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十七歲
“從渝北……”
林蟬的動作截斷景晔未盡話語,他條件反射扶了對方。
伸手握住林蟬小臂的時候,景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林蟬好像有點發抖。他心口好似随着輕微顫抖的幅度也戰栗起來,手足無措,說不出半個字。
你怎麽了?
這時候不是該在家裏過年?
和媽媽鬧別扭,還是出什麽事了?
能……能告訴我嗎?
他有無數個問句,斟酌先問哪一個時,身後葉小蕙的聲音響起:“小林回來了?”
打破沉默,林蟬踏入景晔家門時順手關了門。景晔這才看見林蟬兩手空空,什麽也沒帶,更加篤定是突然離家,思及對方那不算普通的家庭構成,忍不住先為林蟬捏了把汗。
但林蟬沒說話,只維持着站在原地的姿勢眼巴巴地盯着葉小蕙。
葉小蕙本是在包餃子,被林蟬盯了一會兒率先移開目光,擦了擦手,走過來親自給林蟬拿了拖鞋:“哦、哦……沒事兒,回阿姨這兒就跟回自己家一樣,其他的事別想了!”末了摸摸比她高一個頭的少年的腦袋,“乖,先待着,吃飯沒?”
“還沒。”林蟬小心地說,“和媽媽吵架了。”
算是有心理準備的緣由,葉小蕙“嗐”了一聲:“芳菲也真是的,大過年和小孩鬧什麽脾氣!算啦,天大的事也要先吃飽。吃餃子嗎?你哥哥前幾天吵着要包餃子,喏,阿姨自己擀的面和的餡兒,嘗嘗?餃子不吃還有魚,有排骨、炸雞翅,過來——”
言罷不由分說,葉小蕙抓起林蟬一只手徑直帶他去了餐桌邊。她想,依照那對母子的脾氣,吵架是不至于的,但林蟬會在大年三十離家……
或許也有點不可調和的矛盾被觸發了吧。
十幾歲的男生正是心思敏感的時候,幫忙照顧一下,等他想通了自己就會處理,問東問西反而不好。再說了,有什麽事吃一頓好飯不能解決呢?給小孩留點空間。當年葉小蕙夫婦這麽對待景晔,現在也這麽對林蟬。
她的安撫和熱情似乎奏效了,起碼林蟬坐下後沒像剛進門時那樣渾身豎滿尖刺,沉默地捧起碗,雖然半晌什麽也沒吃,但說了句謝謝。
景晔稍稍放心一些,暗道:父母果然有經驗得多。
“慢點吃。”景君濤給林蟬又夾了一大塊排骨,見少年神情,撐腰道,“別怕,要是芳菲打電話過來就讓叔叔阿姨接,我們跟她說。”
葉小蕙幫腔:“就是,有什麽不能好好商量嘛!”
林蟬點點頭,目光卻落在一起等在旁邊的景晔身上。四目相對的一刻,景晔擡手,給他倒了一杯雪碧:“喝這個。”
“要喝湯啊喝什麽飲料!”
“哦哦,對,我幫你盛一碗,雞湯還是骨頭湯?……”
晚會節目又過去幾個,現在主城區春節不能放煙花少了很多樂趣。景家的年夜飯氛圍并不濃厚,究其原因,可能平時都是一家五口,除夕不過豐盛些的一餐飯。
因為要看春晚,飯廳的桌子被搬到離客廳很近的玄關處,座位要擠一點,不過一邊吃飯一邊聽大人們點評每個節目也很有趣。
關注點過了會兒就不在林蟬身上了,只有景晔還一直看着他。
等林蟬吃得差不多,臉色也好一些了之後,景晔不聲不響地按住他肩膀,指尖輕輕敲了幾下。
這是他們小學時約好的暗號,長時間沒用,他不确定林蟬會不會記得:大人們都在餐桌上不好單獨離開,但兩個人一起就會讓他們不得不同意也更放心點,所以要走的時候就去拍拍另一個人的肩膀,敲三下的意思是——
“我們去玩吧”。
林蟬放下碗:“吃飽了……麻煩您了葉阿姨,景叔叔,謝謝。”
“哎,別這麽客氣。”葉小蕙笑着,轉向景晔,“小晔和弟弟去玩吧,這邊不用陪着我們,都放松點兒。”
景晔說好,抓住林蟬的手:“那我們回房間玩,一會兒下來看晚會。”
三兩步跨上複式樓梯,景晔在後面推着林蟬唯恐他突然又鬧別扭。将人推進卧室,景晔轉身關門,松了口氣:“你啊……”
話音未落,身後倏忽起了一陣風,少年的手臂将他整個抱住。
身體和心都微微戰栗了,不知因為擁抱還是因為林蟬脆弱的動作讓他心疼。
林蟬埋在景晔肩膀,禁锢着他讓動作維持鎖門的姿勢。景晔頓了頓,松開門把手,動彈不得只好拍了拍林蟬的手背:“還想問你呢,怎麽現在這麽黏人?”
