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府初遇

管事姓韓,大夥都叫他韓管事,他就專門管這一個院子的下人。夏安在他那裏備了底,就正式成為王府裏有活計的下人了。有活計就代表有用,有用就可以生存。

跟着韓管事到北面中間的大屋子裏領了生活用具,一身破舊的厲害的灰粗布短打衣衫和補丁藍褲,與阿福的衣衫一樣,只是還不如阿福的齊整,還有布巾一條,倒是新的,被褥一床,又髒又破又潮。夏安接過東西的時候,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外露,可畢竟年少不谙世事,微皺的眉頭還是讓韓管事讀出了心思。

“你也別嫌棄,人人都說王府是金子堆銀子蓋,哈,可金子銀子底下都是稻草,咱們啊,就是枯草,你別把自己當寶,就做一根草,一根枯草需要什麽家夥什,能有個遮風避雨的地兒就該念阿彌陀佛了。”

“是,我謹記管事的教導。”夏安彎腰,恭順的回答。

韓管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咱們雖然活的不如那些地位高的下人,可是咱這院子不講究那麽多規矩。以後随意些,只是該幹活的時候不能偷懶,上面派了監工來,他們才真正兇呢,人人都拿着這麽長的鞭子,慢一些就得挨上幾鞭,可疼的很呢。”

“我知道了,謝管事的。”夏安還是禮貌的答話。

韓管事又說了幾項注意,和阿福說的一樣,都強調了用水的問題。最後韓管事好心道:“你登記的冊子,今天送去華嬴苑,明天才算是正式批下。你啊,今天就好好休息,适應一下環境。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多找找阿福,他是王府的家生奴才,對王府比咱們都熟。”

家生奴才不是地位一向要高于後來買進的奴才麽,怎麽阿福落得這般地步。夏安心裏疑惑,卻不敢多問,抱着自己領到的所有物件,到分配好的西屋去收拾住下。

一進西屋,夏安愣了。床呢,床在哪裏?

西屋的布置非常簡單。沖着門是一條兩腳寬的小道,小道的兩邊是用土砌成的到膝蓋處的矮臺子,臺子上面鋪了很多被褥,沒有一個是整齊疊好的,亂哄哄也就罷了,還臭不可聞。

夏安仔細看了一盞茶的時間,方才确認那矮臺子真的是床,是他要睡的地方。但是臺子上都鋪滿了被褥,他的要放在哪裏呢。

正在苦苦思索的時候,瘸腿男子一拐一拐的進來了,看見夏安苦着臉抱着被褥發呆,心裏感激他讓出肥差,便幫忙安置。到裏面,每個鋪位都往外撥一點,到了最裏面就騰出一個身子的寬度來,對睜大眼睛的少年招招手:”過來睡這裏吧,雖然味道難聞了點,但勝在只有一個人擠你。”

夏安才反應過來,受了人家的幫助,自然要感謝。朝着男子躬身致謝,那男子不理會他這虛假的禮數,徑自搶了被褥來鋪了。

“院子裏的水井邪氣,裏面的水是不能吃的,但是洗衣服沖個涼澡不礙事。我看你是個幹淨人,現在還好是夏天,你能天天沖個冷水,等天氣轉涼了,熱水可排不上,一臭啊可就臭到第二年夏天喽。”

夏安被吓到,張了嘴說不出話來。

男子指着夏安的衣服:“這衣服雖舊,但看料子還是很不錯的。咱們院子領到的物件不多,都是人死了東西留下給新人,就這樣,還是分不夠,能領到兩身衣裳換着穿的可少着呢。你身上穿的這身最好脫下來藏好,別被誰瞧見了,給搶了去。”

“可我只領到一身下人服,總要換着穿吧。”

“哎呀,真正到你幹活了,你就沒那個力氣吵着洗衣服了。整天不是土就是石頭,洗幹淨了第二天還不是一樣髒。我姓鄭,叫鄭大,比你大上幾歲,就叫我鄭哥吧。”

