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協議
馮保沒有穿着宮裏的內侍服,如一般男子般穿了一件錦緞長袍,挽了一個文人雅士的髻,插着一支香木簪。
雁回側身把他迎進屋去。
馮保邊走邊問:“相爺感覺可好了一點?”
此刻從側面看下去,馮保的面部輪廓柔和卻沒有了太監的陰柔軟弱,反而有了柔中帶剛的男子氣慨,她忽然發現,原來當年蹲在牆角的倔強男孩,現在已是比她還要高大了。
除了那外表看下去看不見的身體缺陷外,他活脫脫的已是一個大男子。
“已經好多了,多謝馮公公昨晚送雁回回來。”
正風堂外的梨樹開了花,點點如雪漫滿枝頭。
馮保忽然雙手握着她的右手,誠懇的道:“相爺不要‘公公’的這麽見外了,喚我馮保就好。”
雁回只覺手心手背一陣溫暖,突如其來的暖意讓她慌神了一下。
她知道,馮保是想在她面前擺脫“公公“的身份。是為了以一個同樣是男子漢的身份與她平等論交嗎?還是……彷佛,是想在女子面前展示自己大丈夫的一面?
雁回淡淡道:“直呼其名何等無禮,不知公公有否表字?”
馮保苦笑:“馮保出身卑微,字是這四年湊合着認了一些,怎會懂得替自己表字?”
四年……又是四年。四年之間,究竟都發生了什麽?
“若公公不嫌棄,不如讓雁回為公公表字?”
馮保看着梨樹上片片梨花,忽然道:“不如字瞻思,如何?”
雁回也怔怔的看着樹上片片梨花,彷佛随意的問道:“瞻思……不知公公是在瞻念思念何人?”
馮保彷佛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裏,柔軟中帶剛毅的臉上泛起了一層朦朦胧胧的憂傷。
“是她,那一年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司禮監掌印太監權傾朝野,黨羽遍布各地,富甲天下,只有坐到這個位子上,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只是,坐到了這張椅子上,卻親手把她埋在了亂葬崗下,再多的權勢、再好的命運,于我又有什麽意義?”
不知他有沒有看見,丞相瘦削的身軀震了一下。
她的聲音,也恍惚在輕輕的顫抖着:“兒女情長,不應是大丈夫一生的志向,男兒漢立身處世應當澹泊明志,寧靜致遠,不如字寧思。”
“澹泊明志,寧靜致遠……人到了高處,的确不勝寒。若她今日依然在世,不知她會不會給我同一句忠告?”
雁回移開了眸光,不敢看他,只怕暴露出了什麽不應該出現的情緒。“寧思既然那麽瞻念‘她’,為何當初又要對不起她?”
馮保大吼道:“我沒有對不起她!”
看見她吓呆了的樣子,馮保兩頰漲紅,尴尬的道:“對不起,我……”
雁回無所謂的聳了聳肩。“那你說的把她埋在亂葬崗下……是什麽意思?”
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彷佛要跳出胸口外。
馮保,馮寧思!當年那個終于學會了牢牢抓住權勢往上爬的男孩,是你背叛了我嗎?
馮保卻忽然直直的望着她,眸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她的身軀。“你是‘她’的什麽人!”
“什麽?”雁回嬌軀一震。“你說什麽?‘她’是誰?”
馮保靜靜的看着她,半晌,終于苦笑:“是我一時傻眼了,相爺怎會知道‘她’是誰呢,而今根本不應有人知道‘她’是誰。”
雁回在心中籲了一口氣。“沒什麽,問問而已。”
謎團沒有解開半分,卻反而又疊加了一個上去。為什麽是馮保埋葬的她?這後面到底有什麽深意?他是以此為功而坐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的嗎?
四年前為什麽徐然非得親眼看着她死去不可?即便那個人利用完了她,大可不必立即大張旗鼓的在城破之日在金銮殿上賜她鸩酒,畢竟她是“功臣”,偷偷派人把她暗殺了豈不是更能掩人耳目?為什麽又要把她定作宮中禁忌,把她存在過的一切痕跡統統抹去?
當初那個人派她入宮時因為知道了她和景德繼後長着一模一樣的臉嗎?他是怎麽知道的?他究竟知道什麽?
她是誰?
她是誰?這個問題,似乎是一切謎團的核心。
馮保走後雁回清靜了幾日,“告病”“在家”,導致文官集團又在朝上鬧了起來,順便坐實了弄權黨争、不問朝政的奸相之名。
雁丞相終于再次上朝的時候,朝中正激烈的讨論着一個話題:和親西魏。
禮部尚書正侃侃而談:“陛下登基四年,久未立後,我大秦沒有母儀天下之人,也沒有了民心所歸的國母;如今魏國公主娴靜賢淑,又是皇妹之尊,和魏國聯姻正可鞏固我朝和魏國的同盟關系,請陛下慎重考慮。”
平日和禮部尚書八杆子打不着的大理寺卿竟立即附和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以來兩國邦交往往到了下一代便輕易破裂,只有結為親家的盟約才能鞏固,請陛下立魏國公主為後!”
