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而把他送向這場無盡的折磨的人,是誰呢?

……是我。

從頭到尾,都是我。

從來沒有在任何一件事上真正保護到他,笨得一塌糊塗地做了那麽多其實非常愚蠢的事情,不知不覺地……一點點把他推向深淵。

「小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已經不是幾句對不起就能夠說得盡自己此刻心情的了。

我舍不得,卻還是得把你一個人丢下……從今以後,都沒有辦法陪着你了。

刑蔚想起那個成熟而溫柔的男人的微笑,他的沉默,一個人住在時光停止的屋子裏,默默地等待着。懷抱着一絲微明的希望,等着一個不可能再出現的人。

而他甚至都沒有辦法告訴他一句,請不要再等下去了。

不要再等下去了,我以及沒有辦法回去了。

「小安……小安……」

對面說了什麽,他并沒有聽到,因為嘈雜的大廳廣播響起的,正是是他那趟航班的LAST CALL。

「先生,請系好安全帶。」

「先生?」

年輕男子茫然地坐着,仿佛什麽都沒聽到,淚水無聲地掉落着。

眼淚順着下颚低落在胸前的橡果上,瞬間被那早已忘記了水的滋味的幹果,瘋狂地吸幹納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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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緩緩發動了,在跑道上滑行着。

……如果有足夠的膽量,我想我可能不會坐在這裏。

我會跑到小安身邊,看看如果不默默地服從,命運究竟能把我怎麽樣。

但是……我不敢。

不僅不會成功,而且害怕會再招來什麽懲罰。上天已經沒有什麽能夠從他身上繼續剝奪的了,刑蔚只害怕再肆意違抗,會禍及小安,會讓他最愛的那個人陷入更深的不幸。

雖然……枉然坐上這趟飛機,其實也到不了美國,無法找回那丢失的貝殼了。

……

刑蔚忽然想起小安将那貝殼給他的時候,染滿血的小臉上倔強的笑意。

同樣的笑意,在腦海裏逐漸模糊,然後就化作了在月色的清輝下,小閣樓的床邊,安晉臣默默望着他,那溫柔如水的眼神。

又一陣鑽心的刺痛,他彎下了腰,下意識就握向胸口──

橡果……

時間仿佛又倒回了那一天,他埋下他們的時候許下的願望──我希望,我所愛的人能夠重獲幸福……

不是能夠實現願望嗎?那麽,即使我不在了,你們也會在冥冥之中替我守着小安的吧?

會有人替代我給他幸福的吧?

……會的吧。

騙人。

都八年了,之後都八年了,小安還是孤零零地一個人。真有人替代我的話,那個人死哪裏去了?何況就算真的有人可以替代我,那樣的小安,将他的幸福交到別人的手上……我……能放心嗎?

「你一定要再來看我。」

「我會等你的,一直等着你。」

他在等待的人,是我。能夠再次給他幸福的人,也是我。

所以……已經不行了嗎?就算那真的是橡樹精,已經要走到窮途末路的我,也不能給他幸福了吧?

因為無論如何,都不能夠改變既定的命運……

但是……

确實不能改變這架客機墜落的事實,但是……

刑蔚突然腦子裏面像是有什麽東西醍醐灌頂一樣。一個漏洞,一個既定事實裏面一直存在着的小漏洞,一個其實常常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卻一直被他忽視的小漏洞,此刻陡然在他腦海裏面無限制地放大──

沒錯,不能改變既定事實。但是,如果有什麽方法,在不改變飛機失事的前提下,不改變一切既成事實的前提下,可以逃過這個魔咒?

……

一般的人,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刑蔚畢竟不是個标準意義上的一般人!

如果我……可以在現在跳躍去到十年後的小安身邊……

這樣,既不會改變今晚墜機的命運,也不改變之後八年所有人的人生軌跡,如果我從今晚直接跳躍到八年以後,改變的只是以後還沒有發生的未來──并沒有與任何既成的事情相悖!

所有的機制,只要有規律可循,就一定會有漏洞。就連天道循環,也不免有那麽一絲一毫的縫隙。

這就是一個可以鑽的空子!刑蔚腦中飛速地運轉着,如果他可以在此刻跳躍到未來──那麽他就可以避過這次劫難,就不用死。

而因為在這個時間,既定的命運裏面刑蔚應該已經死亡了──所以他一旦鑽了這個漏洞逃走,就算在別的時空過了十五天以上,也不會再有什麽東西再強制拉他回到現在這個時間點──因為如果機制把他抓了回來,反而很多既定的事情會錯掉。

刑蔚想起來小的時候,他曾經偷偷拆過家裏一個有上千齒輪的古董鐘。拼回去的時候,有一個齒輪無論如何也不知道該放在哪裏,于是他就偷偷将那齒輪藏了起來,然而那個鐘直到今天,據說仍然挂在安晉臣父親的房間裏,有條不紊地走着。

有的時候,少掉一兩個齒輪也沒關系的。

……如果足夠幸運,他就可以像那只齒輪一樣從繁複的機制裏逃出生天,逃到八年後的某一個時間,留下來。

這絕對是個很好的想法,只是──有一點不可行。

他現在……已經去不了未來了。

刑蔚突然想起,自己的特異功能,早在兩年前從未來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被折翼了。

所以,要怎麽樣,怎麽做才能……

手中一直把玩着的橡果,表面的木屑劃得手指有些疼痛。

「喂。說過十年後把你挖出來就會實現願望的吧……」

他盯着那橡果,苦笑。

我的願望是……要小安重獲幸福的吧?所以,如果你真的有什麽樹靈在裏面的話,就幫幫我好嗎?

