人,也不算什麽短吧?”

“你……陸醫生,你很閑嗎,跑這裏來又是探視又是聊天又是請吃飯。你的病人需要你,拜托你,回到那些真正需要你的人身邊去吧,阿彌陀佛。”

陸尓豪卻是神色安靜了下來,沒有了之前讓人看着不爽的張狂,“真正需要你的人,現在在西藏呢。”

我的眉毛下意識地發顫了一下,就連剛想邁出去的步子都僵住了,只站在原地,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需要我的人?西藏……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不就是你的短處嘛。”

“你開玩笑有個分寸好嗎,他需要的是他的未婚妻,你怎麽随便亂套在我的頭上?”

陸尓豪的嘴巴向上斜了斜,嘴巴哦了一聲,“未婚妻是吧,全醫院我跟他最熟,我竟然從來沒見過這號人物,奇了怪了,眼見為實,傳聞只是蒙騙你們這些沒腦子又喜歡窺探別人隐私的人的。”

我的腦子一片轟隆隆的,像是火車的鳴叫,陸尓豪雙手交叉在胸前一臉玩味地看着我的神情,擡高着眉毛問我:“你現在還介意跟我吃頓飯嗎?”

我心裏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可是腳步卻跟着這個我琢磨不透甚至有些讨厭的人往前走着,身邊來往的人很多,我低着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正在衣服邊上攪動。

我在擔心什麽,我在害怕什麽,又……更多的是,在期待什麽?

(2)

一路下來,不少人跟陸尓豪打招呼,每當這時陸尓豪就從前面回頭看我一眼,故意說上一句:“怎麽那麽慢,你不餓嗎?”有些陸尓豪的熟人甚至直接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嘴邊露出別人一眼就能猜到他們心裏在想什麽事的暧昧笑容,我對着陸尓豪的背影,拍了拍腦門,不禁反問自己,“姜唯你這個大笨蛋,他明明就是只千年狐貍,你怎麽還敢跟他走,就不怕前面有陷阱等着你往下跳嗎?”

陸尓豪走到大門口,一手招攬着我,一手看表,嘴巴裏念叨着:“正好到飯點了,你還真會挑時間跟我出來。”

我迎面中槍,胸口一陣悶疼,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這哪裏是請客,分明是在颠倒黑白諷刺我趕趟兒蹭飯,我掙脫開他的手,離他盡量遠點。

“喂,你這個人還真是開不了玩笑,走吧,帶你吃火鍋。”

說完自己笑着搖了搖頭。

估計這家夥長久以來存活的最佳方式就是捉弄人,而我不幸就是其中渺小的一員。

到了火鍋店,他坐下來還不忘招呼我道:“随便點,吃撐了我去醫院給你拿點消食的藥,你就使勁吃,蹭一頓白食也不容易。”

就連寫單子的年輕女服務員都一臉笑意地打量着我。

這個陸尓豪……真是到了哪裏都不把我當正常人啊。

湯開始翻滾,熱氣輕微缭繞,陸尓豪把蔬菜夾到裏面,公筷在裏面撥了撥,“先吃蔬菜,要不然待會兒吃太多肉會受不了。”

我擡頭看眼前這個家夥,覺得有些好笑,“你到底當沒當我是個女的啊?還是覺得我八輩子沒吃過肉!”

他的回答足以讓我大跌眼鏡,“你媽媽不是說你在北京最愛吃涮肉了嘛,還說你無肉不歡。這點倒是跟我很像。”

“我……”

這次輪到我無言以對。

我媽估摸着遠沒死心,私底下肯定瞞着我又給他打過好幾次電話,以各種虛構的名目套近乎。

我無奈地撫了撫額頭,半天吐了一句:“謝謝你想得這麽周到。”

對方幹脆利落地回答:“不用,你盡管吃。”

一副滿心關懷的暴發戶模樣,自己卻是連筷子都不動,已經開始吞雲吐霧。

“姜唯,這頓飯就當我給你賠不是了。”

我嘴巴裏嚼着菜,沒反應過來,“啊?”

“哦,你腦子本來就不好使,忘得快就算了。”

他撚滅了火星兒,嘴角咧出一絲笑意。

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被他折磨得沒有抵抗力了,心裏哪還有一絲氣,反倒覺得他不刺我倒是奇了怪,我也懶得跟他一言一語地鬥嘴。

只是順口回道:“其實沒必要的,我爸媽也沒受你多大刺激,你這樣的反正又算不上什麽金龜婿。”

我的話剛說完,他卻笑了起來,“那姜唯,你說,什麽樣的人才算得上金龜婿?江子墨嗎?”

我夾的肉就這樣掉到了碗裏。

這個人……

心中不免嘀咕道,我和你很熟嗎,真是拿我開涮一點也不客氣。

“你剛才在醫院胡說八道,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嗎?”

“我說過吧,在我面前不要玩低調,你的心隐藏不住,要不是我的那句胡說八道,你能跟我來這裏吃火鍋嗎?”

