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大早,母親帶着兄弟倆前望醫院看望父親。李清提着自己做的食盒,聞臻提水果,聞小嶼跟在他身後局促整理衣領,又在緊張。
他在李清面前不自在,在聞家良面前更不自在。他的生父年紀太大,又是有頭有臉的大企業家,即使做完手術躺在病床上,也無法掩蓋那股不怒自威的長者氣質。盡管這位老人每次看着自己的時候,目光都是慈愛的。
母親坐在床邊照顧父親吃飯,一邊說,“你好好養身體,早點出院,到時候我們一起去首都看小寶呀。”
聞家良笑着說,“讓小孩自己開開心心過大學生活吧,我們老頭老太就不要去煩他們了。”
聞小嶼在一旁削蘋果,聞言小聲說,“......不煩的。”
父親樂呵呵笑起來。等吃完飯,對妻子和大兒子說,“讓小寶陪我說說話,你們各自忙去吧。”
病房裏便只剩父親和小兒子。聞小嶼非常不習慣,挺直脊背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老人想和他說什麽。
聞家良說:“小寶不要緊張。”
聞小嶼點點頭。老人說,“你哥哥好喜歡你的。原本找到你以後他就該馬上趕回首都,那邊剛成立新分部,忙得要命,他都在這裏陪着你。”
是這樣嗎?聞小嶼想起聞臻每次和自己說話時那張冷淡的臉,沒有相信這句話。這不過是個家庭的義務而已。
“回學校以後好好念書,練舞,以後你喜歡做什麽事情,我們都全力支持你去做。”父親說,“你不必覺得突然多出一個家而有什麽負擔,你生來就是聞家的小孩,只是陰差陽錯離開了我們,這不能改變我們的血緣關系。”
“我......還不能習慣。”
“時間一久就慢慢習慣了。或許你現在還不能體會,但大家都很愛你。找你的時候,你媽媽整夜睡不着覺,到我面前哭着說怕你在外面受委屈。我這一把老骨頭,還不是想怎麽也要熬到和你見面的那一天,否則我一生有憾。”
聞小嶼悄悄紅了眼眶,“請別這麽說。”
“現在你回到家裏,一切都好了,我們都安心。”聞家良擡起蒼老的手,摸一摸聞小嶼的頭發,“不用擔心任何事情,小寶。你看,老天爺雖然給你開了個大玩笑,但到最後該是你的,始終還是你的,誰都拿不走。”
聞小嶼不知為何忽然心酸難過,落下眼淚來。他從來不覺得有什麽東西真正屬于自己。兒時被鄰居小孩搶走最喜歡的玩具,父母不聞不問,大聲要他不許哭;小學時市裏有舞蹈演出機會,他認真準備,最後被另一個家庭富裕的小孩頂掉位置;中考時想考省舞蹈附中,父親認為太難考,學費太貴,最後沒能讀成;等終于考上心心念念的首都舞蹈學院,又因家事匆匆忙忙休學,差點再也跳不成舞。
他想做的事情、想要實現的願望,從來沒有一個能夠完成。得不到是他人生的常态,以致聞小嶼以為自己天生就不配擁有。
聞小嶼控制不住掉着眼淚,哽咽着,“我沒有辦法相信這是真的。”
聞家良握着他的手不斷安撫,“世上總有奇跡發生。”
盡管幾率是那麽渺茫。
聞臻沒有在醫院多待,他很忙,随時都需要處理工作。首都那邊千求萬請要他早日回去,聞臻只說家裏有事,面不改色挂人電話。今天助理又傳來文件和合同,并與他确認歸程機票,飛機三天後起飛,直達首都。
聞臻回到家,工作。
直到傍晚,聞臻下樓給自己泡咖啡,正好見母親也從外面回來,卻只有她一個人。
聞臻見她背後沒人,問:“聞小嶼呢?”
母親“哎”一聲:“小寶還沒有回來嗎?可能還在醫院陪他爸爸。”
聞臻拿着泡好的咖啡上樓,回房間。坐在電腦前看完一份新提交的人事報告,目光轉移,落在手機上。
他拿起手機給聞小嶼撥過去一個電話。聞小嶼的舊手機已經被他強制回收,現在用的是新手機和新號碼。
那邊很快接起來,聞臻聽到車流的嘈雜,和聞小嶼故作平靜的聲音:“有什麽事?”
