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釋放
禁閉室并不是嚴培想像中的小黑屋,好歹還是有一盞燈的,每天亮16小時,關8小時,作息時間倒是很好。
嚴培倚着牆坐着。禁閉室裏只有一張窄窄的鐵板床,勉強夠一個人在上面翻半個身,動作再大點,就得掉下來。坐着倒是很合适,因為本來床板比一張板凳也寬不到哪裏去。
嚴培手摸着自己的脈搏計數。被關進來大概有将近三十個小時了,這裏沒有聲音,沒有任何任何能讓你感覺時間逝去的東西,只有燈熄滅或者亮起可以提醒一下——已經是白天或者黑夜了。
嚴培不喜歡這種極度的安靜,很不喜歡,這會讓他聯想起墳墓。背靠牆坐着有一點好處,就是你不必時時回頭去看,擔心背後突然站起來一具屍體什麽的。當然如果真是在墳墓裏,靠着牆也不保險,好在他腦子還清楚,能時時提醒自己,這是不是墳墓,只是個禁閉室。
不過禁閉室最後會不會變成自己的墳墓,那就很難說了。嚴培數着自己的脈搏——在緊張的狀況下,脈搏會跳得稍稍快一些,大約三十個小時了吧。老實說,現在他有點後悔了。關在這裏超過二十四小時之後,他開始後悔不該那麽沖動跑來自首了。
現在後悔也沒用了——嚴培聳聳肩。他必須做一點動作來緩解有些僵硬的身體,更是緩解緊張的情緒——到底他會不會被大卸八塊然後切成肉丁分給每個實驗室呢?
丁小如的那個存儲器還在他脖子上挂着,不過如果別人需要的話,大可以先幹掉他再拿走,不過是多道手續的事罷了。
仍舊沒有任何動靜,嚴培有點坐不住了。三十個小時的死寂,開始只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後來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最後就連血液在血管裏流動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了。如果這裏真的是一處墳墓,那麽嚴培可能還沒那麽緊張,但是現在人為刀俎他是魚肉,三十個小時已經快到極限了。
輕微的震動從背靠的地方傳來,這是有人經過外面的走廊。雖然被禁閉了,外頭仍舊有人巡邏,大約一個小時一趟。這一次的腳步聲比一小時前的那一位更重一點,應該是換了人。
嚴培半閉着眼睛數着巡邏人員的腳步。三十個小時裏總共有六人分班巡邏,有三個是六十步走完這一段走廊,一個是五十八步,一個是六十一步,還有一個是六十三步……這一個嘛,應該是五十八步的那位。
嚴培覺得自己頗有點苦中作樂的意思。忍不住想如果是沈嘯來巡邏,大概會走多少步?可惜,從前對沈嘯步伐的輕重,他沒感覺到——
步伐的輕重?嚴培突然坐直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對這些巡邏人員步伐的輕重竟然如此感覺敏銳了?
一直以來,在嚴培身上,聽覺跟對震動的感知是糾纏在一起的,并不能很好地分清楚。事實上“聽”本身就是耳道中鼓膜對震動的一種接收,所以分不清楚也很正常。也是因此,他剛才竟然都沒有意識到,他并不是聽見了外頭巡邏人員的腳步聲,而是感覺到了有人走過的震動。
嚴培按住太陽穴。不對勁,從前他對震動也很敏感,但也遠遠不到這種程度。到底是從什麽時候起的變化呢?似乎是前幾天,他聽着街道上播送的那些輕柔舒緩的音樂,就已經覺得如同噪音了。當時他還以為是自己心情焦躁的緣故,現在想來,也許并非如此……
走廊外的腳步又有了變化,有兩個人——不,是三個人從走廊那頭匆匆過來,其中兩個腳步較重且有節奏,還有一個較為輕飄,一直走向這邊。然後巡邏人員的腳步聲一停,那一下跺地應該是立正了,顯然過來的人軍銜比他更高……
嚴培還沒想完,禁閉室的門已經打開了,沈嘯出現在門口:“嚴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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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培稍微的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禁閉應該是結束了吧?
