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錯将虎子提在手,使了輕功朝着二丫家趕去。虎子剛開始被吓得哇哇大叫,後來卻是被這種新奇的體驗震撼住,睜大了雙眼睛。
他這輩子第次在天上「飛」,下子像是看到了不同的世界,常埋在心的那股怯懦竟微微消散了些。
沈錯提着氣,全程言不發。她年紀雖然不大,但确實武功高強。
不僅內力深厚,身輕功亦是享負盛名,否則當初也不可能從萬丈懸崖上落下還能茍全性命。
她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就趕到了二丫家,眼看到已經暈倒在地的二丫,當即扔下了虎子,蹲到二丫身旁查探。
沈錯自小學武,醫武不分家,醫術亦有涉獵。二丫仍有呼吸和脈象,但身體冰涼,神情痛苦,氣息微弱,必須盡快施救。
她輕松抱起二丫,這才發現小女兒不止是看着瘦弱,抱起來更是如同鵝絨般輕盈,雙手所及之處均是皮包骨頭。
沈錯心下有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
天明教成教六十餘年,從沈錯的爺爺開始歷經三代,最強勢的時候雄踞方,不僅抵禦外敵還光明正大地向當地人征收保護費。
朝廷式微,北方時只知有天明教而不知有王法,沈錯出生時天明教雖然已在姑姑的管束之下收斂不少,但仍像方小朝廷,她所過的日子可想而知。
沈錯闖蕩江湖六年有餘,不是沒見過窮苦的百姓,卻還是第次如此接近他們。
她腦不禁回想起母親和姑姑的話,心微有所感。
“我要帶你姐姐回雜貨鋪,你是在家裏等還是起去?”
虎子看到昏迷的姐姐已經再次抽泣起來,聽沈錯的話,立時嗚咽道:“沈、沈掌櫃,我也去,您讓、讓我也去吧。”
“我只能帶個人,你要來就得自己慢慢走。”
茅山前村周圍雖然有江南這帶最高的山脈,但村子離山腳有不短的路程。
除了獵戶以外,村民般很少進山,山裏的野獸也很少來村裏。
現在不是荒年,農民糧食充沛,山裏也不缺食物,雙方互不幹涉,所以夜裏還算安全,不用怕孩子被狼叼了去。
虎子乖巧地點了頭,沈錯再不管他,自顧抱着二丫回村口。
二丫身子骨弱,也不曾習武,沈錯不敢給她輸內力,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幫她保持體溫。
可惜沈少主雖然內力強勁,但所修習的心法乃是靜血抑脈派,平日體溫反倒低于常人。
眼見着二丫身體越來越冷,她不得不催動內力流傳,刻意提高體溫。
來時比去時更急,不過幾息之間,沈錯就趕回了家。二丫呼吸減弱,她不敢怠慢,将女孩剝了個幹淨,小心放到了柔軟的床鋪上。
二丫半邊臉已經腫得老高,但更為觸目驚心的還是小腹上的淤青。
沈錯眉頭緊鎖,臉上滿是怒意,迅速點了她下腹的幾道穴位,又從櫃子裏翻出了銀針。
沈錯學習醫術是因為練武,二是為了應急,所以使用并不頻繁,更是第次在這麽小的孩子身上用針,竟不覺生出幾分緊張。
幸好少主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幾個呼吸之後已經鎮定下來,全神貫注地為二丫施針。
按如今朝廷的規定,女性十六歲以後方可出嫁。而早些年,民間在女兒十三四歲甚至十二歲就将她們嫁出去的事不勝枚舉,官府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也就近些年朝局漸漸穩定,此類現象才慢慢好了些。
二丫今年九歲,以王鐵柱那德行,十有九過個兩年就會把她賣掉。
可沈錯看看她這比起五六歲孩子還要不足的身量,哪裏有點兒能為他人婦的模樣?
這确實是沈錯沒有見過的世界,她開始有些理解母親讓自己出來走走的意義了。
二丫昏迷間仍在斷斷續續地呻?吟,沈錯幫她施完針後已是滿頭大汗。
所幸外傷雖然嚴重,但內髒并未受損,沈錯又給二丫上了些外敷的良藥,見她呼吸平緩,确定沒有生命危險後才放心離開,去廚房給她熬藥。
虎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進了院子,由于不敢亂走,此刻正局促地站在屋檐下。
“沈、沈掌櫃……”
沈錯這時才想起虎子,眉頭挑,沉聲道:“你跟我過來。”
她要給二丫熬藥,正好缺個看火的。
虎子雖然沒見過幾回沈錯,但因為姐姐時常提起,在心底認定沈錯是個好人,乖乖地跟在她身後。
沈錯讓虎子看着火爐,自己拿着陶罐去倉庫抓了藥。
“我去看看你姐姐,你在這裏看着藥,這只沙漏漏完的時候往陶罐裏加滿水,倒過沙漏再來遍,共三次,記住了嗎?”
