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命運
喬枕煙朝黑暗深處走去。
不管怎麽說, 她也不能放着衛衡搖不管,即便他已經變成了一條蛇。
她并不害怕他,反而對他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仙樹的根系十分蕪雜, 蜿蜒在地下猶如繁複的迷宮。她摸黑朝前走, 黑暗濃稠到有如實質, 哪怕以金丹期修士的視力, 也無法看穿前路, 只能看清近處的景象。
燭火、明珠等照明的法子也不頂用, 這片黑暗甚至連光線都能吞沒。
也不知道他逃去了哪裏。
喬枕煙沒有貿然出聲呼喊, 這裏畢竟是曾經的仙宮,若是引來什麽恐怖存在的注意便不好了。之前的祭臺上就有鬼魂出現, 這裏有仙人殘落的靈魂存在也說不定。
就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着,她居然隐隐看到了光亮。仙宮裏唯一的光源便是天上的星光,這點光芒卻比星光明亮得多, 甚至能穿透死寂深沉的黑暗。
她小心遮掩着身形,朝亮光的方向走去。
此處似乎是仙樹根系的中心位置。她躲在一條樹根後,朝內裏張望着。
樹根扭曲成奇詭的形狀, 簇擁着鑿刻在地的陣法。散發着光芒的, 正是陣法中央的一塊玉骨。
“不必躲藏, ”冰冷淡漠的聲音自玉骨中響起,“吾已察覺你了。”
喬枕煙的臉上頓時露出見鬼一樣的表情。所幸她現在躲在樹根後面,那骨頭……大抵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吧?
一聲幽幽的嘆息在她身後響起, 随後喬枕煙便發現, 一道半虛幻的鬼影穿透樹根, 飄到了她面前。
她強自按捺心神,拱手作輯,眼角的餘光卻悄悄瞥向那道鬼影:“見過前輩。”
那鬼影身着一襲白底金飾的長袍, 及腰的銀發以高冠束起,眉眼冷峻鋒利,面容棱角分明,竟與衛衡搖有幾分相似,只是看上去更老成一些,比起少年的玩世不恭,氣質上要更為矜貴沉穩。
一個猜測如電流般劃過喬枕煙的腦海:這個人不會就是帝君吧?
帝君用淡金色的眼睛充滿悲憫地凝視着她:
“原來他想守護的是你。”
“是…我?”
喬枕煙微微怔住。一瞬間無數回憶和線索在意識深處被點亮,隐隐串聯了起來。
帝君嘆息了一聲,他微擡指尖,二人頭頂上方枯萎的樹根、枝幹和樹葉有如活物般散去,露出了一方冰冷絢麗的星空。
他空曠的眼眸随即遙遙投向星海間,聲音裏仿佛也有悵惘:“凡人常謂仙人不老不死,長生不滅,殊不知縱然仙界亘古長存,亦有氣數将盡,劫數到來的一天。”
喬枕煙沒聽懂他神棍似的話語,但這樣聽着,也算是拖延時間的辦法,不知道衛衡搖能不能找到她。
“吾未嘗想到,破軍竟應了此劫。”帝君淡淡道,“吾之星官蔔算星象,他與仙界有孽緣,便送他下界歷劫,想避開仙界的劫數。不料,天命使然啊……”
喬枕煙已想起了當年發生的事。
破軍是帝君之子,也是司掌殺伐的一員猛将,在他歷劫期間,仙界無可用将才,在魔族的攻勢前節節敗退。最後,守護仙界的仙樹之靈,用所有的生命力拖着魔族大軍同歸于盡。
仙界依托于仙樹而存在,仙人們無法坐視仙界崩潰,便在各界物色起合适的樹靈,獻祭給仙樹使其複活。
他們獻祭了無數的樹靈,卻都無濟于事——到了仙樹那個層次,獻祭的樹靈僅僅修成人形還不夠,還得有自行煉化“道則”,成長為仙樹的潛力。
仙界由此日漸頹敗。
直到仙人們發現了下界歷劫的破軍身邊的那棵“樹靈”。
她太合适了。純粹靈動,天生便是道則之體,隐隐有成為那方世界天道的趨勢,是衰敗的仙樹最好的“養料”。
