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一屋暗燈

江阮眼睫微顫, 喉嚨像是堵着什麽化不開融不掉的東西,半晌才找回聲音,嘴角擡起笑了笑, 低聲問他:“你後來……就沒再碰到過喜歡的人麽?”

“……”

謝時嶼沉默片刻, 語氣還是含笑的,聽起來卻有點冷,“像我當初喜歡你一樣?”

“……對不起。”江阮指尖有點發抖, 臉頰蒼白到透明。

謝時嶼已經不想再聽他道歉, 江阮明明很清楚,他想要的不是他事隔經年的歉意。

而且,就算他們重新在一起,他既不會每天去拿這個糾纏江阮,也舍不得拿陳年的破爛情賬折磨他。

離開的時候他跟江阮說, 他總是忍不住對他心軟,又覺得不值得。

值不值得另說,但可笑的是現在仍然心軟,無數次。

“寶貝兒,”謝時嶼叼起煙, 深吸了一口, 調笑着跟他說, “先挂了, 經紀人找我有事, 等下次……說點兒我想聽的。”

江阮還怔忪着沒回過神,耳邊卻只剩下一串忙音。

他低頭再去看微博,那條熱搜有一瞬間竄到了第一位,還跟着一個深紅的爆字,但很快又被壓了下去。

評論沸騰不已。

【後悔昨晚那麽早就睡了嗚嗚嗚, 我真的一直覺得他倆不對勁,還有人記得殺青花絮裏江阮抱住謝時嶼想吻他嗎?那段視頻滿臉都是淚,明明大結局那場戲鐘尋沒哭成那樣,所以是他自己忍不住掉的眼淚吧。】

【哭了,我想過要帶他去很多地方玩,海島、雪山……明尼阿波利斯的瀑布很美,為什麽最後都沒去成?】

【還有之前東京國際電影節那個物料,謝時嶼去領獎,江阮肯定是真的在看他嗚嗚嗚,他肩膀上掉了金紙,拿手弄掉後再擡頭謝就下臺了,他還怔了一下,眼神一直追着那個方向。】

【我愛你,誰都知道不是北京,不是寧城,會不會也不是燕寧,我哭掉一包紙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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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我突然驚醒,那場分手戲,導演采訪的時候不是說謝時嶼臨時改的嗎?他一開始想讓楚聽冬扇鐘尋一個耳光,謝時嶼好像不願意,跟他磨了另一個版本出來,他是不是不舍得打???】

【嗚嗚嗚嗚我躺着哭濕枕頭,我知道那些照片單看都沒什麽不正常,但他還摟過誰的肩膀,摸過他的頭發,低頭對他笑,湊到他耳邊說話,也會幫他拿着皮卡丘水杯嗎?他有沒有騎摩托深夜跟誰私奔過,想給誰穿婚紗,知道他海鮮過敏又很愛吃辣,那個人也覺得自己是誰冰下洄游的魚嗎?】

【我覺得我號要沒了,但是實在忍不住了,他倆真的在一起過啊,在班裏差不多等于出櫃了,雖然我沒證據,但謝時嶼應該是為這個才出國的。】

【?樓上不要張嘴就來。】

【不知道是家裏發現了,還是被老師看出來了,江阮家好像只有一個奶奶,還有個叔叔,他那叔叔高一還來學校鬧過好幾次事,謝時嶼那邊我不敢說,但想也不會同意的。】

那條說謝時嶼跟江阮真的出櫃過的評論底下吵得很兇,有人扒出來博主确實在燕寧一中上過學,她說的很可能是真的。

但空口無憑,更多的人還是不敢信。

徐小舟一醒來聽說消息,就心急火燎地過來找江阮,結果江阮一直在跟謝時嶼打電話,他只好在旁邊等着,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到最後直接愣在原地,嘴巴張着,跟突然啞了似的。

“我……”等終于找回聲音,差點脫口而出一句髒話,“哥,你跟謝老師真的認識?”

