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威儀棣棣

大暑熱天氣,晚上外面根本沒有霜。

袁翊州的借口屬實蹩腳。

但哪怕直的鈎子,只要能釣上魚就夠了。

“好。”

出乎袁翊州的意料,小皇帝竟毫不猶豫一口答應,趁袁翊州還沒反應過來,眼疾手快地從袁翊州胳膊底下鑽了出來,掀開紗幔對外面的內侍吩咐道:

“夜色已深,袁大将軍回家不便,快去給袁大将軍收拾一間房。”

袁翊州轉過身,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挂起紗幔,看看外面從手心裏溜走的狡猾小皇帝。

剛才他只說了要留下,卻沒說要留在小皇帝房裏,小皇帝的反應倒是很快,立刻就鑽空子故意答應,轉頭就把他踢到其他房裏去。

小皇帝寝宮那麽多間房,不論把他留在哪間都算讓他留下,沒拒絕他。

每一次,他想要把小皇帝捏在手裏,小皇帝就像一只水做的貓,呲溜一下就能從掌心裏溜走。

又可恨,又可愛。

罷了,被小皇帝允許留宿在寝宮裏已經是很大一個跨步,這一步都跨出去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也不會太遠。

以小皇帝的性子,逼得太緊只會适得其反。

既然已經住在小皇帝的身邊,不過是再多花幾日,慢慢去靠近小皇帝而已。

袁翊州站在紗幔後,從紗幔卷起那半邊遠遠看着跑出去的小皇帝。

小皇帝的洗臉水早就已經送來了,就放在臉盆架子上。袁翊州看着小皇帝像貓一樣慢吞吞洗了臉,漱了口,沒來搭理自己,就往裏間卧房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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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皇帝今天對太将軍太冷淡了,李忠國生怕袁翊州記恨在心。戰戰兢兢地走上前,對袁翊州說道:“天色不早,房間已經收拾好了,離這裏不遠,奴婢領大将軍過去?”

“不必。”袁翊州看了看外間床上的一張小榻,說道,“本大将軍就睡在這外面。”

“這……”李忠國為難道,“這榻又小又硬,不過是陛下閑時坐一坐,睡在這裏如何使得?”

“不必多言。”袁翊州徑直走到小榻前,說道,“本大将軍要歇了,你們都出去吧。”

李忠國不放心地往裏間小皇帝住的地方看了一眼,應了一聲“是”,帶着人出了寝殿。

雖說小皇帝和溫霁雲也曾共處一室,但溫霁雲收斂着鋒芒,又有所顧忌,李忠國反而沒有像現在這般擔憂。倒是袁大将軍看起來比溫霁雲更危險得多,又是一張張狂,若是真的想對小皇帝做點什麽,小皇帝在他面前根本讨不到便宜。

李忠國放不下心,最得力的李奉君又不在宮中,只能命人在外面時刻聽着動靜,若是小皇帝喊了,或者裏面有什麽不正常的聲響,就立刻想辦法救駕。

早早回房去睡的小皇帝還不知道袁翊州睡在外面,只道寝殿裏是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後,又蹑手蹑腳爬了起來。

他想出去看看月亮。

昨晚他就和溫霁雲說好了,他不得不回宮,讓溫霁雲暫時留在西山行宮。雖然他也想帶着溫霁雲,可是皇宮裏畢竟到處是明槍暗箭又不自由,溫霁雲身上的傷又嚴重,不如留在行宮裏養着。

他今晚見不到溫霁雲了,但是他可以見一見在西山行宮一起度過的那些夜晚裏,他和溫霁雲一起看過的月亮。

阮棠蹑手蹑腳地走出寝殿,殿中漆黑一片,沒有亮燈。他沒注意到路過窗下時,榻上有一雙深紫色的眼睛,緊緊盯着他走出了寝殿。

阮棠睡覺一向不許內侍進門,李忠國不放心就會讓一群人在殿外悄悄候着。因此阮棠打開門,看到一群內侍也不驚訝,示意門口的內侍不要出聲,輕聲讓他們去取一壺茶和幾盤水果點心來。

寝殿側的回廊通往寝殿裏的小花園,小花園裏有一處亭臺,坐落在水上,亭下是石桌石凳。此時荷花滿池,水風陣陣,萦繞着亭臺水榭。

阮棠讓人把茶和水果點心都放在桌子上,自己一個人坐在亭榭裏,在桌上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自己對面。