龍椅上的男子沒有動,懶洋洋的眸光緩緩掃過朝中大臣,停留在了最前面的丞相身上。
“雁相怎麽看?”
立後?不立後?那人表面毫無主見,卻把這兩面不讨好的球抛給了她。
只是他卻不知道最重要的一點:她不需要忠臣良子之名,她也沒有救國愛民之心。
雁回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神色,彷佛什麽難題于她都不過爾爾。“魏人日益強大,聯姻勢在必行,但是誰說魏國公主必須立為皇後?現在後宮最高位份的只有嫔位,後位懸空之下冊公主為貴妃也是禮待了她。”
衆朝臣一時語塞。她看見了龍座上的一國之君懶洋洋的眸子中彷佛多了一抹笑意,卻是淩厲如刀。
禮部左侍郎終于找到了反駁的話。“魏長公主身為帝妹,身份尊貴,怎能屈居妾室?”
雁回淡淡而笑,沒有一絲不悅,也沒有一絲思索之色,仿佛禮部左侍郎所說的不過是一句早晨問安。“而今後位懸空,由貴妃執掌寶冊鳳印,何來屈居妾室之說?”
禮部左侍郎一呆,一時想不到什麽反駁的話。寶冊鳳印是皇後的身份象征,執掌了寶冊鳳印,實
質上與皇後并無二致。
若他知道雁回心中此刻所想,只怕便要拾起一塊磚頭往她的頭狠狠的砸過去。
即便是以娶妻之禮納妾,到了戰亂的時候,妾室親家始終是最脆弱的。
與皇後并無二致……說起來簡單,實質上卻是天淵之別。
而那尊貴高傲的魏國長公主屈居妃位……只怕,宮中再也不複太平了。
天色蒼蒼,陰雨蒙蒙,帝京終于迎來了永安五年的第一場雨。
因着雨季的關系,與西魏正式立下盟約的日子一推再推,西魏使節團也就滞留在了邺城。
與魏國口頭确立盟約關系後,四年來“無為而治”的皇帝忽然積極的調兵遣将,先是把鎮守東北山海關、關內關外所向披靡的老将調回京城,再把老将帶三十萬重兵調往江靜息與寧氏荊南國交界邊境。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雁回斜眼看着隐沒在子時的黑暗之中的暗影,淡淡而笑:“也不知你家主子和徐然達成了什麽協議,出兵荊南的時候會襄助多少兵馬?”
暗影沒有回答。
“回兒這麽想知道,為什麽不直接來問我?”話音溫潤如玉,清雅若風,雁回回頭看去,只見一人倚着“莫失莫忘,不離不棄”院子的門楣潇潇而立,白衣如雪,眉目如畫,臉上的微笑灑脫風雅。
她聽得見十裏之外的腳步聲,可是她聽不見他的腳步聲。他不想讓她聽見什麽,她便總聽不見什麽。
“雁回問了,你便會答嗎?”雁回直直的看向他,淡淡而笑。“賀蘭遙。”
暗夜之下,雪白身影一步一步緩緩的朝她走去,寂涼的月光灑在那抹白衣身上,溫柔的涼薄。
“叫我子遠。”他微笑道,“我會答的。”
雁回沒有接他的茬,也沒有看他。“若秦國出兵攻打荊南,你們打算襄助多少?”
他依舊是微笑着,微笑裏有一種玩世不恭的意味。“徐然出多少兵馬,我便出多少兵馬。”
她卻知道,他的微笑越是玩世不恭,他的話語便越是認真。
“事成之後呢?”
賀蘭遙微笑道:“襄陽為界,襄樊以西歸魏,南陽以東歸秦。”
雁回緩緩走到塌邊,在床沿上緩緩坐下,歪着頭看着他:“怎麽辦呢,南陽以東歸秦,對徐然這麽好的事,我忽然不想做了。”
溫柔的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墨黑的雙瞳,賀蘭遙緩緩走近,毫不忌諱的并肩坐在她身旁。“回兒若不喜歡徐然得到江山,不如把江山送給我。”
雁回怔在當場。
“我為什麽要把江山送給你?”
賀蘭遙輕輕摟着她的脖頸,讓她的頭挨在自己肩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撫着那一頭柔軟的青絲。“因為……因為你不想讓徐然得到,不是嗎?”
是的,她不想讓徐然得到。可是她不知道她想不想讓賀蘭子遠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