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像一顆鑽石
景晔還在糾結于表情包的背後故事是否如自己所想,窗外,直線距離只有不到二百米的一棟居民樓裏,林蟬擦着頭發,關掉走廊的燈。
卧室傳來外婆的叮囑:“早點睡,別玩手機了,明天還要去畫室啊。”
“知道了。”林蟬拉着門,“您也少看兩集電視劇。”
他掩上卧室的門,亂七八糟地把頭發吹幹,也不整理,随手将吹風機塞進了櫃子。然後林蟬直起身,習慣性地在窗前站了一會兒。
夜裏起了風,黏稠的濕潤從沒關嚴的窗縫淌入卧室,驅散一點溫暖。
高大香樟樹的葉子搖晃時聲音沙啞,聽得久了,也許深夜加重了消極情緒滋長,偶爾會産生是誰在嗚咽的錯覺。
那棟居民樓不遠不近,林蟬站在窗口,就能看見四樓最邊緣漏出的燈光。
晚餐時某人一臉菜色的表情,其實他都收進眼底了。景晔的反應,包括洗碗時主動示好的舉措,林蟬也有所感知。
景晔可能終于發現了他們之間出現誤會吧,但那不是“算了”的理由。
他的三年就不是三年嗎?
誤會能夠握手言和,那麽感情呢?不自知的心動呢?
也能就這麽消弭無蹤?
林蟬有時想,時間真是太奇怪了,早一點晚一點,都不能稱作剛好——早一點,他對景晔的喜歡和記恨沒有發酵到最高點,他不會耿耿于懷至今。而晚一點,他已經開始做準備,要把這個人連同失敗的朦胧初戀都抛棄在過去。
“為什麽你現在回來呢?”林蟬想着,漆黑的眉眼像一片陰郁的海,“在我決定好走另一條路,未來也會喜歡別人的時候,你又出現了。”
掌心傳來痛楚,林蟬一低頭,發現不知何時又習慣性地開始掐着自己。
他匆忙放開,指印由白轉紅在掌紋附近微微地腫了一片。僅僅幾秒鐘後,紅腫消失,留下月牙形的幾道傷痕。
但這不是真正的傷痕,甚至不用一覺醒來,過半個小時它們就不在了。
或許對景晔而言,他們小打小鬧似的所謂“戀愛”也和指印差不多。存在過,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感知,然而沒過多久會消失得一幹二淨。
都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縱然清晰地明白這不全是景晔的錯,林蟬卻依然深陷其中,整三年都混沌着。
因為對于林蟬,叫做“初戀”确實太委屈。喜歡景晔是一場意外,卻又仿佛被細水流長的關懷滋潤過後,情理之中的發展。
十五歲時,他面對景晔時隔兩三個月才發回來的若無其事的訊息手足無措。
現在他都快十八歲了。
林蟬伸了個懶腰,關了臺燈。卧室被黑暗填滿,适應了夜色之後能看清輪廓,林蟬眼睛裏映出遙遙的那一點暖色昏黃。
他拿起書桌邊角一個相框——用相框保存照片在這個年代已經變得少見——洋人街鮮豔的建築做背景,他舉着個粉紅棉花糖,身邊摟住他肩膀的男孩笑得見牙不見眼。
林蟬點了點男孩的臉,似笑非笑。
“這次可是你自己走過來的,哥哥。”
林蟬性格的養成與林芳菲特別的教育方式關系巨大。
林芳菲是單身媽媽,當年生林蟬的前後經過,林蟬沒聽她和外婆外公中任何一個人提過。他的父親是誰、什麽職業,又為什麽與林芳菲選擇分開,林蟬一無所知。
林芳菲的教育方式就是任其發展,他喜歡哪方面,告訴了林芳菲,她就會盡力為林蟬提供最好的。
父親缺位,他小小年紀學會了自我保護,成熟也比同齡人快得多。有時林蟬會想,這種過分放養的教育是不是讓他有機會接觸太多家庭以外的世界,所以他才那麽早就發覺了自己性取向不對。
向林芳菲坦誠性取向時,林蟬讀初中。
起因是林芳菲接到班主任電話,語氣嚴肅地告知她林蟬和班裏一個女生走得很近,年紀太小,早戀不合适,希望家長負起責任。
林芳菲直接對林蟬提了,問他:“怎麽回事?”
林蟬躊躇片刻,沒有撒謊經驗幹脆說了實話:“沒那回事,我喜歡男生。”
這個答案對普通父母足以引爆一場家庭戰争,但林芳菲不知早有心理準備,或者對這些事格外想得開,電話裏沉默了半晌,說:“你想好了嗎?”
