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大業三十三年。
又是一年春日。
殷晚身為一個太子,即使在這個大家都春困秋乏,連父皇都要懶上半個小時才眯着困頓的眼睛站起來上朝的時節裏,也必須以身作則,早早地爬起來去給母後請安,然後去上早課。
母後今天氣色很好的樣子,正坐在開滿忘憂花的窗前對鏡梳妝。她今天上了一個非常紅豔的妝容,顯得雍容華貴,襯着窗外雪白的花朵,又顯出一絲嬌媚。見到他來了,母後笑顏盈盈地回過頭,說:“快過來,看你跑得一頭汗,仔細着涼。”
他小狗似的拱進母後的懷裏。母後一手抹着他頭上的汗,一邊扶了扶他頭上的發冠:“瞧你跑得頭發這麽亂,小心你父皇看到要揍你。”
他笑嘻嘻地推開一步,抱着母後的腿把下巴擱在她香噴噴的膝蓋上說:“父皇才不會揍我,昨天他還誇我讀書用功!”
“就你有理。”母親沒戴着指套的手指柔軟地戳在他的腦門上,一點不痛,反而像是瘙癢一般。他伸手揉揉,擡頭看擺鐘,神色一斂:“母後,兒臣還要早課,先行告退,晚膳再來請安。”
“去吧去吧。”王雨娥朝他擺擺袖子,看着他快步出了殿門,方坐回去繼續梳妝。
殷晚讀書是非常厲害的,據他父皇說,這是遺傳了他爺爺一族的腦子。這話非常奇怪,爺爺不就是父皇一族的麽,為什麽又叫爺爺一族的呢?
不過他沒有問,因為父皇的身體不是太好,問太多的問題會讓他非常疲憊,那雙渾濁的眼睛會更加渾濁,就像是飛舞着春日裏的柳絮似的。
對了,春日裏父皇的身體會更加不好,因為父皇特別害怕柳絮。連看到都會打噴嚏的那種。
殷晚想到這裏,聳了聳肩膀,這是跟那個傳教士學的,他的眼睛頭發都是很奇怪的樣子,搞得他很怕他。不過這個妖怪一樣的傳教士倒是很喜歡他,經常給他看一些他用臭臭的顏料畫的畫。
嗯,看在他把自己畫的比真人還要帥氣的份上,本太子就饒過他了。
讀書是一件不太讓人開心的事情,不過過一會就可以上騎射課。殷晚是個很調皮的家夥,這種可以瘋跑的課程,他還是很喜歡的。
今天的騎射課內容是打馬球,簡直是殷晚最擅長的了,他站在明紫色的王帳下由安泰服侍着換裝。安泰本來是父皇的貼身內侍,因為父皇非常寵愛他,所以指派給他做內侍。
不過,安泰總喜歡把腰帶紮的特別緊,弄得他幾乎無法呼吸,每次他都要提醒安泰:太緊了!安泰才會微微放松一點,讓他可以呼吸。
正穿着靴子,父皇竟然來了。
請安的時候,殷晚偷偷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嗯,父皇今天氣色很好的樣子,看來昨天休息地不錯。
“到父皇這裏來。”
殷晚歡快地奔向父皇的銮駕,一個箭步跨上去,任由父皇為他紮好頭帶。
“好好打一場給父皇解悶。”父皇摸了摸他的美人尖。
父皇總是喜歡摸他額頭上的美人尖。
父皇的眼神總是混混沌沌的樣子,仿佛一個永遠也睡不醒的人,總是微微地歪着腦袋,像個孩子似的。沒有人光看到他的臉,會把他和十年前那個征戰四方,誅殺無數老臣皇戚,被刺客刺中腹部依然死死捂住邊防布陣圖的皇帝聯系在一起。他父皇這樣的人,應該是懶洋洋窩在花樓,身邊香爐袅袅,美人搖扇,然後他一個人側躺在窗下,若有所思的一個無聊貴公子。雖然殷晚相信大部分人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是他就是這樣認為的。
這場馬球他贏得毫無懸念,父皇看得很是開心,賞那些陪着他打馬球的貴族們的孩子午膳在安乙殿用,另賞軟絲一匹。
午膳過後,父皇留他在平乙殿午休。
說是午休,其實是他為午休的父皇打扇。父皇特別怕熱,無人打扇一點也睡不着,而據父王說,他打扇的力度正好。
他撐着腦袋看一本書,一邊為父皇打扇,不一會,父皇就睡着了。
殷晚趴在腳踏上看他父親的睡臉。
只有睡着的時候,父皇才是一個年輕的父親的樣子。
因為他平常都很沉默,所以總讓人忘記,他其實只有二十八歲。
假如他不是皇帝的話,一個二十八歲的青年該是什麽樣的呢?
