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漫長的思念(二)
漫長的思念(二)
“致親愛的夜莺:見信如晤。今天是12月24日,在我原本所在的世界裏,這一天是聖誕節前的平安夜,但對我來說,這是我正式在審判所工作的第三天。這三天裏發生了太多我意想不到的事情,特別是昨晚,我差點死于非命……後來我去亡靈島上參觀了自己的墓碑,這種感覺真是奇妙無比。”
時間已經是下班後兩小時了,小小坐在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辦公室裏,給好友極光獵人寫起了信。她删去了一些有保密要求的內容,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簡單地總結在了信件裏。
可是落筆的時候,這三天裏發生的一連串永遠改變了她的事情,卻怎麽也寫不出那份驚心動魄與發人深省。
她苦惱地用牙齒咬着筆杆,苦思冥想地寫了三頁信紙。
“……我遇到了一群了不起的人,我的老師齊先生,我的同事們,甚至是我的敵人。他們中沒有人是平庸之輩,無論懷着什麽樣的理想,他們都在為此努力,而世界也的确因他們而改變。這讓我恍然有了一種置身于大時代變遷中的感覺。有多人在我不知道的幕後默默地守護着這個世界,因為他們,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們能終結這個世界殘酷的規則,我是這麽堅信的。”
小小忍耐着想要傾訴的沖動,痛苦地寫道:“我還知道了一個秘密的愛情故事,但是我答應了要保守秘密。我決定把保守秘密當做修行的一部分,和控制自己不濫用讀心術一起。克制自己很難,但是我會做到的。你曾經說過,背負着秘密活下去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它有意義。我想,你是對的,你總是對的。一直以來,都是你用你的成熟和閱歷引導我,現在回想,我為自己的天真幼稚感到羞愧。”
——不要讀我的心,裏面除了痛苦,一無所有。夜莺這樣對她說。
這是小小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嘗試讀取夜莺的心,那是混沌的黑暗中無休無止的痛苦與孤獨,一個在漫長的時光中追尋着極光的流浪者的靈魂。她讓小小覺得,自己內心矯情的悲傷不值一提。
想起當初的自己,小小捂住了自己的臉頰,羞恥得想鑽到被窩裏裹緊自己的小被子。
初次見面時她對夜莺發表了一通“生命裏只剩下痛苦,我再也感受不到活着的意義,所以只求一死”的中二病發言。夜莺二話不說,提着她來到了懸崖邊,揪着她的領子讓她做一個選擇。
身後就是懸崖,只要夜莺松開手,她就會墜入崖底,獲得她口中“夢寐以求的死亡”。那時候的她歇斯底裏地喊道:“那就把我推下去啊!”
夜莺對她笑了,她的嘴唇被荒漠幹燥的風蠶食出了細小的傷口,當她笑起來的時候,撕裂的傷口中滲出了絲絲血跡,她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嘴唇——然後松開了手。
失重墜落的瞬間,小小後悔了。
最後,她當然沒有死,夜莺救了她。
吓壞了的她老實得像一只鹌鹑,默默跟着夜莺走了,夜莺帶她在地下蟻城找了點兒活,讓她度過了生存時間耗盡的危機。這也讓小小感到不可思議,夜莺是一個原住民,卻對玩家的生存模式十分熟悉。她說,她曾經有很多來自外鄉的朋友。小小好奇地追問那些玩家的名字,夜莺卻告訴她:死亡,讓他們不再有姓名。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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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說了一句小小至今不能理解的話,她說:“但是,死亡記得他們的姓名。”
這個追尋着極光的獵人,總是讓她困惑,卻又讓她着迷,她像個粘人的小跟班一樣追着夜莺跑,叽裏咕嚕地說一堆傻話,死皮賴臉地和她一起冒險,就這樣,她們成了朋友。小小單方面地認定夜莺是她最好的朋友。夜莺笑了,她說:很好,在二十五年孤身一人的流浪生活之後,她終于有一個活着的朋友了。
小小輕輕嘆了口氣,停止了那些胡思亂想,繼續寫道:“親愛的夜莺,我可以很得意地告訴你,今天我一整天都沒有胡亂讀心,只在幫監獄審訊的時候用了,我靠讀心術和發揮演技,成功抓到了好幾個潛伏在內部的餘孽,還有一個總是編排我老師八卦的垃圾報社,裏面也被我揪出了不少狂信徒,老師因此表揚了我,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我感覺自己棒棒的!”