“在哪。”
“剛從醫院出來,準備回家。”
“是嗎?”
“你......什麽意思?”聞小嶼很是警惕,“不要這樣和我說話。”
聞臻挂了電話。一分鐘後關上電腦,起身下樓,拿起車鑰匙離開了家。
離開醫院後,聞小嶼匆忙搭車趕往胡春燕工作的工廠食堂。通常這個時候她都在上班,然而聞小嶼到了工廠大門口,一打聽,媽媽竟然已經辭職了。
聞小嶼不敢相信:“怎麽會辭職?”
他正好碰到媽媽的食堂同事,一個認識他的阿姨,阿姨說:“前兩天剛辭的呀,你不知道嗎?”
“她自己要辭的嗎?”
“是呀,悶不吭聲就辭了,我還和你媽媽打電話呢,她都不接。”
聞小嶼只好又往家裏趕。
只是短短數天沒有踏進這棟破舊昏暗的居民小樓,聞小嶼竟感到一絲陌生。他拿出家裏鑰匙開門,推門就見玄關處淩亂的鞋,地上散落着零碎垃圾和灰塵,衣服胡亂堆在沙發上,顯然許久無人打掃。
腳步聲從卧室那邊傳來,接着胡春燕走了出來。女人一身舊衣,枯黃頭發蓬亂揪在腦後,人浮腫、疲态,一臉紅斑,提着一個大包站在卧室門口,直直看着聞小嶼。
聞小嶼也懵懵的,叫一聲:“媽。”
胡春燕瞪着他,忽然把包扔在地上,大吼:“你還知道回來?”
她撲到聞小嶼面前發了瘋般地喊:“你還知道你有個媽?你他媽怎麽不死在外面算了!”
聞小嶼難以忍受這種争吵,他費力掙開胡春燕,把人推開:“我不想和你吵!”
“你得意了是嗎?覺得自己了不起了是嗎?是不是住在別人家的大別墅裏特別開心啊?!”胡春燕歇斯底裏打聞小嶼,“你他媽穿成這副有錢人的樣子,跑來打我的臉嗎?!”
胡春燕拉扯聞小嶼的外套,那是今天早上李清出門前特地為他挑的新外套,好精神地去見聞家良。聞小嶼根本沒注意過這件外套,他忍耐着擋住胡春燕失去理智的攻擊,後忍無可忍抓住媽媽的手拽到一邊,“我沒有特別開心!你能不能不要發瘋了!”
胡春燕卻聽不進去他的話。女人謾罵着,不能自控地大哭着,把本就髒兮兮的家鬧得一團亂,聞小嶼靠在門上拼命忍住眼淚,手微微發着抖捂住眼睛,反複深呼吸幾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前兩天拿了上課賺的錢,都給你。”聞小嶼把銀行卡放在鞋櫃上,“你把卡拿着,以後給你用。我......我過幾天就回學校去繼續上課了。”
胡春燕罵:“滾!”
“你不要鬧脾氣了好不好?”每次和媽媽交談,都讓聞小嶼感到無比疲憊,“家裏現在正需要錢,你為什麽把工作辭了?我都想好了,等我大學畢業就開舞蹈班,到時候我也可以養家,可以幫你還錢,你就不用每天......”
他話未說完,被胡春燕冷笑打斷,“還錢?”
“還什麽錢?”胡春燕冷笑的模樣比哭還難看,臉頰咬牙切齒到發抖,“你那有錢的爹媽早幫我們這群窮鬼把錢還完了!”
聞小嶼如遭雷擊,愣在原地。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爸爸欠下的債至少有四十萬以上,還不算這麽多年來的利息。
苦難被輕飄飄只手摘走,讓費盡心思掙紮的人活得像個笑話。甚至聞小嶼到後來才知道,當時聞家不僅将這筆債務還上,還幫胡春燕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甚至許諾可以在杜曉東出獄後為他尋找出路。
他的親生父母半個字沒有透露,是不想讓他有負擔,也是因為作為“親生”,才這樣理所當然為自己的小孩解決困擾。聞家已經回歸原本屬于他們的位置,只有聞小嶼還無措徘徊,進退不得。
胡春燕依舊在發怒:“你讓他們有本事把你爸從派出所也撈出來!免得我還要去給那死廢物送衣服!”