沈嘯大步進來,眉頭皺了皺:“嚴培?你怎麽了?”燈光從他頭頂照下來,把他的臉半明半暗地勾出一條輪廓線來,黑色的軍警制服也披上了淡淡的金色,肩章更是閃閃發亮。
嚴培瞅着他,忽然笑了起來:“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身披金光前來迎接我……”
“什麽?”沈嘯沒有聽清嚴培蚊子一樣的低語,倒是怕他禁閉時間過久心理壓力太大神經失常了,立刻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嚴培,是我,我來接你了!将軍已經答應保證你的人身安全,你提出的一切條件他全部接受了。”
嚴培有些僵硬的腦子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但他的第一反應是戳了戳沈嘯的肩章:“這個怎麽回事?”肩章已經換成了上尉标志。
沈嘯想不到他的觀察力會如此敏銳,微微一抿嘴唇:“我違抗命令,所以降級了。”
嚴培大笑着一把摟住了沈嘯的脖子。沈嘯比他高大半個頭,所以他需要稍微踮一點腳才能抱住他。在沈嘯身體僵硬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他就狠狠在沈嘯臉上親了一口,然後注視着他的眼睛:“謝謝你,沈嘯。”
沈嘯瞪着嚴培,像瞪着個神經病人。有那麽一瞬間他想馬上按鈴叫心理醫生來,但是随即他看見嚴培的眼睛——神智清醒,非常清醒,然後,充滿真誠的感激。那雙眼睛第一次赤裸裸地把嚴培所有的感情都展現出來——有恐懼擔心,有放松,有感激,還有……別的一點什麽……
臉上被嚴培親過一口的地方忽然開始發燙,火灼一般的感覺從臉頰一直擴散到脖子。沈嘯尴尬地後退一步,掙脫開嚴培的手臂,不自然地解釋:“沒什麽,這也不是因為你。”
嚴培并不介意沈嘯的舉動,雙臂從他肩膀上滑下來,卻非常自然地去拉住了他的手,歪頭一笑:“我知道,但是我——非常感謝。”
“肖恩?”禁閉室太狹小,沈嘯高大的身材一進來,艾倫就只能站在門口了。雖然他看見沈嘯脖子上忽然多了兩條胳膊,但是沒看清嚴培親了沈嘯一口,只是發現兩人僵直地站在那裏,疑惑中不得不出聲提醒。
沈嘯回過神來,輕輕把手從嚴培手裏抽出來:“史密斯将軍要見你。”
“好哇!”嚴培笑眯眯地把雙手插進褲袋裏,結果剛邁一步就打了個踉跄。沈嘯一把扶住他:“怎麽了?”
嚴培苦笑地抽出雙手,耍帥差點耍到地上去就不好了:“有點頭暈,可能是——缺水。”對不起,禁閉的三十小時之內,有人記得看守他,卻沒人記得給他送飯送水。
沈嘯眉頭一皺。禁閉室裏燈光昏暗,他一時沒注意到嚴培嘴唇上爆起的幹小皮屑:“羅森!去取一份飲用水。”
羅森一直站在最外頭,啥也沒看見,現在聽見命令趕緊答應一聲飛奔而去。沈嘯有些歉意:“對不起,我沒想到他們會疏忽。”
不是疏忽,是一開始沒打算把我當活人了吧?嚴培心裏嘀咕着,臉上卻只是一笑。
羅森捧着一杯水飛奔而回,嚴培接過來灌了半杯下去,把剩下半杯遞給沈嘯:“你也沒喝水吧?”他比沈嘯更适應禁閉室裏的昏暗燈光——沈嘯的嘴唇一樣是幹燥起皮的。雖然說他關禁閉肯定還是有水喝的,但很顯然他做了什麽消耗水分的事。
從艾倫把自己帶回來到現在,過了三十個小時。嚴培可以想像到沈嘯在做什麽——辯論,不停地辯論,大概是從禁閉室裏一出來就開始了,一直到史密斯将軍接受他所有的條件。可能連降一級軍銜,也是付出的代價之一。