“你自己也承認是胡說八道了吧。”

他嘴巴歪着笑了起來,“我從你這話裏,只聽到了你心裏的失落。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今天也許你會感謝我一輩子。”

我是服了他了,字字擊中我的要害,我看我還是盡量少開口。于是便埋頭只顧着吃菜,不覺得燙,也不知味道如何,只是機械地埋着頭咀嚼着,醬汁沾了我一嘴。

“江醫生是我以前大學學長的同學,都在德國念書,我跟他關系還不錯,他呢,确實很優秀,人家可是有神外雕塑手的美名兒,只不過,他最近的情況不太好。”

我心中一緊,擡頭看着他有些微皺的眼眉,還有那三個字“不太好”。

不像是在騙我耍我,是真的。

“他……怎麽了,你剛才在醫院裏不是說他去西藏了嗎?”

陸尓豪看了看我,又低頭看了看沸騰的火鍋,嘴角有些僵硬地扯了扯,“算了,我反正也就多管一回他的閑事,該說的不該說的……不過也不算丢臉。你這麽急的樣子,這種表情才是該有的不是嗎……”

“我……”

他擺了擺手,喝了口茶,“他去西藏是不錯,也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去的。上個月吧,他搶救一個婦女,沒能救回人,就開始失魂落魄了。他當時的樣子,像變了一個人,哪裏有以前一點冷靜的樣子,像是承受不了打擊的小孩兒,對……他的眼神就像是個失去自己親人的小男孩。我把他罵了一通,他卻問我,為什麽這麽努力了,還是沒有用。”

陸尓豪難得正常一回,卻又不合時宜地咧嘴笑了笑,“所以我當時才說他是個白癡嘛,顱腦損傷得那麽厲害,沒當場死亡就算是奇跡了,他自責個什麽勁兒,又不是他給撞死的,醫生不是神,能完成不可能完成的手術,拯救已經沒法拯救的生命。那個婦女的兒子車禍發生時被他媽媽緊緊地護在身下,沒受什麽傷……就7歲大吧,一直扯着他的褲腳哭,求他救自己的媽媽……江子墨這個傻子,犯了做醫生的大忌,他竟然做搶救前就答應了那個小男孩,說一定會救回他的媽媽,讓小男孩相信他……哈哈,真搞笑啊。”

我側過頭去,不想讓陸尓豪看我紅紅的眼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只聽到這段話就心如刀絞。

陸尓豪卻像是不打算放過我,“江醫生的媽媽,曾經也是我們院的神經外科醫生,很優秀,可是在20多年前的那次嚴重車禍中,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受了重傷,和那個小男孩母親的傷勢幾乎一模一樣,都是急性特重型顱腦損傷,蛛網膜下腔嚴重出血,腦幹損傷很重。那樣的情況下,每一秒都是生命線,當年本來是副院長動刀,卻被江醫生的爸爸要求親自去為妻子做手術,結果……再高明的醫生,也無力回天。那件事的代價就是江醫生的爸爸,當時最優秀的神外科醫生,沒有辦法再拿起手術刀,每次拿起手術刀,都會不可抑制地想到那天在手術臺上躺着的血淋淋的愛人。江醫生……說實話,他的那種表現,根本就是回到了二十幾年前,将痛苦再重新經歷一次。”

我低聲問:“沒想到你這麽好心,跟我說這些殘酷的事,你是不想他走他爸爸的老路是嗎?”

“我不想又有什麽用,那些誰都不想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

我點了點頭,鍋裏的水幾乎要燒幹,陸尓豪招手讓服務員關火的時候,我飛快地擦拭了一下眼角。

若談愛,其實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不了解年少的他眉宇間無意萦繞的那抹淡淡傷痛。

不了解那個灰塵如金沙的下午他喃喃自語的一句“這個世界,真要是有鬼魂的存在就好了”。

現在我明白了,心卻痛得像是被人拿刀狠狠地捅了一個大口子。

陸尓豪又抽起了煙,“我既然已經告訴你這個了,那,也不差最後一個,如果放着以前,我是不會說的,我最喜歡看見別人互相折磨不得善終了,但是,我需要那個我所認識的自信滿滿的江子墨,他是我在這個醫院還算處得來的朋友,我們都是別人眼中的怪人,你估計心裏也早罵我是老狐貍是變态了吧。”

這個人還算有個優點,就是有自知之明,“我确實不了解你這種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就算你跟我說實話,我也覺得你總有什麽不好的企圖。”

他哈哈笑了起來,“玩弄你們這種笨蛋,是我最大的樂趣,不過我從第一次看見你,相親那會兒,我就覺得很有趣了。你知道嗎,我見過你。”

“見過?”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卻揚了揚嘴角,“當然,江子墨的皮夾,有一張你的學生照,和現在一樣看起來像個傻子,他的審美還真是惡趣味。”

我只覺得自己的手指像是不受控制般劇烈地顫抖起來,臉上卻擠不出任何表情。

不可能……怎麽有這種事情……他又在騙我了,又在耍我了,果然我是不該跟他來這裏的……

晚上熄了燈,我睡在那張又窄又硬的陪護床上,外面昏黃的路燈照着病房的陽臺,那盆放在陽臺上的綠植在我眼前越來越模糊,幹脆閉上眼睛,把胳膊放在我的眼皮上,不一會兒,便覺得胳膊上一陣熱意,又迅速地涼了下去。

