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假仁假義
見太醫一臉為難不敢言語,溫霁雲自己心中也明白了幾分。
這些日子受的傷雖不致殘,但自己也能感覺到實實在在傷了內裏,夜間時常咳血,筋脈髒腑都在作痛。若非用內力護體,現在都不一定還有命在。
溫霁雲淡然道:“直說便是。”
“太子的外傷雖重,但只要好好休養用藥,不要讓傷口發炎,兩三個月之間就可以痊愈。”餘太醫道,“只是內傷已經傷及根本,恐怕會落下病根。”
見溫霁雲還盯着自己,似在追問,餘太醫只好把心一橫,對溫霁雲和盤托出:“以後恐怕肩提不得重物,陰雨天關節會疼痛。膝蓋傷得嚴重,冷天可能會站不起來。手上的傷已經傷了指骨,舞劍挽弓彈琴寫字這些精細的事都做不了了。”
話說到這份上,直白到就差沒說“你的手、你的胳膊、你的腿全都廢了”。言罷,餘太醫擡眼小心翼翼地去看溫霁雲的反應。
他過往也曾聽聞梁國的皇太子溫霁雲的賢名,龍章鳳姿文武雙全,風光無兩令舉世傾慕。筆下書法蘭亭曲水,指間琴聲空谷松風,彎弓能“一箭正堕雙飛翼”,提劍也“一劍曾當百萬師”。
現在,這些事他日後一個也不能做了。
想想連他一個與之無關的外人都覺得惋惜遺憾。
溫霁雲的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只是沉默了良久,低啞的嗓音道:“有勞了,多謝。”
餘太醫心裏說不上來有什麽怪異之處,只覺得喉嚨哽得慌。按理來說正常人都應該傷心欲絕的事,溫霁雲竟然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說到這裏也怪異,莫說是這件事,便是他國破家亡被押入京受盡折磨時,也沒聽說他掉過一滴眼淚。
這等人生境遇,便是鐵打的人也該落淚了。痛哭一場方才是人之常情,這一滴淚也不落的……多半是憂思太重郁結于心,發洩不出來了,長久必然致病。
餘太醫是個初入太醫院的新人,也知道宮中應該謹言慎行,尤其是對于溫霁雲這樣身份的人,多說一句都可能給自己惹禍。但到底他是個醫者,不能放着不管。餘太醫深吸一口氣,看着溫霁雲說道:“如果可以,您還是哭一場吧,哭越大聲越好。”
溫霁雲怔了一下,擡起頭,疑惑地看着餘太醫。
李忠國也聽出了餘太醫的意思,嘆了口氣,沒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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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君一臉冷漠地站在一旁,長袖下的手指早已經深深摳進了掌心。
餘太醫給溫霁雲開了幾瓶敷外傷的藥,又開了幾劑內服調理的藥,将藥方都交給李忠國查看。
李忠國哪裏看得懂藥方,轉頭就将藥方交給了阮棠,并将今日餘太醫說過的話全都複述了一遍給阮棠聽,只把溫霁雲的手廢了那些話略過不提。
畢竟廢了溫霁雲不是小皇帝的命令,那些刑傷不少是朝中某些大臣跑去天牢濫用私刑的功勞,若小皇帝在意此事追究起來,倒成了他不通情理。
反正小皇帝留溫霁雲在宮中也只是幹雜活罷了,日後也不需要溫霁雲彈琴舞劍,李忠國能瞞着一點,便不和盤托出,日後倒能送朝臣們一個順水人情。
阮棠看了看藥方,其實也什麽都看不懂,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就擱到了一旁,說道:“如此說來,他需要休養兩三個月?那這兩三個月裏就不要讓他動了,你們把飯菜也端過去給他在屋子裏吃。”
“對了,也不能讓他一直在房裏躺着,讓他時常到外面花園裏逛逛。你知道那些圖省事的下人,為了看住他定然把他關在房裏,千萬不可這樣,他要出門你們就讓他出門……”
小皇帝巴拉巴拉地唠叨了一堆,要如何如何照顧溫霁雲。李忠國心道,小皇帝果然是個口是心非沒長大的孩子啊,嘴硬說要溫霁雲入宮為奴為仆,這會子又對他關心成這樣,當初何苦把人折磨成那個樣子呢。看來自己以後得多幫着不懂事的小皇帝挽回挽回,把溫霁雲這個主兒伺候好。