江阮沒回答,他皺眉看到一條評論,眸色越來越冷。

他不擔心他跟謝時嶼的關系被扒,肯定什麽都扒不出來,只要對謝時嶼沒有太多影響,就都無所謂,他一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上午還有幾場戲要拍,江阮先去片場拍戲,等到傍晚下戲要去帳篷旁邊吃劇組盒飯時,迎面碰上了霍厲跟他帶的那個新人。霍厲也看到了那條熱搜,簡直覺得活見鬼。

什麽高中同學,都是幌子,如果不是謝時嶼在壓消息,熱搜估計就直接是他跟江阮高中戀情曝光,管他是真的假的。

但霍厲覺得就算沒搞過,至少江阮喜歡謝時嶼是真的,不然瘋了嗎成天頂撞高層,最後被公司針對。

他簡直瞎了眼,當初就不該簽他,給自己惹一屁股麻煩。

現在江阮倒是紅了,他呢?

手裏稍微有點潛力的藝人都被搶走,白池溪糊了,名聲比江阮當初還臭,好不容易把簽來的新人硬塞進這個劇組,眼看剛才拍戲還被邱明柯破口大罵了一頓,他臉上都挂不住。

他都成了圈內的笑話,簡直恨透江阮。

江阮經過時瞥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他反而先覺得心虛,磨了磨牙,挂起冷笑,陰陽怪氣地說:“你不會以為是我在整你吧?”

“你不敢。”江阮冷淡地說。

“我有什麽不敢?我怎麽就不敢?!”霍厲被他攥着把柄,憋屈了好幾年,要不是為這個,江阮有什麽資格跟他叫嚣,還不是乖乖地讓怎麽接戲上綜藝都得點頭,陪酒陪床也得去,還有他拒絕的份兒?!

霍厲惱羞成怒,騰地一下站起身,但又不敢聲張,強忍着怒火壓低聲音,“我怕什麽?怕你這個殺人犯?!”

旁邊的新人早就不敢聽了,識相地跑出去。

“……我是殺人犯,”江阮手指攥了一瞬又松開,擡起頭時神情更加平靜,那雙眼冷得滲人,“那你怎麽沒死呢?”

霍厲臉色漲紅,幾乎忍不住想跟他動手,深呼吸後才按捺住沖動。

“你等着,就算我不整你,你以為就沒人會知道嗎?”霍厲指着他,臉色極難看地說,“你他媽的就是個神經病,差點殺了人,你以為能瞞一輩子嗎?!”

江阮回頭盯着他,傍晚稀疏的薄光下,眼瞳透着琥珀色,像無機質又缺乏感情的玻璃。

那天晚上,奶奶忽然去世了。

江阮只覺得腦子一瞬間變得空白,他茫然機械地去聽護士的話,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懂,站起身去辦手續。

燕寧一直在下雨。

他的帆布鞋濺得都是泥,腳都濕透。

他們在燕寧親戚很少,來參加葬禮的,多半是爺爺奶奶年輕時在文工團的老朋友,或者父母的朋友,但年紀越來越大,行動不便,這些年聯系越來越少,江阮都不太認識。

耳邊都是陌生的哭聲,蒼老通紅的眼,江阮被拉着問話,嘴唇一張一合地回答。

但他究竟說了些什麽呢?

他不記得了。

他叔叔江睿也去了葬禮,喝得一身爛醉,過去跪下就開始大哭,哭得眼淚鼻涕流了滿臉,連氣都喘不上來,揉了把被酒和眼淚蟄紅的臉,坐在地上不停地罵,嗓子粗啞難聽,像被砂紙磨過。

“操他媽的,你們都死了,也行,活該你們死得早,這輩子沒人拿我當人看,都活該!”

旁邊的人皺着眉去拽他,“這是說的什麽話?也不看日子,說得這麽難聽。”

江睿甩了下胳膊,接着破口大罵。

“你也鬧夠了吧?!”有人實在沒法忍受,站起身就把江睿拽出靈堂,“你哥跟你爸媽對你還不夠好?當時你說你要做生意,你爸媽直接把家裏一多半積蓄都給你,讓你去折騰,結果你卷着錢跑了,一年多沒回家,差點把他們急死,到處找人,頭發都白了。你哥呢?你被人追債到家門口是誰替你挨的打,你去看一眼他照片啊?你敢不敢,你看他額頭上那道疤是怎麽落的?他埋怨過你一句嗎?讓你不要賭了,你就是不聽,被害了一輩子,現在回過頭想怪誰?”