殷晚歪着頭看自己的父親,也許會是個小小的官員,每天逛逛花樓,寫寫畫畫;也許會是個武夫,在校場上舞刀弄槍,穿着邋遢地喝酒……
總之不是這樣一副,對什麽都沒有興趣的樣子。
下午沒有功課,殷晚是被父皇叫起來的,他睜眼的時候,父皇正一臉迷惑地盯着他,仿佛在看一個不相幹的人似的。
宮殿裏靜悄悄的,父皇這兩年變得讨厭有人服侍,所以宮裏常常一個人也沒有。
父皇也是剛醒來的樣子,眼底越發地渾濁朦胧,他正伸手摸着他的美人尖,若有若無地嘆息。
“嗯?”
他也沒有醒得透徹,眯着眼睛抱住父皇伸下龍床的雙腿,擡頭微微笑了一下。
父皇渾濁的眼睛突然明顯地閃爍了一下,緊緊盯着他的笑臉:
“齊臨?”
這樣的閃爍只是一瞬,好似冬日裏冷宮裏的火焰,微微一閃,便瞬間熄滅下去,連火星也不複存在。
他恢複了往日的混沌,微微拉了一下殷晚的領子:“父皇不是太舒服,你去找馬流士看畫吧。”
“是。”
他很快地退了下去。
走到殿門口的時候,他回頭看了父皇一眼,他的父親坐在巨大的黑色鑲金的龍床上,怔忪地望着頭頂上烏黑的藻井。空曠宮殿包圍下的父親,十分的消瘦,他竟然不知道父親是這麽憔悴的樣子。他伸手空虛地握了一握,仿佛是最珍貴的東西得而複失,然而一點也沒有抓住。
殷晚是個很孝順的孩子,當他的父親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的心情也是好不起來的。
所以他在找到馬流士的時候,拉着一張臉,馬流士看他心情不好的樣子,于是親自出去找人買宮外的洋點心給他吃。
殷晚坐在馬流士的畫室裏左顧右盼,角落裏一幅畫引起他的好奇。
他背着手站在那幅畫前,畫上蒙着很厚的一塊白色洋布,殷晚抓耳撓腮地糾結了很久,終于伸手揭開了這畫蓋頭一樣的洋布。
并沒有如他所想是什麽洋人喜歡的香豔露骨的畫面,反而是很小的一幅畫,幾乎裝在口袋裏就可以帶走。上面畫的是他的父皇和一個年輕的侍衛,父皇正指着什麽東西給這個侍衛看,畫上沒有畫出來,但是殷晚猜測該是什麽風景古玩之類的東西吧。
這畫唯一古怪的地方大約就是父皇的神情了,很是嚴肅的樣子。這在殷晚的記憶裏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父皇臉上的。
看來看去,殷晚決定把這幅臭臭的畫帶去給父皇看。
他把畫從口袋裏掏出來,問這侍衛是誰。
父皇看了一會兒,垂下眼簾說:“現在還不想告訴你,等你登基有子嗣了,我告訴你的兒子,好不好?”
殷晚非常不解地看着他。
父皇看了這畫很久,說:“這是要成為一個帝王,必須舍棄的一樣東西,等你以後當了皇帝,你就會明白了。這畫放在我這裏,你回東宮就寝吧。”
殷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回去了。
第二天清早,他去父皇那裏請安,他的父皇告訴他:他把那幅畫扔了。
說完這話,父皇便把頭轉向了床內,殷晚猜測他大約又是不太舒服了。
可是他仿佛看到父親臉上的一行淚。
父皇怎麽會流淚呢?
算了,也許是他起的太早,眼睛花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先來一番外娛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