這就是有交情了。夏安以前雖出門不多,卻也從書上讀到過一個道理,多交友少樹敵。他立刻報以一笑:“鄭哥。”

趁着其他人都未回來,夏安将新領到的下人服到井邊打水洗了,夜風吹一晚,明天上工時就能穿了。他不是聽不進鄭大的話,只是實在受不了這麽肮髒的衣服,尤其,這衣服很有可能是不只一個死人穿過的。

洗了衣服,搭在院子裏一條黑乎乎的粗繩子上,又用布巾洗了臉。夏安不想回到臭亂的屋子,肚子也不争氣的餓了。坐了一天的馬車,路上就吃了半個玉米面馍馍,那東西在夏安看來,就是吃個新鮮,不是主食不管飽的。

廚房有炊煙,裏面應該有吃食吧,就是不知道王府裏讓不讓随時吃飯,就是沒飯吃,能喝口水也是極好的。

廚房不大,兩個竈臺,鍋碗瓢盆的胡亂擺了一屋子。夏安剛推門進去,就聽見阿福在罵鄭大:“管事的怎麽就派了個殘廢的給我,挑個水也不行,那你進廚房來作甚,難不成是要燒飯,叫我去挑水劈柴麽?”

木門發出“嘎吱”聲響,兩人都朝門口看去。夏安有些不安的站在門口,考慮此時進去是不是不方便。

“你作甚呢?”阿福不是很喜歡這個話少的少年。

夏安開口道:“我想來看看有什麽吃的沒,沒吃的有口幹淨的水喝也成。”

“怎麽,拍花子連口飯也不讓你們吃麽?”

鄭大有些看不過阿福的态度,插嘴道:“拍花子都是拐小孩子的,夏安都是大人了,人販子能舍得花錢給他們買吃的麽,你這裏到底有沒有吃的?”

“沒有,水也沒有,你去挑啊,挑回來我就煮。”阿福成心為難鄭大,後者咬咬牙拿起挑水扁擔要出門,夏安忙攔了。

“我去吧,反正我也要去找找荒地上的井,水也是我要喝的,就不麻煩鄭哥了。”夏安搶過扁擔,學樣子放在肩上,一顫一顫的,還挺好玩。出門那一刻,聽到背後阿福的冷笑:“哼,鄭哥。”

出院門直走,左拐,再直走。夏安走的有些暈乎了,他覺得自己是走對了的,可是為什麽總也找不到有井的荒地呢,現在四周都是齊整的閣樓院子,不但齊整,還繁華,自己住的那破院子跟這裏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是沒法子比的。

荒地,井。夏安抱着扁擔四處晃,打不到水也沒關系,至少能回去也行。

咦,有河。是那條不能碰的河吧。累極了的夏安抱着扁擔坐在河邊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發呆。

突然他的腦袋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回頭,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女,臻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彩衣高鬓,豐姿華然。

夏安忙起身,一躬到底:“姑娘可是要吩咐奴才做什麽麽?”在韓管事面前,夏安注意到鄭大沒自稱“奴才”,也就跟着說“我”了,畢竟誰也不願意自己“奴才”“奴才”的叫吧。但看這位姑娘衣衫華貴,夏安需要謹慎言行。

“你是哪個院子裏頭的,怎麽穿的這麽破?”那姑娘繞着夏安轉圈子,掩着帕子嘻嘻的笑。

哪個院子?夏安還真沒注意自己住的破院子的門上是否有門匾。“回姑娘,奴才今日才入府,還不知道自己住的院子叫什麽。”

“還真是個呆子。”那姑娘沖着假山上頭的亭子招手,說話的聲音尖細,音量很大,震得夏安耳朵疼,明顯不是對他說的。

夏安順着望過去,亭子裏站着一個人,因為正對着陽光,夏安看到的不過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黑影罷了。

夏安不敢反駁那姑娘所說的話,盡管他真的不是呆子。

“嘿,呆子,你坐在這裏抱着根棍子做什麽?”