江睿瞪着眼睛,狠命推搡了那人一把,扭頭就頂着雨走了。

等到晚上終于能回家,樓道燈壞了,江阮摸黑上去,鑰匙插到門鎖,才發現捅不進去,鎖被人撬壞了,但看樣子是沒能撬開。

他指尖摩挲着鎖孔周圍粗糙的劃痕,報了警。

忙完這邊葬禮,隔天他就買了回老家的票,帶着老人的骨灰回去安葬。

離燕寧不遠,只不過是在鄉下,而且他印象裏只有很小的時候跟爸媽回去過一次,現在過去十幾年,他差點沒能找到老家那個院子,還是一個遠房的姑姑領他去的。

“晚上來家裏吃飯啊。”姑姑跟他說。

江阮點了點頭,很輕地說了聲謝謝,他那晚之後再也沒哭過,但嗓子莫名啞了,現在說話還有點費勁。

當時去操辦葬禮,說不出話,差點跟工作人員打手語。

他搭了鄰居一個叔叔的車,抱着骨灰盒去墳地,木質的盒子,棱角堅硬冰冷,他抱過好幾次。

他垂下眼,卧蠶微腫泛紅,指腹摩挲着蒼白手背,上面拿膠帶貼着一個殺生丸的創可貼,已經褪色發皺,是分手那天,謝時嶼握着他的手給他貼的,他感覺自己好像有很多年沒見過謝時嶼了。

但是想想,好像分開還不到兩個月。

傍晚,去那個姑姑家吃飯,江阮實在沒什麽胃口,最後只喝了一小碗白粥,趁着天還沒徹底變黑,又說了聲謝謝,然後獨自回家,半路開始淅淅瀝瀝地下小雨,他的白短袖都洇濕了。

還沒走到,就看到院門大敞,破瓦房裏燈也亮着。

他聽到江睿一邊咒罵,一邊在翻箱倒櫃的找東西,但是什麽都沒找到,罵得更狠,發火踹倒好幾個凳子,像毒|瘾發作,“操.你媽,什麽都沒有……一堆破爛……”

這邊是沒什麽值錢的東西,畢竟多少年沒人住,奶奶的遺物也都在燕寧。

江阮摸了摸臉上的雨水。

鄉下的路不好走,現在還下着雨,他帆布鞋裏灌滿冰涼的雨水,泡得腳趾像要凍掉,骨頭縫都沁着冷意。

他去旁邊收拾出來打算今晚住的屋子,蹲在地上翻他帶過來的東西,看有什麽可以送的特産。

這幾天很多人幫了他的忙。

暴雨如注,還響了幾道驚雷,他在越來越急促的大雨裏,忽然聽見砰擦一聲裂響,好像玻璃掉地破碎的聲音,嗓子驀地一緊,渾身的血液倒湧上來,一瞬間頭暈目眩。

那個屋子好像只放着遺照。

他喉嚨泛起一股腥甜,耳邊不停地嗡鳴,像一刀一刀剜爛瘡,被摔壞的老相機、撕爛的照片,謝時嶼為他受的傷,十幾年沒完沒了的糾纏,挨過的無數辱罵和巴掌,臉頰生疼,肋骨青紫,冰冷淋雨的墓碑,再也見不到面的人……翻江倒海一起湧入他腦子裏。

像從肺腑裏燃起一把燒不盡的烈火,燒得他渾身滾燙,神經瀕臨迸裂。

他低着頭,呼吸急促地像胸膛都變成了破舊風箱,手掌撐在地上,碰到一小枚堅硬的東西,指尖摳起,翻過來一看,才發現是一枚髒兮兮的塑料小紐扣,有點眼熟。

小時候回老家的那次,好像他跟父母就是在這邊住的,他摳自己的小外套,摳掉一枚扣子。

怎麽也找不到,蹲在原地小聲地哭。

“怎麽啦阮阮?”阮雲秋聽到他哭了,丢下衣服,擦幹淨手上的水漬過來抱他,點了點他鼻尖,親他臉蛋,笑着說,“丢了再讓爸爸去買一個,回來媽媽給你縫好不好?哭得臉都花了。”

“嗯。”他甕聲甕氣地小聲答應,摟住她的脖子,“對不起媽媽。”

江臣是回來采風的,想準備拍他下一部電影,正好帶他們兩個來玩,去拍了一上午照回家,走到門口時,春風掠過,他拿起相機笑了笑,“阮阮,看一眼這邊。”

