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黎檬完全不知道爹媽找他已經找瘋了,也不知道段導和衛鴻叔叔已經牽着狗開車出發了,更不知道半個城的小混混都開始出動找人了。

他坐在棋社裏志得意滿,眼前是一盤将死大龍連起二十三子的大殺局。

棋社老板此刻的心情簡直如遭雷劈——他在這裏開局多年,遠近聞名的一把好手,當年險些能進國家隊的人物,今天竟然敗在一個十幾歲小孩的手上!

而且他自認沒有輕敵,這小孩不到十手就亮了刀,一下把他的蔑視之心都打消了。随後真是步步小心招招驚險,好不容易擺出一盤兇悍至極的白子大龍,結果被人一刀屠盡,瞬間連起二十三子!

而且人家還貼了他七目半!

黎檬表現出了典型年輕棋手的特性,思維快,下手快,憑着感覺走,非常果斷利索。更難得的是他很有大局觀,從十幾手前就開始謀算出刀,在完全不長考的情況下渾然天成占盡江山。

“我……我輸了。”棋社老板頹然投子,面帶不甘問:“小兄弟幾段?”

黎檬笑而不答,伸手說:“給錢給錢。”

工作人員用目光請示老板,随後掏了五十塊錢放他手邊上。

黎檬也不多說,拿了錢就往外走。這時天色已經晚了,他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了,趕緊買點吃的回家是正經。

棋社老板急忙問:“小兄弟上哪兒去,不再下幾盤?”

“吃飯去!”

“棋社裏有外賣,吃了再走?”

黎檬站定了,充滿希望的問:“有烤辣小龍蝦嗎?”

棋社老板滿臉堆笑,牽着他的手說:“吃什麽小龍蝦啊,趕緊吃個面條回來跟我複盤……小兄弟這一步真是神來之筆,跟哥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黎檬面無表情轉身就走。

就在這時一只手橫伸過來擋住了他,“小兄弟,且慢。”

黎檬擡起頭,只見是個中等身材、相貌平平無奇的年輕人,小鼻子小眼,理了個平頭,約莫二十多歲,說話口音像是外地的,眼神裏帶着不善。

“……你有什麽事嗎?”

年輕人一擺手,說:“給這位小兄弟買一袋烤龍蝦回來。”

他身後還跟着兩三個男子,又像是同伴又像是随從,有一個聽了這話立刻點頭,緊接着就走出了棋社。

“你的晚飯算我請了,作為報答,請你跟我下一盤吧。”年輕人頓了頓,說:“我也不欺負孩子,你執黑,只貼四目半。”

黎檬眯起眼睛,只見小平頭說話神态居高臨下,帶着不經意的盛氣淩人,便知道這人可能有些來頭。

他是靳炎的親生兒子,靳炎怎麽跟手下人相處的,怎麽吩咐人做事的,這些東西他耳濡目染,早就刻在了骨子裏。他知道所謂混地頭是怎麽回事,也知道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最好別跟當地一些“地頭蛇”們起沖突。

黎檬一笑,說:“好啊。”

小平頭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答應了,倒是有些意外。

“我人小,不經事,萬一沖撞了大哥,大哥千萬別跟我計較。”黎檬往棋盤一伸手,爽快道:“——請!”

周圍人覺察不對,早就清出棋盤來看着他兩人入座。棋社老板在附近也有年頭了,沒見過那理平頭的年輕人,又聽他口音有異,便怕出情況,此刻也駐足在邊上不走。

黎檬深吸了口氣,執黑走了個星。

小平頭走了個小目。

開局平平無奇,兩人都不是初學者了,走得都很穩重。黎檬走了二連星,小平頭則是兩個小目,黎檬随即挂角,白子跳,黑子飛,動作都毫不遲疑。

十手不到,黑子開始打雪崩,白子連壓帶斷,一時上角變化莫測,圍觀衆人都有點跟不上。第十一手黎檬占了個地,小平頭拿茶杯喝了一口,笑道:“小兄弟反應很快啊。”

黎檬面無表情問:“我餓了,小龍蝦為什麽還不來?”

小平頭不答,随即連下幾手占滿了角,被黑子連着斷,最後只能長。

然而黎檬年少手狠,連連打吃,小平頭一個不慎走了個點,結果兩手過後被黎檬狠狠斷掉,局面一下陷入僵持。

圍觀棋友有的偷偷問棋社老板:“白子還能活嗎?”

老板沉吟半晌,低聲道:“苦活。”

果然小平頭也有兩把刷子,這個時候走了個單長。

黎檬執子長考,眉頭微微皺着。

“這有什麽好長考的,直接就壓了啊?”邊上有人嘀咕,然而話音未落,黑子卻沒有壓,而是搬去了另一個角!