帝君一紙命令,令破軍返回仙界。
破軍拒絕了。
巨蛇在仙人們的注目下化為墨發金瞳、手持長劍的星君,将試圖把樹靈帶走的仙人們悉數斬殺。
“別來打擾孤的清淨,更別觊觎她!”他聲音凜然,眼眸冰冷,“離開這方世界。”
聽聞此言,帝君震怒。此時有仙人進言:“何不直接煉化這方世界?殿下天生神體,不會被靈焰所傷,況且以整個世界為‘養料’,獻祭之後仙樹定然恢複得更快……”
沉默了很久,帝君準了這個辦法。
那一日無盡的火焰在天空中燃起,隕星拖着狹長焰尾墜入人間,将鳥語花香的世界摧殘得如同煉獄。
當時的喬枕煙只覺得非常痛苦。
身為這方世界“道則”的具現,她被烈焰燒灼,猶如淩遲。而她紮根于這方世界,也無法被破軍帶走。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殺出了這方世界。
“等我。”他道。
破軍披散着墨黑長發,眼眸赤紅,一人一劍殺至仙宮,将攔路的仙人誅殺殆盡。
然而煉化世界的丹鼎,卻在帝君的宮殿裏。
所有攔路的侍衛都死在他的劍下。
破軍星動,無人可擋。
他來到了帝君的面前,将長劍抵上了父親的脖頸。
帝君望着渾身染血的少年,幽幽嘆了口氣:“我似乎錯了。”
“你的确錯了。”破軍冷聲道,“丹爐在哪裏?!”
“我錯在不該相信星象和命運,将你送去下界歷劫。”帝君道,“這反而讓宿命成真。動手吧。”
被殺意折磨,被心魔侵蝕的破軍,一劍斬向了帝君。
這一劍勢頭猛烈,甚至将仙宮都劈成了兩半。
但已經晚了。
那個世界已在丹爐的火焰下支離破碎,她的“靈”也被打碎,成片成片地散落在各個世界。
少年跪倒在燃燒的宮闕中,眼中流下兩行血淚。
***
為了不讓那個世界徹底消失,他放棄了神軀,放棄了統禦諸界的權位,選擇成為那方世界的“天道”,以自身的神力推動世界運轉。
他收集着她魂魄的碎片,等待着她蘇醒歸來。
***
喬枕煙看向帝君:“您還沒有消散,是有什麽執念嗎?”
帝君微微低下頭,眉眼中似有幾分落寞。
“是。”他緩緩道,“破軍帶你回到這裏,是為了找回你的力量。而我則要斷了他的這份念想。”
帝君的虛影上驟然爆發出強烈的殺意,喬枕煙驟然後退,擡起劍鞘擋在身前。
她原本已做好了吐血倒飛出去的準備,并規劃好了逃跑路線。但就在此時,一道長身玉立的人影持劍擋在了她的面前。
是衛衡搖。
帝君斥道:“你這孽子,有何顏面回來!”
“你并非我的父親。”衛衡搖冷冷開口,“不過是被怨念支配的鬼魂,不存于世的倒影。悲哉,淪落至此!”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鬼魂,他一拂衣袖,朝衛衡搖發動了攻擊。
但他到底只是一個即将消散的虛影,很快便被衛衡搖占了上風。
劍刃凝聚冷光,衛衡搖一劍貫穿了虛影的胸膛。
帝君的幻影随之破碎,留下最後的回響。
“你将……永生被殺意和惡念詛咒,不得安寧。”
“那又如何?”衛衡搖勾起唇角,金眸偏執,“我從不後悔。”
他拄着劍半跪在地上,唇角淌出一抹血跡,喘/息愈發低促。
一只繡着花朵的手帕輕柔地覆上了他的唇,帶着清冷的淡香,為他拭去往日的血痕。
衛衡搖擡起眼,定定地凝視着她。
喬枕煙被這餓狼般的眼神看得有點發虛,“你沒事吧?”
他垂下鴉黑長睫,又變成了平素乖巧的模樣。
“……有事。”他無聲地勾起唇角,“親我一口才起得來。”
“就會撒嬌!”喬枕煙輕哼了一聲,朝衛衡搖伸出一只手,“我、我拉你起來。”
他将手遞入她的掌心,眸底流光搖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