阮雲秋抱着他回過頭,她眼角眉梢都是比春光更爛漫的笑意,幹淨秀致,懷裏的卻是個小花貓。

“……對不起,對不起。”江阮喃喃自語。他放下扣子,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旁邊的軍刀,手抖得劇烈,差點拔不開刀鞘。

江睿還在翻東西,他手頭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再不找點東西拿去賣掉還錢,他遲早要被那群人抓到。

但是什麽都沒有,江阮連一個鋼镚都沒留給他,他掀翻桌子,東西稀裏嘩啦倒了一地,也不小心碰翻了江阮放在旁邊的遺照。

被人從身後狠狠踹了一腳時,他還沒反應過來,張嘴就罵,“……誰他媽半夜發瘋?”

下一秒他回過頭,就被江阮在肩膀上捅了一刀。

血腥味逐漸蔓延開,江睿被酒精麻痹的神經遲鈍地感覺到疼,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一把,滿手都是刺眼的紅色。

“你出息了啊。”江睿紅着眼攥住江阮的衣服,就想搶他手裏的刀,推搡間軍刀不小心脫手,摔到了門外雨地裏,刀刃上的血被雨水沖刷稀釋。

江阮啞着嗓子沉聲問他,“你又去找奶奶了嗎?她怎麽摔的?”

“不然呢?!”江睿瞬間暴怒了,脖頸青筋暴起,“我不找她怎麽辦?我就等死嗎?!”

江阮咬住牙根,根本顧不上任何章法,他渾身血液都燒得滾燙,踩着腳下遺照碎裂的玻璃碴,揮拳朝江睿臉上砸過去。

他腦中一片白茫,自己也挨了好幾下,卻沒感覺疼,只能聽見鋪天蓋地的雨聲,拳頭砸到身上的悶響,随手抄起旁邊的木棍,打中了江睿的小腿,木棍斷裂,江睿一聲痛叫被暴雨淹沒,摔倒在地。

江睿捂着肩膀上的傷,還咒罵着掙紮起身,想去撿掉在雨地裏的軍刀,江阮又擡腿當胸踹過去。

這次跟之前江睿去家裏鬧事時不一樣,他沒有再收着力氣,江睿臉部肌肉抽搐了幾下,差點沒喘上來那口氣,他想喊人救命,對上江阮冰冷黑沉、恨入骨髓的目光,竟然沒敢喊出來。

江阮一拳一拳地砸在他臉上身上,血也濺到他白皙的臉頰、鎖骨,溫熱發臭。

他手背擦傷,指骨也震痛發麻,但是卻沒法停下來。

江睿的眼神逐漸渙散,他捂傷口的手也跟着脫力松開,卻還是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玻璃碎片朝江阮摔過去,喘着粗氣大罵,過了一會兒連罵都罵不出來了。

根本沒有、沒有趁手的東西,江阮丢開他站起身,環顧身旁,才看到一塊壓毛氈的石頭。

他走過去抱起來。

垂下眼時,瞥到手背上那個被血泡皺的創可貼,喉嚨一梗,蒼白的臉頰如紙薄透。

謝時嶼教他打架,差不多都是散打的套路,江阮一開始根本不知道該怎麽下手,犯傻似的盯着謝時嶼看,也不敢打他,要不就是手剛擡起來,就被謝時嶼很輕巧地擋住了。

“真笨。”謝時嶼笑話他,見他抿了下唇,不太高興,又伸手去抱他,親他臉頰,叫他小名,也叫他寶貝,直到江阮面紅耳赤地推開他。

謝時嶼沒辦法,只好找了個沙袋給他練。

“你就把它當成你最讨厭的人。”謝時嶼握住他的手腕,哄小孩似教他拍了拍手。

沒想到這次江阮學得很快,而且他下手比謝時嶼想象得要狠多了,打到最後,謝時嶼擡頭對上他的眼神,心裏一悸,忽然起身從身後一把抱住了他,攥緊他的手,讓他停下。

“不能這樣,”謝時嶼下巴搭在他肩上,揉他的指尖,說,“會把人打壞的。”

江阮沒說話,嘴唇抿得很緊,眼裏的情緒藏得很深。

好像他想這樣做已經想了很多年。

“教你是怕你挨打,沒讓你去打人,”謝時嶼摟着讓他轉過身,丹鳳眼笑了笑,湊過去親他的嘴唇,然後又把他抱在懷裏,拍他後背,挑了下眉說,“被欺負記得來找你男朋友。”