小平頭心裏一震,面上表情也不再不以為然。

如果黎檬此時還壓,那麽白子就可以飛,黎檬必定要擋。然而這麽一擋,白子就回去搬起來了,黑子頓時落了下風。

所以黑子不壓,黑子直接往回搬。

這一手既防了下角,又照應了腹地,更堵死了白子在邊路上封住黑子的路,堪稱妙手!

圍觀衆人頓時發出啧啧的聲音,還有人說:“果然高明!”

小平頭卻知道這一手不僅僅是棋路上的高明——在邊角被吃、白子占先的情況下,黑子明明能下刀,卻硬是忍住了往回搬,可見眼前的少年不僅僅能殺,他還能忍!

小平頭見過很多職業少年高手,九零後這一批大多殺氣四溢,動辄就亮刀猛殺。跟他們下棋,要麽設個陷阱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要麽就被他們殺得落花流水,這也是當今很多成名高手被十幾歲小孩折戟的原因。

然而眼前這個少年不同,他的心思謀算非常深沉,給人一種完全不符合年齡的感覺。

小平頭收起輕蔑之心,倒是在邊角上糾纏了兩招。黎檬不動聲色,第二十三手,突然變故橫生,下手直接尖了個三三。

小平頭心說果然年齡小,于是走了個靠。

接下來幾手黎檬也不知道是實在餓了,還是年少不喜糾纏,走得都非常敏捷。他這樣其實很符合現在中國少年棋手的大流,而小平頭仿佛專門克他,連下了幾個妙着,在實地上占據了明顯優勢。

棋社老板吸了口氣,心說這個外地人是高手啊。

他曾經跟韓國棋手打過交道,小平頭的棋路跟韓國流很像,都善于作戰,能糾纏,搶實地,有種特別頑強的味道。尤其當他往中間走的時候,走勢非常兇悍,黎檬思索幾秒,走了個飛。

小平頭笑了。

這孩子确實穩妥,只是穩妥得太過了。

“小兄弟,你不殺可不行啊。”他這麽說着,往中路上輕輕擱下一子。

棋社老板失聲道:“好棋!”

——這一步下去,白棋隐約形成大龍之勢,而且直接和開局時上邊的小目相連,瞬間占據了八成優勢!

“黑不利,黑不利啊……”幾個觀戰棋友同時喃喃的道。

小平頭輕輕靠在椅背上,居高臨下的看着黎檬問:“——如何?”

黎檬根本不理他,随手丢出一子。

小平頭掃了一眼,只覺得那棋隐約有做劫的樣子,心裏不由得“咦”了一聲——他為什麽要做劫呢?

再仔細一看,這步棋和先前走的那個飛遙相呼應,原來也是要做大龍。

這龍要是做起來,棋盤上黑白雙龍争殺,來個大劫就精彩了。小平頭臉上笑容更深,他剛才在心裏猜測眼前這少年是五、六段的水平,眼下一看估計也就三、四段,面對棋社老板這樣的人還能殺兩下,面對自己這樣步步緊逼的棋,就明顯弱了下來。

小平頭于是沒在意,随手搬了個子,想要隔斷黎檬未成形的大龍。

誰知黎檬臉色不變,甚至連眼睫都沒擡一下。

小平頭的手剛離開棋秤,他便從棋缽裏摸了個子,淡淡道:“你不是說我不能殺嗎?”

小平頭一愣。

“我啊,其實最喜歡殺了。但是一點點殺不過瘾,我喜歡把白子養肥了,然後揮刀一下——”

黎檬輕輕落下黑棋:

“——殺盡你全家。”

小平頭臉色劇變!

一着落棋,之前看似毫無章法的黑子便瞬間出鞘,悍然一刀屠進白龍中腹——如此剛猛如此老到,仿佛王者之劍淩空而下,簡直殺得水銀瀉地勢不可擋!

小平頭久久僵在原地,半晌才勉強道:“怎、怎麽可能……”

“接着下,還沒完。”黎檬擡眼微微一笑:“——看在你請我吃晚飯的份上,今天黑子貼你八目半。”

靳炎開車回家的時候,在樓下就看見公寓裏一片漆黑。

蔣衾抱着最後一點希望上樓看過,确定黎檬沒回家,當即就站不住了。

靳炎看着他坐在沙發裏一動不動,心裏非常難受,走過去半跪在沙發邊,輕聲問:“一天沒吃東西了,給你下碗面條好不好?”

“……”蔣衾看他一眼,沒說話。

“明天帶你去配個眼鏡吧,是我的錯,我手太重。”

“……”

“蔣衾,”靳炎握着他的手,沉聲問:“你再等一夜好嗎?明天,明天我怎麽樣都把黎檬給你找回來。來乖,去吃點東西睡一覺,乖。”

蔣衾輕輕掙脫他的手。

他的表情充滿疲憊和沉重,仿佛在不堪重負的情況下又被殘酷的事實迎面重擊,如此殘忍如此直白,仿佛靜默而血腥的啞劇。

“沒有。”

靳炎一時沒反應過來蔣衾在說什麽:“——沒有?”