很多畫面和聲音雜亂地向我襲來。

小雛菊發夾……

小雛菊的包書紙……

高二他到我的教室來找我,說撿到了我的胸卡,他把胸卡遞給我,聲音淡淡,“照片我撿到的時候,就不見了……”

有人在屋外走動,還有輕微的咳嗽聲,我把身體扭向了另一邊,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高三那個長長的走廊,耳邊回響起那個遙遠的聲音,“姜唯……”

那天數學課我開小差看着窗戶外的操場,數學老師在黑板上畫了個圓,只是圓還沒畫好,就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卻還是看着操場上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仿佛自己不是置身于教室,而是走到了操場邊,和其他班級的女生們一樣站着看他們的籃球比賽,直到老師一個粉筆頭砸了過來,我才回過神,數學老師讓我上黑板做演示題,我卻不知道做哪一道,斜對面的娜娜沖我龇牙咧嘴,我卻不知道她在跟我示意什麽,數學老師狠狠地咳嗽了一聲,“你剛才在開小差對不對?”

我不點頭,也不敢否定。

數學老師更生氣了,“上我的課竟然敢開小差,我上的課難道還不如體育課有趣?”

下面有同學輕輕笑的聲音,數學老師猛拍了下教棒,“嚴肅,你們笑什麽,難道你們也覺得體育課比數學課有趣,是嗎!”

我心裏想完蛋了,這下觸痛到數學老師敏感的神經了,有苦頭吃了。

數學老師沖我喊道:“那個,姜唯,你現在給我站到外面的走廊上去,沒我的允許不許進來,聽見沒?”

教室裏再也沒人敢竊竊私語,一下寂靜無聲。

我走了出去,就站在空空的長長的走廊裏,其他班級老師上課的聲音不斷進入耳朵裏,林珍珍、娜娜和小丹不停地往我這邊張望,我孤零零地站了不知有多久,下課鈴聲清脆地響了起來,數學老師一直在拖課,教室裏有男生已經在不滿地努嘴巴,往教室外東張西望,我聽到數學老師一陣怒吼,“誰還敢不認真聽講,就和姜唯一樣站出去,下節課反正還是數學課,你們就站到放學,我說到做到!”

數學老師因為激動,黑板擦都掉到了地上。

很快其他班級的學生下了課,我們教室門前,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這裏,一看便是被懲罰的,有人從我身邊路過,本是嘻嘻哈哈的聲音卻故意低了下去,我不去理會這些聲音,直到他遠遠地從走廊那邊走過來,一眼便看見了我,我本能地低下頭去,生怕看到他眼睛裏閃爍着哪怕和別人有一點相似的取笑成分。

那時的我,和他已經有了隔閡,而那若有若無的隔閡,痛在我心裏,我卻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他邁出那一步,他似乎也退得更遠更遠。

直到那天,我像個罪人一樣站着,接受來來往往同學和老師異樣的目光,他卻在我身邊停住,本已經走過的腳步緩緩停了下來,我低垂着眼簾,看着他的籃球鞋掉轉了方向,緩緩地,一步一步地,直到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到他的手指微微蜷縮着,因為剛剛運動,有些發紅,我的呼吸幾乎屏住,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裏。

“姜唯……”

他的聲音低沉綿長,我的頭卻似乎更低。

而他再也沒有說下去,仿佛要說的話,只有這兩個字。

很快,他的籃球鞋旁邊多了一雙籃球鞋,我聽到一個戲谑的男聲跟他說道:“在這裏做什麽,難道看人家罰站?”

他的那雙鞋默默停頓了幾秒鐘,然後,一步一步地遠離,直到我熱燙着臉擡起頭來,看着他的背影遠遠消失,只是我沒想到,他會回過頭來,我本是盯着他離開的背影,一下變得措手不及,只慌亂地低下頭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我,但那天,卻讓我本被泥土沉埋下去的心往上頂了頂,泥土灰有些松散開來。

江子墨……

你能告訴我,你那樣喚着我的名字,是不是意味着,當時的我,早已經在你的心裏,一如你,在我的心裏,是不是,是不是……

(3)

外婆明天就出院了,這是我在江大附屬醫院,待的最後一天,這是他工作的地方,即使他現在不在這裏。

我走到了那天我傷心離開的長廊。

站在了他的辦公室門口。

想到了他冰冷無比的眼神、話語,手指忍不住往掌心裏蜷縮着。

我低着頭,原路返回,外婆正在睡覺,我還是不回去打擾了,我一個人魂不守舍地下了樓,走到了醫院大廳,腳步不自覺地停住了,看着牆上那個巨大的牌子,上面有着各個科室的醫生介紹,我一擡頭便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一樣淡漠的眉宇,一樣黑亮的眼睛,只是我卻覺得自己看不懂他了,從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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