幫幫我吧。

時間和空間毫無感情的洪流裏,我沒有違背任何東西。我沒有想要逆天,沒有想要跟誰抗争什麽。我只是看到了那麽一個小小的漏洞,只是想要溜走而已。

喂,整整八年都沒有靈驗過的橡果。你好歹顯一顯神通吧。

幫我鑽過那一個小小的漏洞,這樣……就可以了。今後的路,我會好好走下去,我會好好珍惜那個人,絕對不再犯傻讓他傷心難過的錯誤了。

我想去未來……八年後的未來,不再回來了。

也不再跳去任何其他的時間。這輩子這一次次錯亂的時間──我啊,不想再一遍一遍地游走于錯誤的時空了。

我會乖乖地待在未來,好好地和他在一起生活下去。不是想讓他重獲幸福嗎?就由我親自把屬他的幸福交還到他手中吧。

八年之後的那三天,曾是我這一生最正确的時間。

就這麽一次……讓我再度回到未來吧,回到那個正确的時間。

讓我回到那裏,回到小安身邊。

刑蔚默默地捏着橡果,一遍又一遍地祈禱着。

……

并沒有什麽動靜,也沒有什麽騷亂,平靜之中,只是空中小姐走過刑蔚的座位,微微愣了一愣。

「咦,剛剛坐在這窗邊的客人有離開過座位嗎……」

坐在鄰座乘客回過頭,也驚訝地發現旁邊的座位空蕩蕩的。只有兩枚紅線綁着的松果,掉落在座椅墊上。

飛機之上,再也看不到那個年輕男子的身影。

聖誕節的夜晚,S市必然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刑蔚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居然站在某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的正中央。

旁邊呼嘯而過的車輛鳴笛以表示不滿的心情,間或有一兩個司機放慢了車速,探出頭來罵這個不看紅綠燈就試圖橫穿馬路中間的二貨:「奶奶個頭!大過節的,你想死啊!」

……刑蔚不禁汗顏。老天爺故意的吧?是很遺憾沒能用飛機收了他,所以直接就把他的落地點定在一個很容易被撞死的地方?!

他的正對面的商業大廈上,整面牆的LED廣告上面,華麗麗地标注着現在的時間──2016年12月25日22點15分。刑蔚像是個低能兒一樣,還特意伸出手指去數,一連數了三遍。

2016年。八年後。是他上一次來到這裏的兩個月之後。

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此時,恰好綠燈亮了起來,刑蔚便向路邊走了過去。穿過迎面而來的過馬路人群,他看到對面的綠燈下面,站着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僵在那裏,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是安晉臣。

很傷感。刑蔚覺得對面站着的人如果是小安,這應該是一段不錯的戲碼──茫茫人海就這麽碰上,他一來到這裏,馬路對面站着的就是自己想念的人。

不僅不是,而且刑蔚覺得自己和對面此人的關系,充其量應該也就算是混了個臉熟的路人罷了……如果不是現在這個人臉上那100%「見鬼了」的表情,他甚至不确定時隔八年,這個家夥是不是還記得有自己這個人存在過。

随着他向那個人靠近,此人墨鏡下面的臉青白不定。

當然是見鬼了。

兩個月前,在LU的店裏,肖恒非要說安晉臣拉着的那個戴帽子的家夥是刑蔚,大明星洛予辰其實是壓根沒信的。

這上哪信去?哪怕老婆的話在自己這裏就是聖旨,難道還能把別人家死掉的家夥給說活過來不成?

充其量長得像而已呗?再或者,有些人的懷抱着良好的願望,因而不管看安晉臣拉着誰都像是刑蔚。

理論上……時隔八年加上根本原來也就不太熟,洛予辰自以為就算在大馬路上看到刑蔚也認不出來,根本已經不大能想起刑蔚的音容笑貌了。

但是現在某個人赫然出現在面前,從馬路對面越走越近,洛予辰只覺得脊背森森發寒。這這這這這……畢竟刑蔚原來長得并不是一張大衆臉,所以,其實真的在大馬路上看到了,是完完全全認得出來的!

而且,讓大明星覺得毛骨悚然的問題所在就是──在他的認知裏,他現在并不是看到了一個長得很像刑蔚的人,這貨──就是刑蔚本尊啊!

而且感覺上還是很新鮮的完全年輕人狀态的,除了不是他記憶中的一頭長發之外不論怎麽看都是和他死掉的時間差不多年紀的刑蔚本人啊!