阮棠又想到李忠國提起餘太醫讓溫霁雲哭一事。愁思郁結,這須得有個知心知意的人勸解才能引導出來。但是溫霁雲雖與人和善禮賢下士,對他忠心耿耿的臣下很多,能開解他的知心至交卻幾乎沒有一個。
誰能勸解溫霁雲?阮棠思來想去,忽然想到那個行刺了自己的太子伴讀,陸言冰。
“陸言冰在哪裏?”阮棠問道。
“陛下可是忘記了?”李忠國答道,“陸言冰數日前行刺陛下,陛下親自下旨要将他斬首示衆,算日子正好是今日,這會子已經快到未時,此人應該已經……”
什麽?!阮棠吓得表情都沒了。
自己怎麽就沒早點想到這事呢?!醒來這一兩天,其實清醒的時間不過幾個時辰,又是忙了慶功宴又是處理溫霁雲的事,竟然把這個行刺自己的刺客給忘了。
阮棠對李忠國道:“你快去,傳朕的旨意,朕要陸言冰立刻進宮,馬上。”
李忠國為難道:“陛下,這都快未時了。這……斬首一般在午時三刻,這人死不能複生啊……”
阮棠真的急了,對李忠國喊道:“朕不管!是誰斬了陸言冰,你讓他提頭來見……”
這急紅了眼的暴躁小皇帝還沒吼完,門外一名近侍急匆匆的跑進殿來,跪地禀告道:“陛下,刑部尚書徐振卿大人來向陛下請罪。”
刑部尚書徐振卿,在原著中日後也是溫霁雲的愛慕者之一,不過在霁雲太子的衆多迷弟之中根本排不上號。阮棠對他沒什麽印象,也不知此時他來湊什麽熱鬧,道:“問他有什麽事,沒有要事別來打擾朕,朕正煩着。”
內侍答道:“徐大人今日奉命監斬梁國那名刺客,誰知刺客被人所劫,所以特來向陛下請罪的。”
阮棠一聽,心中頓時振奮,連忙道:“那快請徐大人進來。”
不久後,一名身穿正紅色的官服的年輕官員走進殿來,生得眉宇朗括,氣宇軒昂。他先跪拜于地,便摘了烏紗置于地上,将陸言冰如何被劫囚的情形說了一遍,認錯态度十分懇切,自稱有愧君王重用,情願削職為民回家種地。
小皇帝眼裏一向容不得沙子,何況是刺客被劫走這樣的大事,還發生在皇城腳下,只怕是要大發雷霆的。徐振卿也不指望自己還能有未來,已經做好了被革職治罪的打算。
阮棠卻是聽得心中一喜,臉上到底不能喜形于色,板着臉問道:“徐卿這是什麽話?”
徐振卿一怔。
阮棠心裏感謝徐振卿還來不及,說道:“這事又不是你偷懶懈怠出了差錯,而是人意外被劫。劫囚之人必定要有預謀,就算朕換個人去,一樣是要被劫的,這也能怪你嗎?快戴上你的官帽,別讓朕說第二遍。”
“陛下……”徐振卿不敢相信小皇帝竟能說出這番話,早已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戴上官帽,跪拜于地,“臣雖肝腦塗地,不能報答陛下大恩!臣有一請求,請陛下恩準。”
阮棠道:“你說。”
“這陸言冰本是梁國太子伴讀,劫囚的必定是梁國餘孽。”徐振卿道,“臣丢失要犯愧對陛下,願将功折罪帶溫霁雲去刑部審問,此事即便不是他主使,他必也知情。若能逼問出他的同黨,就能将這一股梁國亂賊一網打盡!臣不敢不為陛下鞍前馬後孝犬馬之勞!”
阮棠心道,我才剛誇你,你就給我找事來了。把溫霁雲交給你審問,你們不趁機要他的命?
溫霁雲在天牢裏那一個月留得命在,還得多虧了暴君渣攻下過要他慶功宴時從城門開始三步一跪羞辱示衆的命令。不然別說一個月,那些恨不得嚼碎溫霁雲的大臣一天就能讓他粉身碎骨。
雖然說小說主角都是有主角光環的,但被整慘肯定免不了,未來自己可怎麽在溫霁雲和他那些迷弟們手下茍命?說什麽也不能把溫霁雲交出去。
“徐卿太操勞了,還是多多休息。”阮棠觀察了一下徐振卿的臉色,蹙眉說道,“看你眼圈都黑了。這件事你不要勞心費神了,溫霁雲朕會親自審問他的。這幾日想必你也是為了刺客之事日夜懸心,你且回去好好睡一覺。”
陛下竟然能如此細致入微,連這些都能觀察到想得到!徐振卿心中感動得一塌糊塗,叩首道:“臣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阮棠點點頭,對李忠國道:“你親自替朕送徐大人出門。”
徐振卿早已感動得分不清東南西北,自己在地上又使勁磕了幾個頭,方才跟着李忠國出門去了。
李忠國回到殿中,看着阮棠,不禁悄悄笑彎了嘴角。
陛下長大了啊,終于懂得恩威并施了。往日裏陛下鋒芒太盛,那些大臣對陛下都只有畏懼,敢怒不敢言,李忠國也擔心過終有一日要壓制不住他們。這下好了,若能如此,倒是能把心放下一半了。
李忠國走到阮棠身邊,問道:“陛下要不要傳溫霁雲過來審一審?”