江阮指尖握緊那塊石頭,冰涼,從皮肉冷到骨骼裏,小腿都凍僵了,嘴唇差點被自己咬出血,回頭冷冷看着還在地上掙紮的江睿。

這次江睿是真的怕了,他沒想到江阮真的想殺他。

他拿腳蹬着地想往後躲,但根本沒有能躲的地方,眼睛盯死江阮手裏的石頭,那麽沉,比墊墳的石頭還堅硬,如果在他頭上砸一下,想象間他血都好像瞬息涼透,本能地知道自己肯定會死。

江阮也知道。

他掌心被磨破,火辣辣地疼,頂着一身雨夜的寒意,一步步地往江睿那邊走。

恍惚間冷得好像回到了醫院,奶奶又意識模糊,不太清醒,不認得他了,但還是一直小孩子似的攥着他的手,問他:“小謝呢,好長時間沒看到小謝了,昨天我還教他編繩子,七寶結的,他學得特別快。”

江阮根本站不住,他蹲在病床邊,勉強笑着說:“他過幾天就來看你了。”

但奶奶耳朵背,沒聽清,還是一直問。

江阮終于有點受不了了,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哽咽說:“他走了,謝時嶼走了。”

他說得很小聲,奶奶還是沒聽懂,但是低下頭,伸手摸到他滾燙的眼淚,就忽然坐起來把他往懷裏抱,身上都是幹枯的藥味,掌心來回摸他的頭,“別哭啊乖寶,別哭,怎麽啦?誰欺負你啦?”

江阮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他覺得自己快要走不動了,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好像有人撫摸過他的頭,那麽暖,眼淚忍不住掉得更快。

他又好像出現了幻覺,渾身都是被人從身後緊緊擁抱過的溫度,比他經過的所有夏夜都溫柔。

告訴他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不值得。

江阮終于崩潰,眼淚洶湧,睫毛都被濕透,像崩斷了最後一根神經,他手指一松,石頭應聲墜地。

他瞥了一眼倒在地上血泊裏半死不活的江睿,雨聲漸小,又變得淅瀝瀝,他指尖攥了太久,去拿手機時都僵硬得不能伸直,撥了急救電話,又報了警。

然後拿沾滿血的手拉黑删除了謝時嶼的所有聯系方式。

連同之前謝時嶼發給他的消息,都逐條删掉,幾百上千條,删起來像鈍刀子剜心,一刀不夠,慢慢地磨。

深夜鄉村響起救護車鳴笛聲,他掌心的血幹涸黏膩,回頭看時,山坡上點點燈火,浸在細雨裏,那麽冷那麽遙遠。

他被拘留了十幾天,江睿醒來後就要起訴他,一定要他坐牢。

但江睿受的傷沒他想象的嚴重。

并且前科累累,還有幾次入室盜竊的嫌疑。

他已經沒有親人了,別的遠房親戚都不太想插手,也不了解情況,曹平安聽到消息後就匆忙從燕寧趕過來,急得差點老淚縱橫,想盡辦法才讓江睿撤訴,終于把江阮保釋出去。

“沒事,沒事,”回燕寧的路上,曹平安跟他說,“去老師家,過去就翻篇了,以後都是好日子。”

開了學。

江阮又回到學校,他悶頭讀書考試,好像全世界只剩下這一件事。

班裏還是有很多人在議論他跟謝時嶼的事,那個之前給他和謝時嶼送卷子,不小心走漏他倆可能在一起的消息的同學,課間特意來跟他道歉,江阮終于從成堆的卷子裏擡起頭,他漂亮的眼睛甚至笑了笑。

“你可以跟他們說,是我死乞白賴追的謝時嶼,然後我又把他甩了,所以他才走的。”江阮輕聲說,然後又笑,“不過這次沒有香草雙球冰淇淋了。”

同學愣了一瞬,然後才想明白,他不想讓謝時嶼再被人背後辱罵了。

高考完那天,日光刺眼,過去一年的記憶眨眼變得模糊不清,江阮走出考場就忽然一陣暈眩,他胸口好像憋了一團氣,直到一年後才呼出來。

他跟老師說想回家住幾天。

然後病了将近一個月,發燒,渾身滾燙,待在那個老房子,連門都沒怎麽出過。

但他竟然不怎麽覺得難受,手背蹭到燒紅的臉頰,像沒知覺,玻璃窗似乎蒙了層霧,透進來的陽光也有種霧蒙蒙的昏黃色,天又黑了亮了,他戴着耳機,熟稔地聽雨聲,是謝時嶼拍過的風暴。

有人上門收水費,他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麽,看着她嘴唇一開一合,眼中都是懵懂的疑惑。

“一共四十三塊八,”對方又重複了一遍,問他,“有沒有零錢呀?”

