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夜未盡(八)

長夜未盡(八)

煉晶廠內,驚心動魄的叛逃故事已經進入了收尾時間。

“不可能!你的能力為什麽會把煉晶廠複原?!”占蔔師難以置信地看着齊樂人。

三年來,她所在的情報司從許多被齊樂人的【SL大法】現場讀檔複活的玩家那裏獲得了準确情報——他的能力只能複活有限範圍內的人類,但是不能把現場複原。簡單點說,如果爆炸現場炸死了若幹人,而他在爆炸前存檔,他可以把這些人複活,卻不能把已經爆炸的現場恢複成爆炸前的樣子。

可是現在,整座煉晶廠連人帶物被讀檔回了幾分鐘前。

齊樂人一本正經地說道:“為了給你一個驚喜。”

顯然,這是一張從來沒被公開的底牌。

占蔔師在震驚之後,腦中飛快地思考着她現在該做什麽。

她的目光落在了小小身上,已經在她這裏翻船過一次,這一次她讓小小渾身上下連汗毛都別想動一下

“你在想,要不要違背他的命令,用小小換你平安離開?”齊樂人嘴角挂着一絲譏诮的笑容。

“你知道了。”占蔔師說道。

“對,我知道。”齊樂人靜靜地凝視着占蔔師。

占蔔師在撤離時冒着巨大的風險帶上小小,絕不會是自願的一時興起。能讓她甘冒奇險的,唯有欺詐魔王。

然而她仍然沒有想通,這并不是因為小小的能力有多麽不可或缺——欺詐魔王是一個非常耐心的人,他有足夠的耐心為了一個目标做長線的準備——這個命令真正的含義,是讓占蔔師發揮好她的餘光餘熱,給黃昏之鄉找點麻煩,然後……

安安靜靜地長眠于此。

因為,欺詐魔王可沒有打算讓她見到理想國的那位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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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常年留在黃昏之鄉卧底的人,明明是欺詐魔王的手下,卻經常要受命為權力魔王的狂信徒提供便利、收拾殘局。而其中,欺詐魔王又做了哪些手腳,大量理想國狂信徒被捕的背後,是否有欺詐魔王的故意放任……這些,在占蔔師見到權力魔王的那一刻起,就會暴露無遺。

齊樂人憐憫地看着仍在為活下去的希望掙紮的占蔔師:“對現在的你而言,投降是最好的選擇。”

“投降?然後在監獄裏度過無聊的餘生嗎?那樣蒙昧無知行屍走肉地活着,和我在副本世界裏的生活有什麽區別呢?”占蔔師似乎被激怒了,她提高了音量尖銳地反問道,“你能解開那個謎題,告訴我我是誰嗎?你不能,就連先知也不能!”

齊樂人了然:“原來如此,蘇和給你的承諾,是這個答案。”

占蔔師的語氣逐漸狂熱了起來:“沒錯,他可以。總有一天,在他成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之後,他會給我答案。”

齊樂人無聲地嘆了口氣:“如果他真的這麽告訴你了,那我可以斷言,他沒打算讓你活着離開黃昏之鄉。”

占蔔師愣住了。

齊樂人咽下了長篇大論的解說,挑出了一個最關鍵也是最緊急的問題:“我倒是比較好奇,你和你的下屬們在煉晶廠的各處到底安置了多少炸()藥?我得強調一下,煉晶廠這種危險場合是嚴禁燃放煙花爆竹的。所以……”

齊樂人微微一笑:“所以必須得用暴力的手法取締。”

占蔔師感覺到了冷意,不只是來自于心底,也來自于……

“哎呀,你發現了。”齊樂人微笑着說道,“溫度下降了。”

随着他的這句話,整個核心鍋爐房的地面正在飛快地凍結:鋪滿了大半個房間的魔法陣,錯綜複雜的巨大管道,甚至是被懸浮在空中的鍋爐,都在極致的嚴寒中凍結。

小小瞬間被凍成了一座冰雕,她的生命體征在寒冷中暫停,而這一瞬間,占蔔師感覺到自己的戀人牌失去了聯系。

綁定的命運線被凍結了。

有能力做到這點的人,唯有黃昏之鄉的另一位主事人,擁有凍結本源的司凜。

“太慢了,拖時間可是個技術活,你再不來的話,我就只好冒險動手,免得那些不知道藏在哪裏的炸()藥突然爆破。”齊樂人回過頭,看向黑暗長廊中的來人。

“我對你有信心,就算只有你一個人也是搞得定的。”司凜身着審判所的制服,穿着皮質高靴,大步走入這座“新建”的冰宮中。

就在齊樂人和占蔔師言語交鋒拖延時間的時候,他已經将整個煉晶廠凍結在了此地。

目之所及的地方,占蔔師的下屬們已經化為冰雕,唯有持有命運半領域的占蔔師還能抵擋一二,可是在黃昏之鄉的加持下,凍結的力量已然重創了她,她的嘴唇青紫,持有塔羅牌的手伸向了小小——