“回姑娘的話,奴才是出門挑水,但是沒找到井,有些累了,過來這裏歇歇腳。若是礙了姑娘的事,奴才馬上就走。”

“哈哈,不但呆還傻。”那姑娘性子活潑,指着夏安捂着肚子笑。夏安被笑的有些惱,抱着扁擔行了一禮便要離開。

“诶,別走啊。”那姑娘扯住夏安的衣袖,指着清澈河流說道:“這水不是挺幹淨的麽,你可以從這裏挑水回去啊。”

“多謝姑娘好意,奴才身份低微,這水怕是動不得,奴才告退。”

“沒關系,我幫你挑。”那姑娘趁着夏安一晃神沒防備,搶了夏安的水桶扔進河中,灌了一桶水,使勁一提沒提起,反而自己差點掉到河裏去,夏安趕緊拽住她,把水桶裏的水又倒了回去。

那姑娘惱怒:“你幹什麽,我好不容易打了一桶?”

“對不住,奴才不敢用這裏的水,奴才去前面瞧瞧,告退了。”夏安轉身要走,姑娘要攔,兩人争執時,突然過來兩個身穿黃綢的侍衛,走近二話不說,竟抓起那姑娘一把丢進河裏。

夏安吓了一大跳,兩個侍衛站在一邊看着那姑娘費力的游回來,竟出手按住姑娘的頭,想要溺死河中之人。

夏安告誡自己不要多管閑事,可是誰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一個少女在自己的面前走向死亡。

他跑過去想扯開兩個侍衛,奈何年紀小力氣也不大,一個侍衛繼續摁那姑娘的頭,另一個侍衛回身一腳将他踹在地上。小腹劇疼,他痛苦的弓起身子。侍衛不依不饒,又狠狠踢過來。

直到另一個侍衛辦完事過來說道:“好了,王爺沒說都殺死,咱們還是積點陰德吧,死後入地獄也好少下幾次油鍋。”

“我沒想打死他,是想給他長長教訓,清閑王府也是能多管閑事的地方,也不看看自己的幹瘦樣。”打人的侍衛停手,不滿的哼哼。

“王爺一向是通殺,怎麽這次還留一個?”

“哈哈,想必是王爺看這小子抱着扁擔的樣子太傻,想留着取樂呢。”

“可惜這齊家三小姐了,進府才一天,也得王爺喜歡,怎麽就覺得這小子好玩,跟王爺說要下來看看,碰了河水,犯了王爺的忌諱,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怪可惜的。”

“也沒見你下手時有多可惜。”

“哈哈,在我手裏折的人多了去了,這雙血手啊,早就不聽我腦子指揮喽。”

兩人聲音漸漸遠去,夏安蜷在地上,身子抖個不停。都說深府侯院是吃人的地方,這王府又豈止是吃人。

上一刻還寵愛說笑,下一刻就能絕情奪命。清閑王爺比閻王不輸,夏安心裏冷的如千年寒石,他這輩子的主人,竟是這樣一個人。

還能不能活着攢夠贖身的錢?一個連吃穿用度都拮據的奴才,一個月會有多少月例銀子。王婆子買他不過一分薄地,一副棺材,一身壽衣,算來也不過三四兩銀子,而賣他入王府,因為他長相難看,只得了十兩,卻是比買他時的一倍還多了。

他日離府時,又要獻給王府多少銀子呢?

夏安忍着疼痛起身,先将身上泥土拍幹淨,又将扁擔兩頭的鐵鈎挑起水桶。即使水桶裏沒水,兩個大木桶扛久了,肩膀也疼,所以夏安更願意抱着扁擔,反正桶裏沒水,抱着也不怕它漏。