吹着水風,看看天上已經缺了一角的月亮。

這幾天阮棠在行宮和溫霁雲也是這樣喝茶賞月聊天的。

現在他和月亮都到齊了,就差一個溫霁雲了。

可惜今天,是他一個特殊的日子,溫霁雲卻不能在。

其實他和小皇帝的生日,正好是同一天。

忽然,他好希望溫霁雲是在他生辰這一日,第一個陪他祝福他的人,即使分離兩地,隔着重重高牆。

“叮——叮——叮——”

耳邊,巡夜的宮娥手中搖動金鈴的聲音遠遠傳來,缥缈如輕紗。

鈴響三聲,子時過去,是新的一天了。

阮棠舉起手中的茶,對着月亮問道:“你會說祝我生日快樂嗎?”

漆黑的天幕上,一輪明月高懸。

清輝如雪灑落在高高的宮牆裏,亦灑落在巍峨的西山上。

上真觀前,花蔭下,曾經有兩個人一起坐過的地方。桌上有兩杯薄酒。

“當——當——當——”

宮觀裏鐘鼓三聲,坐在花蔭下的人舉起桌上的酒杯,對着明月說道:“願你平安百歲,一世無憂。”

“嗤——”一聲輕哂從花蔭後傳來。

溫霁雲轉頭望去,只見陳衍之從花蔭後悠悠走來,笑問道:“殿下在此扶獨飲,怎麽不請貧道一請?”

溫霁雲道:“請坐。”

陳衍之避開溫霁雲對面的那杯酒,仿佛那邊坐着一個人,自己坐在側邊,自斟一杯,說道:“其實你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他‘一世無憂’之人,他的災禍何時降臨。而這一切災禍的根源,都是你自己。”

溫霁雲早已知道陳衍之神異于常人,聽他如此出言并不驚怪,淡然問道:“不知道長有何賜教?”

“久聞殿下,心系蒼生,愛民如子。”陳衍之抿了一口茶,微笑道,“貧道不懂其他,卻也算個普通百姓,試從此言之。”

“殿下請想梁國淪陷之日,生靈塗炭血流成河,殿下不忍見之,為保都城入燕而來。可他日若以血償血,戰禍一起,必定生靈塗炭。到那時此處繁華散盡,只剩下妻離子散遍野餓殍,殿下與自己要親手屠戮的仇敵,又有什麽分別?”

“想要保護之人,可能幸免于難?”

溫霁雲默然不語。

“殿下你看。”陳衍之用手中浮沉一指,遠處京城燈火璀璨,如天上繁星燦爛。一輪明月高懸,皎潔月影映出遠處延綿起伏的層巒疊嶂。

“遠處峰巒在眼中只剩一線,其實本也巍峨通天綿延千裏廣闊無垠。若以之比較千古歲月無盡,終有一日時光遠去,後人只知有燕梁,雖帝王之跡不可考。乃至更遠之時,後人不知有燕梁之世,雖帝王将相又有何名?”

“今日辛苦經營,所謂帝王霸業,何異黃粱一夢?”

“唯有這山間之清風,天上之明月,與心中之人,是眼前真有,何不珍惜眼前之人?”

陳衍之所指之處,群山綿延,燈火繁華。

溫霁雲的目光,久久凝視着繁華最深處,仿佛凝視到自己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繁華的最深處,是高高的宮牆。宮牆裏的小皇帝舉着杯敬完明月,回頭時吓了一大跳。

袁翊州不知什麽時候坐在了對面的位子上,看着面前的茶杯問道:“陛下獨自賞月,何不喚臣作陪?”

剛才他就悄悄跟着小皇帝的腳步走到花園中來,卻見小皇帝獨坐賞月,還在水榭上放了兩杯茶。

這裏并無第二個人,除了袁翊州都是一些小小的宮人內侍。袁翊州心道小皇帝放在對面的一杯茶,定是為自己準備的,卻臉皮薄不願意對自己開口。這小皇帝面上冷漠,對自己卻其實十分依賴。

因此他趁小皇帝舉杯邀月之時,悄悄走到小皇帝對面坐下,想給他一個驚喜。

誰知大概是天色太黑了,突然出現一個人,小皇帝倒反而被他吓了一跳。

小皇帝的臉色煞白,起身道:“大将軍要賞月請便吧,朕累了,先回去睡了。”