“何必再掙紮呢?從我看完你的劇本的那一刻起,你就可以投降認輸了。”齊樂人說道。

占蔔師的手穿過了被凍成冰雕的小小,那只是一個幻影,而真正的小小已經被轉移到了齊樂人的身後。

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她身後的幻術師,手中的折扇抵在了她脆弱的後頸上。他的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語氣低沉:“竟然真的是你。”

“對,是我。”占蔔師此時的平靜幾近死寂。

“我以為你跟我一樣恨他。”幻術師咬牙道。

“恨嗎?也許吧。但只要能回答我的疑問,我不在乎那個人是神明還是魔鬼。”占蔔師說道。

從她覺醒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就只剩下等待這個回答——誕生于一個虛假的世界中的她,到底是誰?

這個答案賦予了她一切意義,然而……

“然而他根本沒打算給你答案,他也不會有機會得到答案。”齊樂人看着垂死掙紮的占蔔師,“我會阻止他,不只是我,所有對這個世界的未來懷抱着美好期待的人,都會竭盡全力地阻止他。”

冰霜已經爬上了占蔔師的手腕,即将蔓延到她夾着塔羅牌的指間,她聽到齊樂人說道:“卡珊德拉,不要等待欺詐的施舍了,自己去尋找答案吧。也許就是必須經歷迷茫和痛苦,人才會找到自己的靈魂。”

她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這一刻,她的腦海中想起了先知的那句話:

“既然人會在神性的侵蝕中失去靈魂淪為力量的傀儡,那麽失去了靈魂的傀儡一定也可以因為人性而找回自己的靈魂。”

那時,她在先知的眼中看到的是悲傷的憐憫與溫柔,他好像試圖告訴她一個秘密,卻因為某種原因欲語還休。

她還能找到答案嗎?

占蔔師擡起臉,在靈視中看到了那個目光堅定的男人,他對她伸出了手。

拉住他的手,放棄軟弱的幻想,回到光明的世界裏去,自己尋找答案,然後,弄清楚她是誰。

這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誕生的那一刻,指間那張惡魔牌輕飄飄地落下了。恍然間,混沌的命運迷霧豁然開朗,占蔔師宛如第一次重見光明時那樣,清晰地看到了命運的痕跡,以及那殘留在命運本源中不屬于她,卻又屬于她的記憶——

那是在一片山與海之間的礁石上,十幾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或站或坐,一起在等待朝陽。

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湛藍大海,海鷗在朝陽即将升起的方向鳴叫盤旋。海風凜凜,風中帶着少許的海腥味,卻讓人心情開闊。

坐在最高礁石上的是一個年齡不超過十歲的小女孩,她紮着馬尾辮,背着弓箭,蜜色的肌膚和矯健的身姿讓她宛如叢林裏的女獵人,渾身上下毫無稚氣,異域的五官昭示着她是一個原住民。

站在一旁彈琴的男人和身邊在玩塔羅牌的黑發女人聊着天,他們在取笑一個名叫“寧宇”的男人。

“寧宇這家夥在現實世界裏誰都看不上眼,結果到了這種地方,不到半年就紅鸾星動,要不要我幫他占蔔一下?我的命運本源可是很擅長預知未來的哦。”黑發女人笑嘻嘻地問道,渾然不在意紅鸾星和塔羅牌的不搭調。

“老大,繼續說你的戀愛羅曼史啊,我們就愛聽這個!”彈琴的男人大聲道。

随着這一聲,周圍的隊員們紛紛起哄,安靜的現場頓時一片熱鬧:“頭兒,求你了,快給我們八卦一下啊!”

名叫寧宇的男人站在這個朝陽小隊的中央,身後背着一把大劍。他原本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海平面,那裏有一艘駛離的帆船。

聽到隊友們的聲音,他掩飾好了這一刻眼神中的依依不舍,無奈地回過頭,天邊剛露出一線的朝陽照亮了他英俊的臉龐:“你們別亂說啊,瑪利亞可是教廷的聖修女。”

背着弓箭的小女孩突然冷冷地插了嘴:“教廷并不禁止修女結婚。”

彈琴的男人哈哈大笑:“出現了,夜莺妹妹的本地冷知識科普!”

黑發的女人:“快給寧宇科普一下,如何才能娶到聖修女。”

夜莺再次冷冷道:“在這借口看朝陽目送人家坐船離開,顯然是娶不到的。”

黑發的女人忍俊不禁:“第一次見面就被人家扇了一巴掌,顯然是娶不到的。”

彈琴的男人也無情地補刀:“覺醒了毀滅本源一聽就得罪教廷,顯然是娶不到的。”

寧宇抱住了頭,毫無形象地哀嚎道:“別損了別損了,給你們老大留點面子啊!”

