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

那是一個離奇的夢。

夢裏她攬上陰刀的脖子,手指穿過海藻般烏黑濃密的長發,一圈又一圈地纏繞在指間,從玉石般潔白的喉結吻上去,貼着溫軟的肌膚輕輕呼吸,麻酥酥的感覺沿着心尖一路擴散蕩漾。

隐約間,有道聲音在她耳邊說: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

她當然知道她在做什麽。

紗織捧住那張臉,沿着冰涼的唇隙,溫存纏綿地親了親那張正在口吐威脅的嘴。

砰咚——心髒張縮,血液流動。

腰側忽然一痛,血腥味從裂開的傷口裏滲透出來,她隐約嗅到森冷的殺意,像黏膩的蜘蛛絲一樣纏繞上來,冰冷渾濁的殺意觸到溫暖的皮膚,在最後一刻卻不知怎的變成了地獄的熔岩。

從那個剎那起,時間和記憶模糊成暧昧不清的色彩和碎片。她依稀記得夢裏的溫度奇高,滾燙得仿佛能把人的骨頭乃至于思維都灼燒殆盡,只剩下誠實的本能牽動着身體做出反應。

她捧着溫涼的玉,但玉石融化了,同樣變得滾燙,黏黏糊糊的蜘蛛絲無窮無盡,從四面八方而來将她纏縛其中,為了不被吃掉,她使出渾身解數和對方進行着搏鬥。

光怪陸離的夢境裏,她最後似乎終于累了,滾燙到讓人難受的溫度冷卻下來,熔岩變成了舒緩的河流,水流颠簸搖晃,她抓住浮木,枕着和她相似的體溫,漂向靜谧黏稠的黑暗。

……

淺淡的日光滲入視野,意識回籠,紗織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熟悉的屋子裏。

圍爐裏火光已熄,堆積着昨夜的灰燼,空氣裏沉澱着一股她說不上來的氣息,混雜着極淺的血腥味。

她擡手擋住光線時,昨日的記憶沖破堤壩,忽然席卷而來。

動作微僵,她隐約覺得有哪裏不對,一個鯉魚打挺掀開被子坐起來,直接被冰冷的空氣凍了個哆嗦。

……好家夥。

紗織一低頭,發現自己躺在柔軟的熊皮上,被子下的身體未着寸縷,腰側的繃帶凝着暗紅的血跡,顯然因為承擔不起過于激烈的活動而崩裂過。

恰逢此時,門外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紗織将離手邊最近的男式外衣披到身上,袖子套到一半,陰刀已經拉開木門走了進來。

四目短暫相對,紗織指了指自己,腦袋上似乎浮現出了一個不太确定的問號。

作為疑似出門散心回來的人,陰刀表現得十分平淡。他徑直走到圍爐邊,簡單地生起火,這才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

“你覺得呢?”

紗織:“……”

她居然,在受傷的情況下,把對方給睡了。

……

她真的好牛逼噢。

翅膀震動的聲音傳來,紗織轉過頭,被她捉回來的那只最猛勝抱着她的衣服,晃晃悠悠地飛了過來,帶着幾分敬意地将衣服放到她懷裏。

紗織沒有計較自己為什麽能從一只蟲妖身上看出敬畏的情緒,她三下五除二穿上衣服,腰帶都快系好了,坐在圍爐邊的人這才涼聲提醒:

“你需要重新包紮一下傷口。”

于是紗織又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脫了下去。

昨晚該發生的和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事已至此,完全沒有什麽好害羞的。

撩起頭發,紗織背對着陰刀而坐,娴熟地為自己換上傷藥,重新用幹淨的布條包紮,順帶檢視了一下傷口的情況。

那個口吐瘴氣的人面妖将她腰側的一塊肉咬了下來,鋒利的牙齒閉合時撕出了一個血淋淋的肉窟窿,萬幸的是沒有直接傷及重要的髒器,如今她的高燒也退了,唯一不太幸運的是這塊地方以後就算愈合了也會留下疤痕。

以前的話她根本就不會在意,就算是現在,這個想法劃過腦海,也只是短暫地讓她停頓了一下。

不過,說到疤痕……

“這是什麽?”

“嗯?”紗織揚起頭,微微側身,發現陰刀的視線落在她的背部靠近左肩胛骨的地方。

她用手指摸了摸那處凹陷的皮膚:“這個啊,是我第一次遇到妖怪的時候留下的。”

大大小小的傷痕從肩頸延伸到尾椎處,在戰國時代生存的這十八年并不容易,她一開始吓得夠嗆,整個人的世界觀都受到了動搖,習慣後發現——唯物主義鐵拳才是不變的真理。

“……你讨厭妖怪嗎?”陰刀輕輕嗤了一聲。

紗織穿好衣服合上衣領:“你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

她離開溫暖的圍爐邊,搖搖晃晃下了床,來到挂着鬥笠和蓑衣的門邊。

“這就像是在問「你讨厭動物嗎?」或是「你讨厭植物嗎?」一樣。正常人都會說一部分喜歡,一部分讨厭。”