“陛下。”袁翊州擡手,握住了小皇帝的手腕。

他低下頭,在小皇帝手腕上輕輕一吻,沉聲道:“祝陛下生辰快樂。”

和當時夢中一樣溫軟的感覺落在手腕上,阮棠的身體一僵,整個人都在原地定住了。

只聽身後袁翊州說道:“臣希望自己是第一個人。”

阮棠的腦袋直接炸開了,不知哪來的力氣甩開袁翊州的手,自己快步跑回了寝殿。

袁翊州沒有阻攔小皇帝,獨自坐在水榭裏望着小皇帝跑開的背影,舉杯嘗了一口小皇帝放在自己面前桌上的茶水。

這是小皇帝給自己準備好的茶水,他定要仔細地嘗一嘗。

一口茶水入口苦澀,回上來時又有一絲微微的甘甜。

回上來的甘甜,就像他的唇方沾在小皇帝軟嫩嫩的手腕上,甜到了他心裏去,讓他的心幾乎要為之跳出來。

他獨自坐在水榭裏,水上涼風陣陣吹來,他卻覺得越來越熱,燥熱得他無法回去安睡。

第二天,阮棠起了個大早。

生辰宴開始之前,小皇帝梳頭戴冠、穿戴層層疊疊的禮服就要花上大半個時辰。

之前阮棠不是在養病就是在度假,除了穿越第一天穿禮服出去會見過群臣,就沒抛頭露面過,因此穿戴一直比較簡單,都是簡單的日常單衣。

這生辰宴上裏三層外三層的禮服,加上大夏天的暑熱天氣,還沒出門就先把阮棠悶了一身汗。

許久不戴的冠冕也被宮人壓在了頭上,走起路來就在眼前一碰一碰,噼裏啪啦作響。

很浮誇,阮棠心想,古人就是這麽華而不實。以後這種大場合能不露臉就少露臉了,好累,又熱。

雖然舉行宴會的集英殿裏放了好多大冰塊鎮暑,但對于降溫還是有些杯水車薪之感。

阮棠去集英殿随便受了一下群臣和外邦使者們的朝拜祝賀,随意陪他們喝了兩杯,就熱得受不了,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落下來。

座下群臣也是穿戴層層疊疊的禮服,一樣的華而不實,滿頭大汗卻勉強談笑風生。

每個人都包裹得嚴嚴實實,表面上滿身錦繡,其實都是虛情假意互相奉承。

阮棠覺得沒什麽好留連的,露個臉也夠了,起身道:“請袁大将軍代朕款待各位,朕先失陪了。”

袁翊州就坐在小皇帝下首第一個的位置。他見小皇帝神态慵懶,滿頭是汗,知道他想到後宮歇息乘涼去了,起身道:“陛下請自去休息,這裏有臣安排。”

小皇帝轉身欲去,群臣正要恭送小皇帝,卻聽得殿外一聲大喊:“陛下先且慢走!!!”

阮棠擡眼看去,只見幾名鮮卑人抱着禮物急步走上金殿來,又跪又拜,說了一堆道賀之詞。

為首的那個人正是前幾日晚上被溫霁雲打了的破多羅。

阮棠發現,自己和盧太尉都被狡猾的蠻夷給騙過了。

那個破多羅因為被打傷了,臉上破了相,身上也傷筋動骨,說是沒辦法參加生辰宴,還特意派手下來說明過情況,說等過幾日傷好了再來親自給小皇帝道賀。

因此阮棠仗着破多羅不來,他也不用刻意避着,方才出來露面。

不然要是知道這個破多羅會來,阮棠肯定不會出來露臉。萬一被他認出來,後續又是麻煩重重。

而現在,破多羅竟然來了。

“免禮平身。”阮棠期待着自己眼前的幾傳珠旒遮得足夠嚴實,或者破多羅沒有仔細來看自己的臉,更加想早點離開。

阮棠禮貌性地坐下陪他們喝了一杯,剛起身要走,卻聽得底下破多羅一聲驚呼,喊道:“陛下!您……”

阮棠心底微驚,尋聲看去,只見破多羅直直盯着自己,眼睛瞪得滾圓,說道:“前幾日在山上,我見過陛下!您身邊還有一個……”

“破多羅少主!”盧時晏也想不到已經告病不來的破多羅突然又來了,連忙起身打斷破多羅的話,笑道,“陛下九五之尊,長居深宮之內,豈會去什麽山上,少主定是認錯了吧?”

