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變節
翌日一大早,丞相府便來了不速之客。
雁回拉開大門,看見面前站着一身儒袍的馮保,心中毫無來由的一陣失落,忽然發現自己的臉已變回了從前的臉,吓得掩面便要掉頭而去。
馮保走進府裏,回身掩上了門,笑道:“莫離姐的面容馮保又不是沒有見過。”
雁回尴尬的笑了笑。“寧思為什麽來了?”
馮保定定的看着她疑惑的神色,沉聲道:“不是莫離姐傳了紙條讓我來的麽?”
雁回眨了眨眼。紙條……字跡。自己的字跡與賀蘭遙的一模一樣。
她立時明白了子遠借自己的字跡要馮保來的原因。
子遠……你并沒有徹底的丢下我,對吧?
“寧思,”雙手重重的搭上少年的肩膀,雁回凝重的問:“若我要離開,你真的願意幫我嗎?”
馮保一怔,随即堅定的答道:“從我收到莫離姐的紙條後,馮保便決定了,今後莫離姐到哪裏去,馮保便到哪裏去;莫離姐到荊南去,馮保便到荊南去。”
子遠連自己準備到荊南去也告訴馮保了?雁回微微一愣。就因為她信任馮保,子遠也就信任了馮保……
馮保卻似乎不願給她思考的時間。“莫離姐現在頂着這副面孔,最好不要讓那些見過景德繼後的老臣看見,也最好不要讓人看見一個女子從相府裏出來。還有不足半個時辰城門守兵便會換班,守兵也就不會怎麽查探往來車輛,莫離姐和你的人便可坐在馬車上從容離開。”
雁回點了點頭,領着馮保走過了“,不離不棄”的牌匾,走進了卧房裏。“那你呢?”
馮保一手提起了桌上的包袱,淡淡道:“馮保自是随着莫離姐,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雁回撲哧的笑了出來。
馮保兩頰上飛起了兩片紅暈。“莫離姐笑什麽?”
雁回難得笑得輕松,伸手在馮保頭上響了一個爆栗,笑道:“不要随便對人說這八個字,因為……這是很沉重的八個字。”說到這裏,眼眸飄向遠方,話音竟又開始沉重了起來。
“馮保知道。”馮保的目光直直的攫住她的雙目,眸光裏是她未曾見過的柔情。“馮保只想對莫離姐說一次,馮保還是比較喜歡瞻思這字,因為馮保對莫離姐的心從來未變--如果馮保不曾淨身,或者馮保年長五歲……今天的結局會否有所不同?”
雁回直愣在了原地。
因為馮保突如其來的深情告白,更因為他話音裏隐隐暗含的不安。
那樣的不安,仿佛這是她最後一次聽他說話。
“你會與我一同離開的吧?”壓下重重不安,雁回強作鎮定的再問。
馮保卻只是說:“莫離姐,我們走吧,莫離姐的人都在城東等着。”
莫離不再多作糾纏,拉起馮保的手躍過後院的高牆,直落在了一條迂回昏暗的胡同裏。
離城門換班的時間只有一刻鐘。馮保輕輕的說着往子遠“代”她約定了的接應之地的方向,雁回牽着他的手運氣長奔,半分也不敢停下,直到整個人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時,才看見了兩個一老一少的漢子站在一輛牛車旁。
老漢從懷中掏出一物,正是一塊玉牌,上面雕着“賀蘭”二字。
見雁回點了點頭,老漢悄聲道:“屬下兩人現在是父子,姑娘現在是我的兒媳婦,待會只需安坐車中,出城前要委屈一下姑娘了。”
“雁回多謝老伯還來不及,哪敢說委屈。”雁回拱了拱手。“那麽寧思他……”
“馮公公可先作老頭的侄子,随老頭定居邺城,如今随老頭回鄉探親,何如?”