他的爸爸也被警察扣下,即将面臨審判和牢獄之災。聞小嶼靠在門上,感到一切都荒謬得可怕。他以為的親生父親竟是個偷小孩的賊,白白要他喊了二十年的爸爸。聞小嶼甚至極為可笑地想:既然當初那樣費大力氣把他偷過來,為什麽又不對他好?
聞小嶼很累,說:“我走了。”
他轉身要走,胡春燕一把抓住他手腕,“你敢走?我他媽白養你二十年了?”
“我要回去上學!”聞小嶼終于發脾氣,“我一年多沒上學了,你知不知道?!”
“你就在這裏呆着,給我呆着!”
“我不!”
“啪!”一聲脆響,胡春燕一耳光打在聞小嶼臉上,“你今天要敢走,我就打斷你的腿,讓你再跳舞!”
胡春燕手勁極大,抽得聞小嶼耳朵嗡鳴。所有委屈在那一瞬間爆發,聞小嶼憤怒推開女人:“留在這裏讓你成天打我罵我?成天做飯,掃地,到處打工?!”
“去有錢人家住了幾天,長臉了你——”
“我沒說我不要你!”聞小嶼紅着眼眶怒吼,“我暑假寒假都回來看你,畢業以後也回來看你,我還是喊你媽媽,就算你以後和親生兒子一起生活,你要是樂意,也還是把我當兒子看,這樣不可以嗎?!”
女人深深喘息着,忽然安靜下來。聞小嶼被打得好疼,恨透胡春燕的粗魯,又不願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模樣。他擡手擦掉眼淚,已經沒有任何精力說多的話,只沙啞開口,“我回學校以後和你打電話。走了。”
聞小嶼離開了這個滿是瘡痍的小家。
路燈亮起,夜幕降臨。聞小嶼拖着疲倦的步伐一個人走下樓,晚風有些涼,吹得他不停吸鼻子,手腳都冷。
聞小嶼剛走到門口,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面前。駕駛座的車窗開着,聞臻一只手懶懶搭在窗外,修長指間夾着一根快燃盡的煙。星點火光在夜裏微微亮起,煙霧升入深藍的夜空。
聞小嶼下意識後退一步躲進樓道內的黑暗。他現在誰都不想見,尤其是聞臻。聞臻很無情,一點也不溫柔,非常讨厭,他不想和聞臻說話。
他只是想一個人安靜呆着,怎麽就這麽難。聞小嶼脫力蹲在地上,腦袋埋在膝蓋間。他默默地哭,眼淚一滴一滴掉在地上,被灰塵裹住。
他聽到車門打開的聲音,聞小嶼身體一僵,躲在牆邊悄悄擡起頭,見聞臻下了車朝居民樓走來。他只好站起身,用力擦去眼淚。
聞臻在聞小嶼下樓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身影,見人躲在角落始終不肯出來,便漸漸失去耐心,開門下車。
他走到聞小嶼面前,兩人的身影一同融于黑暗。聞臻看見他水盈盈的眼睛,問,“哭什麽?”
“別管我。”聞小嶼擦着眼淚,嗓音含一點啞,“我想一個人回去。”
聞臻果真對他毫不體貼,“不行。上車。”
聞小嶼發起火來:“我就要一個人回去!”
“你一個人跑到這裏來,有沒有經過我的同意?”
“我去哪裏為什麽要經過你的同意?”聞小嶼讨厭聞臻的專制,怒道,“你既然不把我當作弟弟,就不要來管我。”
聞臻面無表情,“這是我的義務,和我怎麽看待你沒有關系。”
聞小嶼氣壞了,轉身就往外走,被聞臻握住手腕,拖回來。
“放開我......”
“上車。”
“不要!”
聞臻收緊手指,不容抗拒把聞小嶼拖到車邊,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
借着昏暗的路燈光,聞臻低頭看到聞小嶼微微紅腫的一邊臉頰,還有那委屈的淚痕,倔強避開他的雙眼。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非常煩躁。聞小嶼在想什麽,他一點也不明白。父親和母親千辛萬苦找到他,小心翼翼疼着他,這個小孩卻一而再地往回跑,跑到外面去受外人的氣,就是不肯在他們的保護下安生呆着。
聞臻握緊聞小嶼掙紮的手,冷冷開口:“明天你就跟我回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