破多羅死死盯着金殿上冠冕龍袍的小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十分确定這個人就是那一晚在山上見過的少年。

那夜只見了一面,他回去就輾轉難眠,思之如狂,根本忘不掉他的模樣,不可能認錯。

今日他的驿館中忽然出現一個神秘的蒙面人,問他是否日夜思念一個少年,那少年今日就會出現在皇宮之中,金殿之上。

因此他傷勢未愈,就立刻趕來。

他日思夜想尋覓不到的人,想不到果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再見之時,當時那個幹淨白嫩的少年,竟成了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威儀棣棣,意氣風發,又白嫩嫩軟乎乎的一少年。

但現在當着這麽多人的面,盧太尉又出面阻止了,這畢竟是燕國的領土,他不能當衆得罪了這少年君主。

“或許是認錯了。”破多羅帶着人在席上坐下來,眼睛卻還死死盯着阮棠不放。

阮棠被盯得如芒在背,帶着李忠國轉身退出了集英殿。

他一邊走一邊想,破多羅如今雖然怕攪亂自己生辰宴暫且當衆不說,但是過後恐怕啊從不會就此罷手。

破多羅認出了自己,就等于是坐實了自己知情他被毆打卻放任不管,甚至是自己縱容兇手。

那和他被普通刁民毆打,皇帝毫不知情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若想從中做文章搞事情,實在太容易了。

集英殿裏,袁翊州代小皇帝作陪群臣,一直陪酒到散會,那些趨炎附勢的大臣,和周邊小國的使者,一為讨好小皇帝賀壽,二為讨好威名赫赫的袁大将軍,一個個紛紛來敬酒。

待群臣散去後,袁翊州才最後一個從席上站起來。

他今日喝得有些多了,起身差點一個踉跄。

但是他很高興。

昨晚他是第一個祝小皇帝生辰快樂的人,還喝到了小皇帝準備的茶水。

今天小皇帝怕熱不想陪客,放着丞相太尉甚至太傅一個都沒有托付,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把重任托付給他。

他發現其實小皇帝心裏很依賴自己,因此他心中暢快,群臣來敬酒都要滿飲一杯,不知不覺就喝了這麽許多。

替小皇帝做完事情,他迫不及待想回小皇帝的寝殿去找找他的小皇帝。

“大将軍請留步。”一個帶着蠻夷口音的聲音從身邊傳來。

袁翊州轉頭看去,只見今日宴會上出現過那個破多羅少主,就站在他身邊。

袁翊州對這個破多羅的印象極差,因為他今日自從出現在宴會之上,直到小皇帝離開之前,他的目光就沒從小皇帝身上移開過。他心中對此人大有些不耐煩,客氣而冷淡地問道:“不知使者還有何事?”

“今日,貴國那位天子看起來……”破多羅看了一眼小皇帝曾經坐過的龍座,此時空空蕩蕩并無他想看見的少年。他回頭對袁翊州說道,“如此美少年,竟是一國之君,真是……”

袁翊州蹙眉問道:“你想說什麽?”

“本人在鮮卑之時,就久聞袁大将軍的威名,聽說破梁國其實都是大将軍之力,連天子也懼怕袁大将軍三分。”破多羅讨好地笑道,“不知大将軍在燕國可做得了主?”

袁翊州冷聲道:“你有何事,且說來聽聽。”

“鄙人想和大将軍做個交易——”破多羅湊到袁翊州耳邊,低聲說道,“只要大将軍能讓天子給我睡上一夜,我願意傾全國之力,輔佐大将軍為帝。事成之後別的也不要,只要将天子送與我……”

作者有話要說:  無獎問答:誰的生日快樂贏了呢?

A.祝福半天小皇帝半個字都聽不到的溫同學

B.君子動手又動口的袁同學

PS.大家注意到某個人把糖糖的身份出賣給破多羅了嗎?

感謝大神保佑投擲的第4顆地雷!

還有,謝謝大家的營養液,我從來沒在連載期收到過這麽多營養液和雷嗚嗚嗚,超級開心,愛你們~

(防杠:當然,我不是說不投營養液不投雷的讀者就不可愛了,默默訂閱的讀者也超級可愛,我不是說不訂閱的讀者就不可愛了,大家都很可愛,我不是說只有讀者可愛,不看書的人也很可愛的,不是說歧視別的物種,除了人其他物種也很可愛,當然除了可愛,我沒有歧視其他詞語的意思……aw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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