向河中漂浮遠去的屍體三躬身,算告別,也算……抱歉吧。聽侍衛的話,那姑娘惹來殺身之禍起由竟是因為他。

往哪個方向走是回去的路呢。夏安抱着扁擔原地轉了一圈,視線落在假山上頭的亭子裏,那高大的身子還在。那身影,就是這個王府的主子,也是他的主子——清閑王爺吧。

夏日的陽光毒烈而刺眼,假山亭高而遠,夏安看不到黑影的臉容,看不清身上的衣衫,甚至辨不出黑影是背向他,還是面向他。

不管怎樣,他不想死。死了就是個奴才,活下去,還有可能成為一個自由的人。

夏安朝着黑影叩頭拜別,或許很可笑,可是面對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萬無一失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吧。他的命對于自己來說就是全部,可對于王爺來說,就是随口說殺幾個的數量詞的不同而已。

天黑下來的時候,夏安還在轉悠着。不過他幸運的瞅見了和自己所領衣服相同樣式顏色的人群,尾随其後,終于順利的回到了院子。

進廚房的時候,阿福見他抱着空桶進來,斜了一眼,沒說話。鄭大眼有些紅,在一旁燒火,竈上燒着一口大鐵鍋,“咕嚕”“咕嚕”的響着。夏安吸吸鼻子,好香,不過不是白米粥。

“你去哪裏了,挨打了?”鄭大看着夏安臉上又多出了一大片烏痕,擔心的問。

“沒,摔了一跤。”夏安不敢多說話,盡管他真的很想找個人将事情全盤說出,憋在肚子裏難受,而且心裏還很恐懼,夏安此時覺得這個王府真的是糟透了。“對不住,我沒找到水。”

“沒事,水缸裏還有些,夠燒晚飯了,吃完晚飯再去挑不遲。”

夏安勉強擠出笑容來,耳邊聽得阿福用鼻音重重哼了一聲。

晚膳熬了玉米粥,蒸了玉米馍馍,都加了鹽,兩樣就着吃,沒菜倒也能入口。夏安對着膳食嘆氣,再嘆氣,王府那麽豪華,怎麽下人就只吃這樣的東西。就是在販賣人口的王婆子家,也是有稻米粥喝的。

吃完飯,鄭大端了木盆洗碗,夏安可憐他腿腳不便,替他将用過的碗收在一起,端給他洗好,又端走一摞摞放好。

鄭大占着手,嘴卻沒閑着,唠唠叨叨地說着話:“你瞧着咱王府的夥食差吧,其實就咱們院子差。真沒想到,你第一天入王府,竟會被分到這個院子來。你不知道,這個院子裏的人,都是被王府判了死令的,身子壯的在這裏也沒活超過五年的。你說,王府怎麽可能會讓死人吃的好。”

“明天你就得跟着大夥出工了,其實那活兒不難,就是靠力氣。可你偏又是瘦弱無力,到時候若有監工在旁邊,就是死扛也要幹下去,若是看不到監工,就偷偷的歇會。沒人愛惜咱們,咱們就得自己照顧自己不是。”

“按理說,我不該拿銀子搶你在廚房的好差事,可你看我,實在是沒活路了。”

一直悶不吭聲的夏安聽到這裏開口道:“有一兩銀子為何不去看看大夫,你這腿要是一直不治,怕是會引發其它病症。”

“看大夫單有錢是不夠的,我沒時間熬藥啊,廚房也不會讓我使。但我在廚房有了活計,就能去後山拔些藥草,悄悄在竈上熬了。”

夏安點頭,鄭大這樣想确實周到。

和鄭大一起挑完水回屋的時候,大夥都已經躺在床上,有的已經響起鼾聲。夏安從他們面前走過,沒有人打招呼,只是拿眼瞧他。夏安也在偷偷打量其他人,年紀都比他大,有身子比他壯實的,也有躺在床上臉色發黃咳個不停的。

在西屋裏翻來覆去睡不着,夏安坐起在門外看了一夜月色,不知何時靠着楊樹睡着了。第二日雞鳴時刻,韓管事拿了銅鑼,站在院子中央,使勁的敲。

夏安是第一個醒的,拿過自己昨天晾好的衣服回屋子,大夥都已經醒了,睡得時候就沒人脫衣服,起來時自然是從床上爬起來就能走。

匆匆換了衣服,夏安将自己帶進來的那身仔細疊好,端端正正的壓在被子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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