“深思熟慮。”林蟬說。
林芳菲顯然足夠了解自己的兒子,先應了句“知道了”,随後難得端起母親的架子,認真地對他說:“不管你喜歡男生還是女生,媽媽希望你喜歡的是個好的人。”
林蟬至今記得那通電話,春日黃昏,夕陽從高樓間緩緩下沉。
他的心卻随之雀躍。
自林蟬上了初中,林芳菲再也沒有過問他的學習,更少有機會和他促膝長談,聊一聊近的如期末考試,遠的如人生目标。他們是一對貌合神離的母子,彼此都對這種疏遠而客氣的方式表示了十二萬分的習慣。
嚴格來說,林蟬愛他的媽媽,而林芳菲也很愛他,只不過他們選擇不把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寄托在同住屋檐下,也不寄托于無微不至的關懷。
你要什麽東西,我能給就給,除此之外你喜歡做的事就自己去做。
足夠的空間,足夠的尊重。
林芳菲的工作忙,在林蟬進入高中後她交了一個新男朋友。對老媽的決定,林蟬沒有任何意見,他接觸過那位叔叔,還算處得來。
但是當林芳菲詢問他要不要住到一起時,林蟬依然拒絕了。
如果現在打破了長期以來母子間保持的距離感,他又在青春期末尾,情緒不穩定,難說會惹出什麽亂子。
林蟬想,選擇繼續和外公外婆住在沙區,除了上學方便,也許因為他仍然在期待一些事的發生,比如景晔最終回到了這個城市。
對他而言,景晔是一個很容易愛上的對象。
為數不多認識長久的朋友裏,景晔最照顧他,愛帶他四處找好吃好玩的,仗着大幾歲,把他當親弟弟寵,唠叨都變得可愛——情窦初開時,看別人都千篇一面,只有景晔,在冬天灰蒙蒙的蒼穹下,像一顆閃爍的鑽石,笑起來照亮半個世界。
青梅竹馬以上的感情,林蟬想,他刻意避免,仍然沒有逃得過。
這種感情始于肢體接觸,覺醒于青春期的萌動,并在對方時不時随口說一句“喜歡”裏,逐漸發酵出強烈的占有欲,和安靜的渴望。
他笨拙地布局,套景晔的話,奢望在一句“喜歡”後用“初戀”捆綁對方,再用漫長歲月讓景晔明白他的幼稚的心意。
但随着景晔離開,這個還未開始的計劃就迎來慘淡失敗。
虞洲當他還是小孩兒,義憤填膺地說要替他收拾不負責任的某人,只有林蟬知道,他是蓄謀已久,卻沒能達到理想結果。
好在景晔再次出現在他的世界。
而他們依然隔着走兩步就能遇見彼此的近距離。
“林蟬,哎,林蟬!”
手臂被推了推,林蟬從短暫的發呆中回過神,對上張小兔一雙充滿八卦的眼睛,眨了眨眼問:“什麽啊。”
“輪到你了。”張小兔指了指畫室最前方。
張小兔——她原名張嘉慧,但因為一對兔牙被畫室同學起了這個善意的綽號——雙手托腮,鉛筆差點戳上她自己的素描,歪着頭:“你最近很容易發呆哦,是不是上次寫生見過池老師男朋友就心态崩了?”
“沒有。”
“那好吧,你說沒有就沒有。”張小兔扭頭看一眼前方,言歸正傳道,“交作業去林弟弟,我覺得你要被池老師罵了。”
“他才不會罵我。”林蟬不以為意地說。
學校并沒有專門給藝術生安排集訓,每年一到高二的春季學期,像林蟬這種本身藝術生,就會開始自行尋找畫室進行封閉集訓。
林蟬集訓的畫室叫做“陶意”,規模不大,兩個主教老師都很年輕,但經驗豐富,畫室前兩年的成績喜人,他報名時還費了番功夫。
進入高三後,每周會有三到四天都在畫室做最後的訓練,備戰冬天的聯考。
秋天時,畫室來了個年輕的男老師,高材生,畢業于國內頂尖的藝術學府,專業成績名列前茅。男老師在陶意畫室是稀有動物,張小兔等一幹女生私下激動很久,發現新老師脾氣好、愛臉紅又容易欺負後,和另兩個助教聯合起來,有事沒事就調戲他幾句。
林蟬對這個長相略顯稚嫩又待人溫柔的老師很有好感,還給對方買過奶茶。
因為上一段“戀情”失敗,遇見池念後,林蟬無端生出一點想借由另外的人走出陰影的沖動。但上次寫生後,有些不清不楚的情愫就被他快刀斬亂麻了。
池念是心有所屬,而他呢?
又困在“景晔回來”的枷鎖裏出不去了。
拿着素描,林蟬站在池念旁邊,端詳着他的神色:皺眉,嘴角也緊繃,好像不太滿意——可能确實要挨罵了。
池念把素描往底板一夾,擡起頭看他:“狀态不好?”
林蟬沒說實話:“最近失眠。”
池念一雙微圓的眼睛凝視他,根本沒信這句随口編造的借口:“失眠?你看線條、結構亂成什麽樣了,我不用你應付了事,懂嗎?”
林蟬臉頰微紅,是被臊的:“……好。”
“要是真遇到什麽不高興,心态問題之類的……你看,”池念說到這兒,鉛筆指了指畫室角落一個男生,“昨天跟陶老師那兒哭了半天,失戀。”
“我沒失戀,你別太當回事。”
“……舉個例子而已。”池念無奈地笑,“老師們還是很關心你的心理健康的,如果家裏沒處哭,學校裏呢又嫌丢人,歡迎到我們這兒鬧一鬧。”
林蟬一癟嘴:“關心我心理健康前,你先把自己的事處理好吧。”
“啊?”池念一愣。
林蟬眉梢若有所指地挑了挑,沒出聲,用口型示意:“你男朋友,和好了嗎?”
畫室安靜,偶爾聽見幾聲咳嗽,除此之外就只餘下炭筆在紙上描畫的沙沙聲。窗簾被風拂起一角,池念尴尬地躲開林蟬過分直白的目光,還要裝兇:
“小孩兒操那麽多心……看什麽看快點去畫畫,一張石膏一張靜物,畫不完今天你別走了!”
“哦。”林蟬拖長聲音,根本不怕,“好兇噢——”
白色窗簾一動,風和陽光一起湧進畫室,遮掩了方才差點泛濫的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