沈嘯也沒說什麽,拿起杯子把剩下的半杯水都灌了下去。嚴培舔舔嘴唇上殘餘的水珠,笑了——沈嘯沒注意,喝水的時候嘴唇正好壓在他剛才的唇印上。
沈嘯不知道嚴培在笑什麽,只是從衣袋裏摸出塊肉脯給他,一面把空杯子扔給羅森:“走吧,将軍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
“好。”嚴培捧着肉脯啃了一口。其實就是一塊加了點鹽和糖腌漬的幹肉,比起他曾經吃過的那些精工細制的美味肉脯來差實在太遠,但是現在吃起來卻像是無上美味。
嚴培一只手拿着肉脯,一只手拉着沈嘯。沈嘯怕他仍舊頭暈,也随手握住了他的手。沈嘯的手掌溫暖幹燥,手指上有薄繭,握起來有點硬,但是讓人放心。
嚴培略微落後半步,歪着頭看看沈嘯。沈嘯正皺眉看着前方,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嚴培微微咧嘴,無聲地笑了笑。好吧,這個世界還是有人可以相信的,喂,沈嘯,過去我想勾引你,現在,我決定去愛你了。
史密斯将軍是個五十出頭的白人,身材稍微有點發福走形,但不嚴重,比較龐大的體積倒正能給人一點恰到好處的壓力,尤其是在地下城狹小的辦公室裏。
“沈——咳,沈上尉向我講了你的事,要知道,如果沒有他和馬丁博士的擔保,你将會被一直拘禁!”
嚴培暗暗笑了一下。他敢打賭剛才史密斯差點就說成“沈少校”,顯然沈嘯的降階連這位少将大人都還沒能習慣呢。
“史密斯将軍,我必須問一下,我到底有什麽罪,需要被一直拘禁?”
“你——”史密斯話到嘴邊就噎住了。嚴格說起來,嚴培根本沒有罪。如果你承認了他的人權,那麽就得承認他有離開地下城的自由。至于之前所說的罪,主要是因為他私自進入了盧梭博士的實驗室,并且不配合博士用他的血和幹細胞來做實驗。但是——這算是罪嗎?說出去好像都不太好聽。
“嚴培!”沈嘯皺起眉,目光中有不贊同,還有擔憂。
嚴培當然知道什麽叫見好就收,微微一笑:“當然,我說過的事太過匪夷所思,而且沒有任何證據,将軍不能相信也是很正常的。但是直到目前,除了去丁坦博士的實驗室之外,我暫時還想不出來有什麽辦法可以證明自己。不知道将軍有沒有派人去麥加察看過?”
“去過了,但是并沒有遇到你所說的那種震動。”史密斯将軍顯然對嚴培的話是并不相信的,只是因為沈嘯竭力保證,再加上艾倫,才勉強同意把嚴培放出來。
嚴培點點頭:“我想大概也是,因為最近也沒有地震吧?而且,嗜血者應該也沒有再出現?”
史密斯眼睛微微一眯,不再說話了。因為嚴培說的全都對,自從上次大地震之後,又有過一次小震,按時間來算,正好是嚴培在麥加感覺到那種奇異震動的時候。而在那之後,不光沒有地震,也沒有嗜血者再出現。
“那麽——”嚴培一呲小白牙,“将軍是否允許我去丁坦博士的實驗室呢?”
史密斯還真是沒見過這種沒臉沒皮的人,很是看嚴培不順眼。他出身軍隊,言出令行,敢跟他正面對抗的人都很少,更不用說這種讨價還價的方式,忍不住說:“如果不允許呢?”
沈嘯一聽史密斯的話跟剛才談的不一樣,正要說話,嚴培已經壓了他一下,笑嘻嘻地說:“我能不能去,當然是将軍決定。只是丁小如是我的朋友,她臨終的心願就是能讀出存儲器裏的內容,為她的父親洗清名譽。我作為她臨終時唯一在身邊的朋友,希望能夠完成她的這個心願。”
史密斯吓唬誰呢?如果不讓他去,根本就沒必要把他從禁閉室裏放出來,把存儲器拿走就是了,難道他一個人還能打得過整個地下城的軍警嗎?