嗯……大過節的,鬼魂出沒什麽的也是正常。

他看不見我,我也沒看見他。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喂,洛予辰。」

擦!完全暴露了嗎?大明星十分不情願地回過頭去,對面是刑蔚一張燦爛的笑臉。

「不好意思呀,你還記得我的吧?我找人呢,那個……你應該有安晉臣的電話吧?」

「我……有……」無波無瀾,冷汗狂飙。

「介意幫我打一個不?」

「……」

嘟──嘟──嘟──安晉臣你個混蛋快接!這家夥是你前男友吧?勾魂索命還是打擊報複都是找你安晉臣不是找無辜的路人甲吧?

話說老子和你倆關系都不過是點頭之交吧!

還沒那麽熟──有時候直接無視連頭都不會點的!

為什麽找到我頭上來?!

「他沒有接耶,大概是周圍太吵了沒有聽到吧。」

「那你知道他現在的住址嗎?」

「他……房子燒了,還沒整頓好,暫時住我家。但是……剛才好像出去買東西了。總之,我出來的時候他還沒回去。」

「哦,無妨,」刑蔚心道知道小安還沒事我就放心了,而且,也知道去哪兒找:「你家我認識。」

你……家……我……認……識……

聽到說不清是幽靈還是鬼魂類物體說出來這種話,還真是寬面條淚啊!

「對了,初來乍到的,也不知道八年前的銀行卡現在還能不能刷,能借點現金麽……」實在是不好意思,一回來就問人借錢,還不算什麽熟人,咳咳。

洛予辰恨不得把錢包帶一身的衣服都雙手送給他,如果這樣就能順利送佛上西天的話……

「謝謝,我一定盡快還你。」刑蔚真誠地說。

「不還……也不要緊的。」誰敢要你還啊!

「話說你這是要去哪啊?」

「我去車站……接肖恒。」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好歹看在你和我男人是好友一場的份上別纏着我不放啦!

「哦,那正好,」刑蔚笑道:「順便告訴他一聲我回來啦。」

「……好。」

好……好你個大頭鬼啊。

大明星渾身冷汗,頭也不回,大步走在大馬路上。

一切都是幻覺。幻覺。幻覺。幻覺。

一切都是噩夢。噩夢。噩夢。噩夢。

大明星的家在市郊,倒是和自己以前的家距離不過三五站車程。刑蔚到了市郊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

洛予辰家的房子裏似乎是沒人,一片黑燈瞎火的。刑蔚站在樓下按了按門鈴,也沒人答應。

這麽晚了還沒回家啊。

小安……會去哪兒呢?我是不是應該坐在這門口等呢?

白色聖誕節──就好像應景一樣,鹽粒子一樣的雪,緩緩地從天際飄落了下來。

呀……刑蔚伸開雙手去接。

與此同時,他想到了一個地方。

一個小安很可能會去的地方。

幹淨而安靜的街道,靜靜沉睡在在白雪之中,連綿數百米的小地燈上面,只有一只高高的路燈孤亮着。

在那路光輝照耀的範圍,靜靜立着的正是刑蔚和安晉臣以前的家。房子已經不是焦黑的狀态了,搭着架梯,一副施工重建中的模樣,周圍還有拉起來的遮擋牆,以及堆在附近的很多建築用料。

同時,刑蔚也一眼看到了自己在尋找着的人。

房前的臺階上,安晉臣的頭正靠着一邊的扶手,閉着眼睛。

他似乎睡着了,裝滿了食物和袋子放在身邊,旁邊是兩罐喝光了的啤酒瓶子,雪停留在他的頭上和肩膀上,把他變成了半個雪人,他垂着頭,鼻梁上面的黑框眼鏡滑了下來,一副挂着搖搖欲墜的樣子。

「小安?」刑蔚走到他的面前,彎下腰去,将眼鏡推回安晉臣的鼻梁上。

「喝多了也不能在這裏睡,會着涼哦。」

「嗯……」安晉臣半睡半醒中,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小安,我回來了。」

唔嗯……應該還是在夢中吧?

只有在夢中,才能有那麽好的事情發生。安晉臣心說,不能醒,不能醒,我還不想醒過來。

可是下一秒,擁抱的溫度,卻讓他瞬間清醒。他睜大了眼睛望着天空,細膩的白雪落在鏡片上,鏡片下面,眼中浮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你又來……看我了嗎?」

刑蔚緊緊抱着安晉臣,嗤嗤地在他耳邊輕笑着。

對,我又來了。不同的是,這一次我不會再跑掉了。

現在是二十三歲的刑蔚,三十二歲的安晉臣。刑蔚想了想,還好,還沒有差太多。

經過了那麽多時間,終于可以再次緊緊擁抱你了。

「我希望……大哥哥的願望能夠實現。」

「只要你答應下一次讓我找到你的時候,依照約定好好待在我身邊,不會再像這一次一樣跑掉,不會先離開我,好不好?」

「我就在這裏等你,等着你。再來看我,好不好?」

「我希望,我所愛的那個人……有一天能夠重獲幸福。」

而我那時候所許下的願望,與你之間的約定──在今後的日子裏,也終于能夠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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