“甚妙!”雁回喜出望外,心道子遠果然深謀遠慮,連手下也不遑多讓,卻沒有看見馮保陰情不定的臉色。
雁回坐進了牛車,老少二漢坐在了牛車的駕駛座上,給馮保戴上了一張面皮,打亂了頭發半掩着面容,也讓他坐上了駕駛座上。
雁回最後一次看了或繁華或晦暗的邺城街巷,放下了簾子。
終于要離開了。
牛車不久便到了城門前。一切似乎異常的順利,守兵換班的聲音在車外想起,城門前行人行車絡繹不絕的進進出出,換班時守兵顧不了嚴格檢查,果然來往得更快更密。
牛車來到了城門口。守兵還在換班,有一個少年走前來象征式的揭了一下簾子,便要放行。
快速而整齊的馬蹄聲如一記記棒槌狠狠的敲在雁回心上。
這到底是怎麽了?無邊的恐懼如潮一擁而上,可是別說向車前的三人詢問,她卻連揭開簾子也不敢。
馬蹄聲直停在了牛車外。
雁回的心徹底的冷了下去。
只聽一把洪亮的聲音在牛車外響起:“西魏長公主遇刺斃逝,陛下命我等關門徹查。”
雁回只覺心也停止了跳動。西魏長公主昨夜才與馮保一同入京等候大婚之期,怎麽一夜之間已異變大起?而且……還是“恰好”在她出城之日?
要是子遠是想制造機會讓她出城,這事絕不會是他所為;荊南來的人都早已撤出城外等他們的“公主”,這事也絕不會是他們所為……
難道是他?
雁回終于知道了了什麽是萬念俱灰的感覺。
果不其然,四周驀地靜了下來,接着是人群散去的聲音。
城門守将齊齊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刻最是讓她恐懼的聲音在牛車外響起:“把牛車押到大理寺去,朕要親自審問。”
雁回終于徹底絕望。
牛車再一次停下來時,外面一片寂靜,彷佛沒有一個別人。
雁回豎起耳朵靜靜聽着,車外只有兩把呼吸聲。她沒有傻得相信這兩把呼吸聲來自賀蘭遙的老少二漢。
“馮保,不去邀請尚宮大人出來麽?”玩味的聲音在寂靜之間響起,輕輕的拂過雁回的心頭,留下了長長的血跡。
一只顫抖着的手緩緩的拉開了牛車的小木門。
外面果然只有兩人。
雁回聽着自己平靜的聲音,只覺平靜得不像自己。“為什麽?”
馮保倏地收回了手,迅速退開兩步,低着頭不敢往她的方向看一眼。
“——對不起。”
雁回索性坐在牛車裏不動,再問:“為什麽?”
“……對不起。”馮保嗫嚅着,雙手不安的在身前揉捏着。“馮保不能讓你落進荊南人手裏。”
“為什麽?”雁回重複着這三個字,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馮保低着頭撕着手指的表皮。“寧氏……不是好人!”
“寧氏不是好人,那麽寧思呢?”雁回笑了起來,笑着笑着覺得自己的笑聲很不真實。“一飯之恩,一世相報,是這樣嗎?”
馮保的手指撕破了皮,流出了血來,他卻恍若未覺,聞得此話身子重重一震,幾乎便要随風倒下。“莫離姐,對不起……馮保是一個自私的人,八年前莫離姐抛下兩個饅頭的那一天起,馮保便下定了決心,有朝一日定要與莫離姐站在一樣的高度——如果馮保不是淨了身,莫離姐會不會多看我一眼,或者像與西魏丞相合作一樣,給我一個與你并肩作戰的機會?”
雁回嬌軀一顫,蹒跚着走出了牛車,目光直直的對上了馮保閃閃縮縮的雙眸。
這是馮保最清楚不過的一次道白。在他在最後關頭背叛了她、親手把她推回地獄的時刻,他向她道白了八年的情意。
“你知道你和賀蘭子遠最大的分別在什麽地方嗎?”她死死的把目光從馮保身上移開,緩緩的移到了那抹挂着胸有成竹的懶懶微笑的俊臉上。“子遠永遠不會背叛我。”
馮保臉如死灰。那一國之君卻視如不見般,伸出一只硬朗修長的手,緩緩往她走來,似笑非笑的目光一直定在她的雙眸之間。
“莫離——四年不見,歡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