虎子連忙點了點頭。
沈錯發現王家的這兩小豆丁都十分乖巧,原本的那點不耐漸漸消散。
她見虎子也是瘦瘦小小的個,縮在竈臺旁邊,小臉上全是汗水,心下不禁動。
“吃過晚飯沒?”
虎子睜着雙青白分明的大眼,遲疑地搖了搖頭。
沈錯想了想,打開竈臺上的蒸籠從裏拿出了個白面滿頭以及只雞腿放到進碗裏。
“先吃點……”
虎子看到雞腿眼都直了,無措地在身上擦着手,只不敢接。
沈錯暗忖這姐弟怎麽個樣,無奈道:“那邊有水,去把手洗了,待會兒自己吃。”
她把碗放到竈臺上,想了想又從鍋裏給她盛了碗熱水,然後徑直出了廚房。
二丫還沒醒,沈錯故意點了她的安眠穴,以此來減輕她的痛苦。
沈錯坐在床邊,幽幽地望着二丫那張憔悴的小臉。
都說虎毒不食子,她混跡江湖多年也算看多了打打殺殺,殺人如麻的魔頭也很遇到過幾個,卻還是第次遇到王鐵柱這種在外懦弱卑賤,對待兒女卻心狠手辣的庸人。
她生平最厭惡欺軟怕硬,如善怕惡之輩,心下不禁動了幾分殺念。
只是她早已與母親約法三章,在外期間絕不沾染血腥,真要處置王鐵柱還得費心将她扭送官府,麻煩至極。
“唉……”
沈錯不禁深深嘆。
想她堂堂天明教少主,過往快意恩仇,哪有這般束手束腳過?只可惜姑姑還在母親手,她這話不聽也得聽。
二丫昏昏沉沉間聽到有個聲音叫自己,努力想要睜開眼睛。然而,她首先感覺到的是腹部以及臉上的疼痛。
“唔……”
在掙紮間,二丫感覺到有條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抱坐起來,鼻間也聞到了股苦澀的氣味。
“把藥喝了……”
清越又帶着絲冷淡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二丫認出是沈錯,乖乖地張開了嘴。
無比苦澀的滋味瞬時湧入口,她下意識就想往外吐,卻聽到沈錯語氣嚴厲地道:“喝下去,否則你身體不會好。”
二丫聽慣了沈錯的話,立時抑制住想要幹嘔的沖動,憋着氣将碗藥盡數喝進腹。
苦雖苦了些,然而熱熱的湯藥下毒,原本腹部的僵硬和疼痛竟真的好了不少,冰冷的手腳也開始漸漸回暖。
二丫這才緩緩睜開,柔和的燭光下,沈錯的側臉幾乎近在眼前。恍惚之間,二丫以為自己看到了天上的仙人。
“沈掌櫃……”
沈錯見她悠悠轉醒,緊繃的臉色也舒緩下來。
“你覺得怎樣?”
二丫想起自己暈倒前最後對弟弟說過的話,淚水下盈滿了眼眶。
那時候,她疼得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腦海唯能夠想到的自救法子就只有這個。
沈掌櫃看起來雖然不茍言笑對人冷淡,但這段時間相處下來,二丫已經深刻地明白她是位心地非常善良的人。
整個茅山前村,只有她願意、也只有她有能力救自己。
沈錯看二丫要哭,還以為她是受不了疼,語氣難得輕柔。
“怎麽,還很疼嗎?”
她當少主那會兒苦沒吃過多少,傷卻很受過幾次,雖覺得二丫身上這點小傷不值提,到底體諒她年幼。
二丫連忙搖了搖頭,哽咽道:“沈掌櫃,謝謝你……”
疼自然是疼的,只不過二丫不是第次受傷,對這樣的疼痛還能忍得住。
沈錯對這聲「謝」十分心安理得,忙活到現在,她不僅沒來得及沐浴,還把床讓給了二丫呢。
“你爹為什麽打你?”
二丫對這頓毒打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父親回來得那麽準時,也沒想到他下手會那麽重。
“是因為錢……”
沈錯聽她前因後果說,頓時怒上眉頭,好不容易壓下的殺意再次升起。
對她來說,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最快也最省事。
“你爹如此混賬,你為何不與他脫離關系?”
沈錯頗有幾分怒其不争,卻不想想,二丫這年紀的小丫頭又如何能和親生父親脫離關系?
她在北方天明教影響的區域長大,對于朝廷頒布的法令以及南方盛行的宗族禮法幾乎竅不通,自然不知道二丫敢提出這點會淪落到什麽下場。
二丫并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但看到姐姐的下場,她明白自己不能重蹈覆轍。
胳膊終究拗不過大腿,作為子女,她又如何能抗衡父親呢?
只是這話,她不知道要如何和沈錯說,也不知道該不該和沈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