屋外沒有妖怪戰鬥過的痕跡,那種令人讨厭的,似乎被稱之為妖怪的氣味的東西,也淡得幾乎在空氣中無跡可尋,一切都好像是她昨晚的一場夢。

紗織扶着門來到倉庫邊上,說是倉庫的建築,其實只是主屋後面蓋着房頂的木屋,裏面儲藏着過冬所需的食物和柴火,還有喂馬的稻草。

馬沒有被妖怪吃掉,真是萬幸,那可是她花了很多錢買來的呢。

“你在幹什麽?”陰刀不知何時出現到她身後,表情仿佛在說她真是一個奇怪的人類,受傷之後不乖乖待在床上養傷,第一時間居然跑來看什麽倉庫。

“清點物資啊。”紗織理所當然地回答,“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都沒辦法出去打獵了,當然得看一看我先前存的食物有多少。”

側靠着倉庫門,她回身沖他笑:“我還要養你嘛。”

冬天受傷有一個好處,寒冷的氣溫不易滋生細菌,傷口不容易感染發炎,好起來自然比夏天快上許多。

這段期間,被她撿回來的最猛勝派上了神奇的用場。它每天會從不知道哪裏帶回來食物和野果,嗡嗡地震動着翅膀從門口的縫隙裏飛進來。

“你明天能帶點花回來嗎?”

懸停在空中振動翅膀的最猛勝,悄悄看了一眼支膝坐在圍爐邊的身影,順着門隙飛了出去。

第二天,紗織發現窗邊的陶土瓶裏多了一株唯獨會在這個時節裏盛開的梅花。

待到瓶裏的梅花差不多謝了,她的傷也差不多養好了。也許妖怪這種生物冬天也要冬眠吧,她的日子最近過得十分清靜,恍然回到了撿到四魂之玉碎片前的情況。

白雪皚皚的山谷一望無際,進入松針林立的區域後,日光明顯黯淡下來。

紗織牽着馬,沒有告訴陰刀兩人要去哪裏,直到空氣裏飄蕩起硫磺的氣味,這才在岩石掩映的溫泉邊停了下來。

冬天洗熱水澡是統治階級才能享受的奢侈活動,但山中的溫泉就不同了,她會發現此處純屬意外,後來一直把這個溫泉當做秘密保留起來。

如果不是受了傷,她其實想早點帶他過來的。

……話說回來,妖怪會喜歡泡溫泉嗎?

紗織守着衣服待在岩石後,缰繩系在樹枝上的馬匹甩着尾巴,忽然仿佛聽到了什麽動靜,擡頭豎起耳朵。

叽叽喳喳的聲音傳來,松針抖動,挂在樹枝上的積雪撲簌撲簌落了下來,努力轉移着自己注意力的紗織後知後覺地擡起視線,和山中的野猴子對上了目光。

那些毛絨絨的生物蹲在枝頭,從那個角度望過去……從那個角度望過去——不行!可以将溫泉裏的景色一覽無餘!

紗織一下子蹦了起來。

陰影随着嘩然巨響砸進水中時,靠在岸邊的人眉毛都沒動一下。

“……”

可惡的猴子叽叽喳喳地笑着蕩遠了,紗織從水中冒出頭來,和陰刀的視線對了個正着。

“……我不是特意要偷看的。”她正色道,“雖然我想過要偷看,但現在真的是意外。”都是因為和猴子搏鬥,她才會一不小心摔進溫泉裏的。

陰刀靠着背後的岩石,濕潤的黑發慵懶地垂在肩頭,他微微眯起眼眸,看似毫無防備的姿态,低沉的聲音卻含着陰涼的鋒芒。

“你就這麽喜歡這張臉。”

紗織認真地補充:“還有身子。”

溫泉池中熱氣氤氲,白雪皚皚的山中唯有此處飄蕩着溫暖如春的氣息,淺綠的池水漂亮如沒有雜質的翠石。

“你的喜歡到了什麽地步?”陰刀的聲音冰涼平滑,“像上次一樣豁出命來也在所不惜嗎?”

紗織:“喜歡到了可以娶你的地步。”

“……”

水波蕩漾,白霧袅袅,紗織看着他,一臉認真:“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陰刀始終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紗織默認對方沒有拒絕就是好消息。

冰雪松動,觊觎四魂之玉的妖怪重新活躍起來,生活重回軌跡,她每天出門砍砍妖怪,打打獵,到了每周集市開張的時間就去換點物資,不知不覺間四魂之玉的碎片已經拼出了彎月般的一小塊。

看似平凡無奇的一天,紗織和陰刀穿行在集市裏時,前方忽然響起了整齊的馬蹄聲,佩刀的武士穿着家紋統一的服飾,威風凜凜地出現在驚詫不已的村民面前。

“少主!”領頭的老者噗通一聲,幾乎是跌下馬來匍倒到陰刀腳前,從顫抖的喉嚨中擠出喜極而泣的聲音,“我們終于找到您了!”

紗織此時終于想起,身邊這只披着人皮的妖怪,好像還有一層沒解決的身份。

作者有話要說:

要切換地圖了

人見城.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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