“……沒有。”林蟬小聲說,卻并不放開他。
樓下隐約傳來交談聲與音樂重疊,老式居民樓隔音并不太好,哪怕關着門窗都有種身處半開放區域的不安。平時林蟬斷然不會這麽冒失,景晔摸着他的手,感覺漸漸發冷,索性兩只手一起握住他,試圖溫暖的姿勢。
林蟬安靜抱了他好一會兒,整個人終于從緊繃的狀态平緩些,力度也沒剛才那麽要命,非得讓他和自己嵌在一起。
“坐下說,行麽?”景晔掙脫一邊,捏捏林蟬的耳朵,“我們放個什麽看?”
林蟬說随便放個動畫吧。
電腦顯示屏是不久之前剛換的,比以前大,景晔在家閑着沒事各個平臺看劇看電影,會員充了不少。他選了部運動番,播放好後回過頭,林蟬正脫外套。
幹啥?景晔愣了一拍,然後看林蟬從外套的帽子裏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感覺到視線,林蟬擡起頭遞過來:“巧克力。”
外文包裝,景晔“哦”了聲,接了。他什麽甜食都能吃得津津有味,但現在比起看上去就很好吃的巧克力,他卻更關心林蟬。
端着巧克力坐在林蟬旁邊,兩個人肩膀挨在一起都看電腦顯示屏。
片頭播了一半,景晔還冥思苦想怎麽發問,林蟬狀似無所謂地玩着衛衣的帶子,突然主動開口:
“我媽好像要結婚了。”
這句話仿佛引爆潛藏的所有危機。
一個小時前的飯桌上,林芳菲一臉平淡宣布了這個消息。林蟬差點沒端住碗,接下來的年夜飯他一口也吃不下,滿腦子都是老媽說完後和叔叔相視一笑。
很多早早意識到的事情不到成真永遠無法準确估算承受能力,哪怕從明白“她不可能永遠一個人”就開始給自己作思想準備也不能釋懷,更別提林蟬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噩夢內容都有某天老媽突然給他找了繼父。
他有什麽立場指責林芳菲說“我不要另一個爸爸”呢?
難道林芳菲不辛苦嗎?
噩夢的折磨,懂事的标簽,家人若有似無透出的選擇傾向……這些多年來将林蟬打磨得面對類似問題已經波瀾不驚,以為真正面對時也能平靜接受。
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
從林芳菲說那句話,林蟬就仿佛被感性徹底支配。
他只記得自己放下碗,轉頭說“我出去透透氣”,外公和舅舅都想勸他但老媽說“随他去吧”。然後他下樓,攔了一輛出租車後下意識報出地址,忍受司機抱怨一路“這可是過年前最後一單要不是我家在附近我都不載你”……
林蟬想,他能去哪兒呢?
慶幸景晔還在,讓他不至于無家可歸。
“阿姨要……結婚了?”景晔一愣,“這麽快啊……”
他這句話實屬正常反應,兩家互相了解,景晔當然知道林芳菲多年未婚且現在有關系穩定的男友,看林蟬神态,似乎并不願意她結婚,應該安慰他嗎?