“……有。”江阮遲鈍地回過神,去找來錢給她。

等關上門,再一回頭,忽然腳步僵硬,忘記自己是為什麽走到這邊的。

他好像一夜滋生了無數的瘾,煙頭掉了滿地,手邊倒着的都是酒瓶,玻璃冷綠,還有易拉罐,拉環堆滿,這樣仍舊不夠,他鎖起了所有的老相機,照片,那個角落都不敢觸碰,只待在客廳。

那只玄鳳鹦鹉被他暫時送去別人家養着,客廳只挂着一個空蕩蕩的鳥籠。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頭,皮膚好像更淺淡,手背上血管清晰,是一種怪異的青灰色,眉眼卻越發透着逼人的豔麗,像轉瞬就能燒成一簇璀璨漂亮的煙火,眨眼墜落。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好像還下了趟樓,最後醒來時聽到又在下雨,他發呆似的在沙發上坐了十幾分鐘,然後伸手拉了下旁邊的抽屜。

都是各種藥,以前奶奶留下的,他蹲下身在無數大小不一的瓶子中翻找,不停地找,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明明記得就放在這兒,他索性使勁拽了一把抽屜,歇斯底裏,藥瓶嘩啦啦滾了滿地。

他一眼看到那個熟悉的瓶子,撿起來晃了晃,響的,看不見還剩多少。

“……水。”江阮喃喃自語。

他去接了杯冷水,回過神時,手裏的藥瓶已經空了,不是很難受,只是困,困得渾身發沉,他才重新走到沙發邊,眼前就昏然一黑。

等再次醒來,他惶然、發怔地盯着自己的手,這是哪一天,哪一月。

他獨自坐在一片漆黑中,默然起身,膽怯地推開了卧室門,但他也不知道進來要做什麽,只是想進來,低頭就看到自己尾巴被踩扁的毛絨兔子拖鞋,桌上是謝時嶼留給他的筆記本。

他拉開椅子坐下,又開了電腦,茫然地點了幾下,不知道該看什麽。

點開網頁,一不小心點進自己之前登陸的鹦鹉飼養論壇。

屏幕的光亮得雪白刺眼,他眼睛被晃出淚,就在一片白茫中,看到好像有十幾條私信沒有查看。

他就毫無防備地點了進去,一瞬間怔怔地盯住了電腦。

-為什麽突然删掉我?出什麽事了嗎?

-回一個句號也行。

-我問了曹老師,他說你很好,對不起,我太心急了。

-再等等我行不行?一年後我肯定回去找你。

……

最後一條消息,停留在兩個月前,是今年的六一。

-寶寶,生日快樂。

江阮只覺得一瞬間耳邊劇烈嗡鳴,頭疼欲裂,整個胃都火辣辣的疼,所有感覺突然倒灌回全身,尖銳的刺痛紮穿他每根神經,頓時一身冷汗,腦子卻無比清醒,啪嗒,眼淚掉到了手背上。

好像電影中現實和夢境的參照物,不停旋轉的陀螺戛然靜止,他被猛地推了一把,就此驚醒。

他眼淚失控般地流個不停,視線被水霧模糊一片,臉頰濕透,掌心濕透,一開始啞了似的發不出聲音,直到嗓子突然一陣酸澀,終于發出一點顫抖的聲音,再也堅持不住,歇斯底裏地大哭了一場。

天還沒亮,他去了醫院,看病,上學。

想見他。

江阮沒跟霍厲說幾句話,也沒告訴他,他擔心的事情早就敗露了。

他還是偶然知道霍厲私下跟別的公司有勾當,如果被汛星這邊知道,不光是辭退這麽簡單,霍厲會面臨巨額賠償和違約金,不但這些年白幹,在這個圈子裏也等于徹底完蛋。

他早就讓徐小舟把所有資料整理出來,給公司裏一個原來跟他關系還不錯、當初還試圖拉他一把的高層送了一份。

不然,霍厲以為自己為什麽一個條件好的新人都撈不到了?