果然,史密斯将軍也是得了臺階就下,簡單地點了點頭:“關于這件事,由沈上尉全權負責。我還有事,你有什麽要求,可以直接向沈上尉提出來。”
嚴培一笑:“謝謝将軍。”嗯,事情的發展跟他能想到的最好情況完全相同。
離開史密斯将軍的辦公室,沈嘯皺眉看了嚴培一眼,但是沒說話。嚴培很識相地按按太陽穴,才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出發?”
沈嘯也不好再說什麽:“還在頭暈?”
“不要緊。”嚴培半真半假,“現在最重要的還是搞清楚存儲器裏的內容。”
“現在地下城人手也很緊張,你我、羅森、還有艾倫,頂多再帶兩三個人,如果一切順利,十二小時之後就可以出發了。”
“馬丁博士也去?”好大一個電燈泡啊。
“沒有艾倫,我們能不能進入丁坦博士的實驗室還未可知。”
嚴培不得不承認,反正他是不懂電腦的,還真得靠着艾倫。
“哎,我想去看看小彼得,好久沒見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現在怎麽樣了。”
“正好我也想去看一下。”沈嘯略一思忖,“羅森去準備,艾倫,你去向博士和邁克爾交待一下?”
艾倫一直沉默地跟着他們,這時候才擡眼看了沈嘯一眼:“你不去嗎?”
“我們先去看看孩子,然後——”沈嘯略微猶豫一下,看了嚴培一眼。
嚴培心知肚明,一言不發,直到艾倫和羅森都分頭走了,才小聲問:“盧梭博士那邊……”
沈嘯輕輕嘆了口氣:“盧梭博士已經被限制了行動,但是雪麗夫人的遺體他不允許任何人動。至于石化者是否還活着的事,政府封鎖了消息。畢竟這種時候,只能先顧活着的人。”
嚴培誇張地拍了拍胸口:“這樣好,這樣好。”
沈嘯看看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嚴培咧嘴一笑,往他身邊湊了湊:“別說,我還真想小彼得呢。”
沈嘯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最近幼兒園重建得差不多了,孩子們情況不錯。”
“哎,還有件事。海角城那一批幸存者,羅森說他們都通過了身體檢查——這個,會不會有什麽疏漏?畢竟海角城總共只有他們活着,不是我小人之心,實在是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沈嘯點了點頭:“我明白。但是身體檢查我是全程跟進的,所有的檢查都是電腦進行,當場出檢驗結果,不可能做假。”
既然連沈嘯都這麽說了,嚴培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但是心裏仍舊嘀咕:“那麽海角城那些被擺得整整齊齊的屍體,有沒有什麽線索?”
沈嘯搖搖頭:“海角城所有的儀器都被破壞了,調不出任何資料。還有那艘停在半路的飛船——”這艘飛船一直是他心裏的疑惑,裏面的人居然是全部被憋死的,就是供氧出了問題,而門又打不開,“飛船上的控制儀器也全部失靈,所以才會出事。至于失靈的原因——技術人員說是電磁幹擾。”
“哪裏來的電磁幹擾?”嚴培追問。他就不相信一千五百年之後的電子儀器還沒個抗幹擾設備了?
沈嘯皺着眉:“可能與地震有關。”
“也就是說,根本沒找出确切原因,對吧?”
沈嘯沉默。嚴培一針見血了。電子儀器說個電磁幹擾,其實就是根本查不出毛病來的托辭。
“算了。”嚴培聽見前方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知道已經到了幼兒園,“地震,那種奇異的振動,都可能是對電子儀器的影響,查不出來也是正常的。也許我們應該在麥加安裝一個監控設備。”
沈嘯苦笑:“距離這麽遠,通訊是個問題,除非派人日夜守着。”
嚴培想起在眼前化成沙礫的賽爾德,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那還是算了吧。”他加快腳步,“先去看看孩子。”現在他急需那小家夥的小胖臉,好消除一下恐怖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