可林蟬好像不太想聽“順其自然”“你想開一點”的話。
景晔感覺他又開始抖了,下決心似的先握住林蟬一只手:“沒關系!如果後爸欺負你或者對你不好,就來我家?”
“他應該不會對我不好的,我們認識也有一段時間相處也還行……也有心理準備也許老媽會和他生活。”林蟬悶悶地說,忽略景晔的雄心壯志,“但就是不開心。”
“诶……?”
十七歲沒頭沒尾的年紀,做什麽決定似乎都差一點,林蟬自嘲笑笑,本要揭過這個話題,他看見景晔關心眼神,突然間全部的委屈開始翻湧。
全部的不安,在這一瞬頃刻決堤。
“我只在很小的時候見過爸爸一次,他給我買過一雙球鞋,然後就沒見過人了。”林蟬輕聲說,握住自己的力度加重了些,“我媽……她很不容易,在家裏,有次偶然間收拾到她年輕時的日記本,才知道為什麽我媽不和他結婚。”
“是特殊情況嗎?”
“嗯,我爸是刑警。”林蟬說,“可能出于職業關系的考量,當時她未婚懷孕,但沒有告訴我爸……是後來打算自己帶孩子之後才分手的。我爸知道了,就要來見我們一次。但那次見面後,我就沒再遇到過他了。發現日記本的事我沒對老媽提過,她大約以為我還不知道吧,反正我也不問——就當我和老媽是被抛棄了,這麽想,多少好受一些。”
如果不是被抛棄呢?
如果過一段時間,小時候出現過的父親又回來了呢?
但等待對誰而言恐怕早就失去希望了。
景晔驀地一陣酸楚,他沒想到居然有這層原因,但自己說什麽都像空中樓閣,半晌只拍拍他:“沒事,沒關系……”
“所以這麽久都沒有音訊,她現在要結婚,有人願意照顧她了,而且那個人也不錯,我應該懂點事祝福她。”林蟬頓了頓,竭力忍着什麽但最終失敗,再開口時舌尖緊緊壓着哭腔,“可我就是不高興,我就是……”
不高興。
也不願意。
原本的殘缺的家突然填上圓滿缺角,但那不是他想要的。
去哪兒傾訴呢?誰都會說,你要學着長大。
林蟬的話到此為止。
可景晔卻醍醐灌頂似的,以前不解的部分都像倏忽間找到了線頭,緊接着串成一片讓他懂了林蟬那股矛盾氣質的緣由。
小時候缺失一部分親情所以敏感警覺,又忍不住想靠近溫暖。
經過一次不告而別,于是當時對景晔的離開無法原諒。
即将成為某種意義的大人,卻又被現實當頭一棒,不得不面對根本不想接受的未來。
咫尺之遙的少年紅着眼圈像自我消化新年變故,景晔卻想着,林蟬會不會在這時困惑“長大為什麽讓人難過”呢?
他不想讓林蟬難過,更不想讓林蟬受委屈。
成長是很美好的經歷。十八歲還很小,應該笑口常開,應該無憂無慮,煩惱不過夜,擔心糾結的除了未來還得繼續學習以外就是明天吃什麽。
至于複雜的人情世故與規則,等以後再操心也完全來得及。
現在他更想看林蟬笑。
“來,抱抱我。”景晔說,尾音愉快地上揚,一只手勾住林蟬的肩膀把人往懷裏按。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用做,不高興就別勉強自己一定學會接受。吵架也沒關系,鬧脾氣也沒關系……”
溫熱呼吸灑在耳畔,景晔自顧自地說着,将林蟬漏進懷裏,胸膛相貼。冬天衣物厚重,這姿勢略顯笨拙,他聽見少年呼吸有所停滞。
半晌,林蟬猶猶豫豫地擡起手,然後用力抱着他。
耳畔有什麽冰涼地擦過了,林蟬聽見景晔好似笑了笑,輕聲說:“別怕。”
別怕孤單。
我這不是向你而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