江阮拿着盒飯去吃,晚上的番茄牛腩炖得很軟爛,他邊吃邊背臺詞。

吃到一半,他忽然收到洛新的消息。

【洛新】:網上炸了一天,你倆是不是真的複合了?

江阮才發現超話宛如婚禮現場,連頭像都換成了小鹦鹉,就差P個囍字,他一臉迷茫,筷子差點掉了,不懂進展怎麽這麽飛速。

【江阮】:……沒。

他該怎麽跟謝時嶼說,他走之後的事,他覺得他一輩子都沒法開口。

拍戲的時候,鐘尋高三苦讀,臺詞說,他心想他一定得考上大學,因為考不上,就不能再去找他了。

他就好像沒有考上大學的鐘尋。

之前劇播出的時候,還有個采訪,主持人問他,“江老師,聽說這部戲還有另一個結局,鐘尋沒考上大學,沒有找到楚聽冬,楚聽冬沒原諒他,他們也沒有複合。你覺得那個結局裏,鐘尋會有怎樣的人生?他會留在那個家裏繼續堕落嗎?”

江阮當時說不會。

他代入了一下鐘尋的角度,想到沒落下來的那個巴掌,說:“他不能原諒,不喜歡我也沒關系,只要想起他,我跌倒多少次都能爬起來,因為知道他希望我過得好。”

晚上能休息一個小時左右,江阮待在自己車上剪視頻,是他之前答應過小號粉絲的。

別說其他的,就連這個賬號,他都不敢讓謝時嶼看到。

這算是喜歡嗎?

沒有人喜歡誰會是這樣的,他也覺得他可能瘋了,那是他想要……糾纏他的證據。

話題熱度還算可控,但不妨礙全世界都覺得他們已經破鏡重圓。

江阮有點懵地逛了會兒超話,又不知不覺多嗦了一碗冰粉,放下碗才覺得撐。

夜色籠罩了戈壁灘,江阮快要下戲時,遠遠地看到天際煙花絢爛,照得亮如白晝,忍不住停下看了一會兒。

“怎麽回事?影視城這邊安排的煙花秀?”徐小舟納悶地問。

江阮搖搖頭,夜風拂過,他覺得有點冷,想去車上拿外套。

結果還沒來得及轉身,突然被人從身後抱住了,溫熱的體溫瞬間包裹住他。

徐小舟吓得飛快上車,開始裝瞎。

江阮回頭,謝時嶼順勢親了他一口,見江阮像是被親傻了,索性捏着他的下巴,舌尖抵開他唇縫,是個深吻,自己親過瘾了才松手。

“……”江阮臉頰通紅,他餘光瞥了一眼車窗,不知道徐小舟有沒有看到,下意識地喉結一滾。

“你把什麽咽了?”謝時嶼流氓似的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江阮反應過來,瞬間連鎖骨都紅透。

“都這麽晚了,你怎麽過來的?”江阮期期艾艾地問。

他還以為謝時嶼白天生氣了,沒想到還會來找他,而且燕寧離這邊飛機都得好幾個小時。

謝時嶼的手機響個不停,江阮提醒他,“你不接麽?”

“懶得接。”謝時嶼臨走前囑咐過姜南,真的有特別重要的事,就給他另一個手機打,剩下的人和事都無關緊要。

江阮就沒再說話,老實給他抱着。

“寶貝,”謝時嶼不是白來的,他摟緊江阮的腰,那麽用力,像要把他搶走,笑得有點壞,壓低聲音問他,“私奔嗎?”

作者有話要說:  ps:

1.陀螺那個是《盜夢空間》的梗。

2.阮阮對小謝,我想起有句臺詞感覺很合适,“你快樂所以我快樂,我難過就不想你和我一起難過。”

3.再有兩章,頂多三章就圓了。

4.不敢說話,抱頭跑掉。

感謝在2021-07-21 07:36:12~2021-07-22 02:31:3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Ebony 7瓶;分個清濁、Airmu、桃笙超nice 3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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