衆人頓時笑成一片,就連夜莺的臉上都露出了笑意。他們吵吵嚷嚷地聊着天,聊着聊着,就問起了寧宇接下來的任務。

朝陽從海平線上緩緩升起,漫天的朝霞間,寧宇突然拔出背後的大劍,指向朝陽升起的方向,年輕的臉上流露出躊躇滿志的光彩:“接下來,我們雇傭兵小隊要向聖城進發!”

現場的隊員們立刻哄然大笑:“就知道你是要去追聖修女。”

“呸!說正經事呢,這個奇奇怪怪的世界……姑且叫噩夢世界好了,整個北大陸最有統治力的勢力就是教廷,教廷內部有一套完整的力量體系,我們這些連能力都摸不清楚的野路子,必須找出一條清晰的升級路線。”寧宇沐浴在黎明的光芒中,渾身上下都被金色的璀璨光芒籠罩,讓他宛如降臨于世的神祇,生來就要改變這個世界,他說道,“我相信,我們會來到這個世界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意義的……”

話音未落,夜莺冷酷地插了一句:“我可不是你們這些外鄉人。”

寧宇又是一聲哀嚎:“行行行,這段掐了重來!聽着,我相信不論是來自現實世界的我們,還是來自死亡之海的夜莺,我們會走到一起,一定是有什麽特別的意義的。”

十幾個同伴們一起看着他,神情漸漸肅穆了起來。

“我們有着不同過去,不同的本源,但我們目标是一致的……”寧宇朗聲說着這段即興發言,他講到了他們這一路走來的生死掙紮,講到了死在任務裏的戰友,也講到了未來。

“總有一天,我們會打敗這個世界的主宰——那條混蛋金魚,結束這場我們無從選擇的悲劇,不會再有人和我們一樣莫名其妙地來到這個世界,莫名其妙地被系統安排危險的任務,最後莫名其妙地死掉。我們不應該被這樣對待,這個世界的主宰玩弄我們,我們就要讓它付出代價!所以,勇者們,為了這一天,讓我們向着力量之巅進發吧!”

殘留在命運本源中的記憶碎片,終于徹底消散了。

而在這短暫的畫面中,占蔔師深深地凝視着那個拿着塔羅牌的黑發女人。

這個來自其他世界的女人,和她有着不同的外貌,卻有着相同的本源。

是她讀到了這個女人殘留在命運本源中的記憶嗎?

還是說……

你就是我丢失的過去?

拿着塔羅牌的黑發女人無法回答她。這個來自現實世界的外鄉人,一定早已隕落在了反抗命運的道路上,唯有支離破碎的記憶殘存于命運本源之中。

也許,殘留的不只是記憶而已。

她死了,被世界意志碾碎了記憶,抹掉了曾經,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傀儡,那位主宰為她安上了傀儡線,讓她在它捏造的舞臺上表演。

可她分明有靈魂。是靈魂讓她痛苦着清醒,就算忘記了一切,她仍然不相信自己只是一具傀儡,她扯斷了線,拼命想要找回自己,即使要與惡魔做交易。

現在,她好像找到了。

可昔日那些在黎明的崖岸邊意氣風發地憧憬未來的年輕人們還在嗎?

擁有毀滅本源的寧宇還活着嗎?

毀滅本源、教廷、聖修女……

占蔔師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那位曾經率領惡魔沖破兩界封印,讓人間界血流成河的毀滅魔王,他也是外鄉人。

占蔔師恍然間覺得他長得很像一個人,就連姓氏都一樣。

曾經的教廷特使寧舟,他在官方記載中已經身亡,可是她知道,他背負着所有人最無望的期待,秘密前往魔界。三年來,他與權力魔王、欺詐魔王的陰謀陽謀對抗,也與瘋狂的本源力量對抗,前任毀滅魔王給他留下的“遺産”,是禮物,也是詛咒。

“儀式”的日期日益逼近,魔界沒有人想看到一個冷靜克制的魔王,他要麽被毀滅的本源吞噬,要麽在徹底發瘋前死去。

瘋子會記得“我是誰”嗎?死人呢?

“齊……”占蔔師用凍僵的嘴唇發出了聲音,她想要把這一切說出來。

就在這一刻,從她指間掉落的惡魔牌突然自燃,燃燒的火焰中,欺詐魔王的身影逐漸被火焰吞沒,而占蔔師的耳邊響起了一聲優雅的輕笑聲。

燃燒的惡魔牌,那張欺詐魔王親自遞到她手中的惡魔牌,在她決心背叛的那一刻,無聲地帶走了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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