“我沒在外邊有人。”

靳炎愣住了。

“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你應該知道我是從不說謊的。雖然早年在時星的財務報表上……”蔣衾頓了頓,低聲道:“可那也是為了你。”

靳炎心裏突然産生一個很不妙的預感,“……是,我知道。”

“你還記得趙承強吧。”

靳炎眼皮一跳,說:“記得。”

“那是我這輩子除了時星娛樂之外,唯一一件不能與外人道的事。”

靳炎從小混混掙紮到今天的地位,野獸般的敏感和直覺曾經多次救他于危難之中。衛鴻曾形容他是長了獠牙的野獸披上了人皮,可見他對危險的嗅覺是多麽敏銳。

此刻這種嗅覺就在不斷發出警告,他剎那間覺得非常危險。

“蔣衾你要不等到明天再說,今晚實在是……”

“你讓我說完。”

靳炎不敢說話了。

“如果沒有我,今天坐在時星娛樂掌權位置上的不會是你。如果沒有我,當年趙承強事發的時候你就已經死過千萬次了。靳炎,這兩件殺頭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今天你就當發發善心,放我一條生路吧。”

蔣衾擡起手覆在眼睛上,說話聲音帶着嘆息:“時星娛樂百分之四十的股權歸你,如果能找回黎檬,黎檬也歸你。我只要我名下的百分之十二和一半存款,我的車我開走,這套房子留給你,西邊正出租的那套歸我。”

靳炎傻了,滿腦子就一句話:他還來真的!

“古董和收藏品我要拿去折現,因為我現在需要現金。這個你也別不理解,萬一哪天我進去了,你也知道裏邊是怎麽樣的,那真是喝口水都需要錢。”

靳炎失聲道:“別開玩笑!我怎麽能讓你進去!”

蔣衾不理他,只盯着空氣裏漂浮的某個點,半晌才聲音虛浮的道:“我實在是太累了,靳炎……跟你這麽多年,我實在是太累了。”

一陣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靳炎的心,他頓時口不擇言起來:“別他娘的跟我廢話!我是有缺點但是絕對沒到那個地步!當年的事情早過去了,就算再提起來我也不會讓你有事!現在什麽都別說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然後送你回來睡覺,別他娘的東想西想!一切還有我呢!”

蔣衾默然不語。

靳炎如同困獸一般在房間裏來回轉了兩圈,突然厲聲道:“你不就是恨我在外邊跟那些人瞎鬧,年初又有個不長眼的打電話來說她懷孕嗎?我都知道,你他娘的這點心理潔癖就是改不了!蔣衾,大不了我以後天天晚上七點鐘準時回家,再有下次我就把自己手給剁了!老子說到做到!”

蔣衾這下倒是擡眼看了看他,正當靳炎忍不住要發毒誓的時候,卻只見他笑了一下,說:“不是。”

“……什麽?”

“不是因為這個,”蔣衾說,“至少最開始的時候,不是因為這個。”

靳炎皺起眉頭,最開始這三個字讓他想起九個月前的某天,蔣衾最初開始推拒他,并對他不假辭色的時候,“——那你是因為……”

蔣衾沉默半晌,剎那間靳炎幾乎覺得他的目光是痛苦的。

這可稀奇了。

一向萬事盡在掌握、從不慌張出錯的蔣衾,沉穩深重極度理智的蔣衾,竟然也有被什麽東西折磨,沒有辦法作出決定的時候。

作為經常被蔣衾糾正錯誤的一方,如果不是時機不對,靳炎就幾乎要欣賞起他這種姿态來了。

“我……不可以告訴你。”蔣衾說,“我沒有辦法……告訴你。”

房間裏一片靜寂。

黑暗的河流從落地窗外席卷而入,慢慢把他們都淹至沒頂。

就在靳炎剛要說什麽的時候,突然他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衛鴻的號碼:“喂老靳,告訴你個好消息!剛才段導用手機刷圍脖的時候看到有人拍了黎檬的照片,在永慶路一家棋社裏跟個韓國人對弈!”

靳炎厲聲問:“哪個棋社?!”

“清泉……輕泉……哎媳婦,是哪家棋社?”

手機那邊響起段寒之标志性的親切聲音:“你叫誰媳婦呢衛鴻同志,跟靳炎混久被他拉低了智商嗎,直接把微博轉發給他對你來說難度好高好複雜喲?”

衛鴻:“……”

“早跟你說過別擔心靳炎看不懂微博,蔣衾還沒正式甩掉他吧?蔣衾的智商我放心。轉發吧,記得艾特他一下。”

衛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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