“審他?怎麽審?”阮棠道,“在天牢裏審問了一個月,你們問出什麽來了嗎?他說出福王下落了,還是說出梁國國庫的錢都轉移去哪裏了?”
原文裏,原主之所以把溫霁雲扔到天牢審問,就是為了逼問福王和梁國國庫財寶的下落,這些顯然都是溫霁雲早已提前轉移了的,但溫霁雲堅稱自己不知道,而且打死也不開口,嚴刑拷打一個月,硬是一個字都沒說。
逼問不出來,原主又饞他身子舍不得殺,最後也只能不了了之。
溫霁雲要隐瞞的事,根本就撬不開口,這一點阮棠清楚得很。雖然阮棠也十分确定劫囚的事就是溫霁雲一手籌謀的,但現在就算把溫霁雲找來,猜都不用猜,他一定什麽也不會說,只會一臉順從無辜且冷淡地回答不知道。
只是可惜了,本來想陸言冰和溫霁雲也算摯友,若陸言冰還在也好開解開解溫霁雲,現在又不能把人抓回來,溫霁雲的心病只能另外再想法子了。
阮棠正考慮自己的保命大業,李忠國那裏已經想入非非。想不到小皇帝對溫霁雲已經寵溺縱容到了這種程度,看來以後得多往溫霁雲跟前跑一跑,趁早讨好一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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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小皇帝下旨可以自由走動,但是溫霁雲整日也沒有離開房門一步。
陸言冰是他命令潛伏在燕國都城的暗衛解救的。他雖被囚.禁于一方之地,但能通過李奉君遙控外面潛伏的暗衛,甚至亡國前被他藏兵于民的殘餘軍隊。陸言冰被人當街劫走,小暴君必定會興師動衆地前來逼問。
溫霁雲坦然等着小暴君的刑訊逼供,但一直等到天黑,也沒人過來抓他去審問。
直到晚飯後,只有李奉君獨自進來,放了一瓶藥在桌上。
“人都支開了。”李奉君低聲說道,“這東西是小暴君給的,屬下已經檢查過,沒有問題。”
溫霁雲只看了桌上的藥瓶一眼。
李奉君解釋道:“這本是太醫給小暴君除心口的疤,說是只此一瓶,去疤有奇效。小暴君說自己就算留了疤穿衣服也看不見,有沒有不要緊,倒是太子殿下的臉上……請殿下贖屬下冒犯,小暴君說如此傷疤有礙他的眼睛,令他不悅,于是命屬下送這藥來。”
“不知這小暴君怎麽回事,這兩日雖然嘴上死硬,行動卻突然對殿下如此假仁假義起來。”
溫霁雲深邃的黑眸沒有一絲波瀾,不知在考慮什麽,默然片刻,只是淡淡道:“靜觀其變。陸言冰的事如何?”
“如太子計劃,陸言冰已被護送離開。”李奉君道,“徐氏本是燕國大族,本來按殿下的謀劃,小暴君必然大發雷霆降罪徐振卿,借此機會還能折斷小皇帝一根羽翼。可惜這小暴君不知何故轉了性情,不曾降罪徐振卿,反而好言撫慰了一番,徐振卿感激涕零地回去了。”
“徐振卿還說要抓殿下去審問,小暴君不曾答應,說要親自審問殿下,不過這半日下來也未曾有動靜,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溫霁雲微微蹙眉:“近日不要有動作。”
“是。”李奉君道,“屬下不便久留,暫且告辭。”
李奉君離開後,小小的房間裏只剩下溫霁雲一人。
這小房間,李忠國下午便派人來打掃了一遍,雖然狹小簡陋,卻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此時,窗前的小桌子上,靜靜躺着一只小瓷瓶。
溶溶的月光從映着窗棂斑駁的影子,銀色的光輝灑落在瓷瓶上,給瓷瓶鍍上一層朦胧的光芒。
溫霁雲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地盯着桌上那只小瓷瓶,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