寫到這裏,小小不禁愉快地哼起了歌,她飛快地寫下了這封信的結尾。
“……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思念你的時候,你也在思念我嗎?我懷念和你一起冒險的日子,雖然時光短暫,但我永世難忘。我迫切地想和你再相見,希望那一天不會太久遠。”
放下筆,把信裝進信封,小小思索着這封信需要輾轉多少個站點,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最終寄到四處流浪的好友手中,又要花費多少時間才會有一封回信。
在天各一方的時候,要如何才能傳遞這遙遠的思念呢?
小小不禁想起了赫裏斯瓦托白咖啡,她拆開信,在信紙的背面裏寫道:“PS,你說過你要去一趟魔界,等到了那裏,請一定要留意一種叫赫裏斯瓦托白咖啡的東西,至于它的作用,就等你去了解啦。PPS,多帶點錢,它真的很貴!!!”
桌上的金屬搖鈴突然響了,小小立刻站了起來,她知道這是齊先生在叫她。
她趕緊來到齊先生的辦公室門口,敲開了門:“老師,您找我?”
“我給你寫了一張日常訓練清單,先按照這個做起來吧。”齊先生說着,把訓練清單遞給了她。
小小看着上面一連串的項目,笑容逐漸消失。
“有難度嗎?”齊先生微笑着看着她。
“沒有,我一定可以的。”小小欲哭無淚地說道。
“這麽有信心?很厲害啊,那再給你加幾項?”齊先生笑眯眯地問道。
“不不不不不!”小小用力搖頭。
齊先生輕笑出了聲,遞給她一把鑰匙:“我給你要了一間臨時宿舍,在審判所內部肅清完畢前,你就先住這裏吧,一會兒我讓人帶你過去。”
小小應了一聲,接過鑰匙。
“對了,你現在用的辦公桌是安娜的吧?”齊先生突然想到了什麽。
“是的。”小小回道,她對齊先生的上一任秘書知之甚少,只在剛來的時候聽齊先生說起過,她上周殉職了。
她留下了很多痕跡:辦公桌上井井有條的分類文件,抽屜裏整整齊齊的工作用品,還有一本剛拆封不久的筆記本,裏面寫了最近一周的工作日程。可這些痕跡是屬于“齊先生的秘書”這個職位的,而不是屬于“安娜”個人的。
所有私人的、個性的、喜好的東西,都不存在,這讓小小十分困惑,她天生敏感的觀察嗅覺裏竟然絲毫找不到這位前輩的點滴,這也太對不起她的洞察力了。
“安娜有很多資料放在保險櫃裏,她是個很細心的女孩子,做事情很有條理,會寫工作記錄,你可以翻看一下熟悉工作。”說着,齊先生找出了一本寫滿了備忘事項的本子,通過它找到密碼交給了小小。
小小試圖表現得機靈一些,她殷勤地給齊先生倒了水,又提出要換掉茶幾上快要枯萎的花。
齊先生的目光落在那瓶不再生機勃勃的插花上,卻又好像看向了更為遙遠的、不可再觸及的東西。
“你把那瓶花拿給我吧。”齊先生平靜地說道。
接過花瓶,齊先生的手指在形似白玫瑰的花瓣上輕輕碰觸了一下,在重生本源的滋潤下,枯萎的鮮花褪去了凋零時的黃褐斑紋,重新煥發出了生機。
鮮活嬌嫩的白色重瓣鮮花,層層疊疊地盛放着,潔白如雪,又如午夜裏靜悄悄的月光,悄無聲息地傳遞着愛與思念。
不只是愛情,也不只是思念。
所有善意的情感,與溫柔的牽挂,在人性中盛開着。
“這樣就可以了。”齊先生輕聲說道,“以後它不會再枯萎了。”
離開了齊先生的辦公室,小小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裏,打開了角落裏的保險櫃。
保險櫃裏是一大摞紙質資料,最上面還有一疊筆記本,每一本的封面上都印着備忘錄三個字。
翻開某一本的第一頁,裏面是每一天的日期、工作內容和備忘事項。每一本都記錄了一個季度的工作日程,從娟秀文雅的字跡裏,小小依稀看見了那個名叫安娜的女孩子三年裏的人生。
一封信從最後一本筆記本裏掉了出來,小小詫異地看着上面寫着:“請把這封信交給齊先生的新秘書。”
這是安娜秘書給她的信:
今天是黃昏之鄉二十四年的十二月十五日,再過一周就是二十五周年建立日了,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寫一封信夾在筆記本裏,很高興前兩封信沒有派上用場,我已經銷毀了,希望第三封信也不會被人看到。
但如果你看到了這封信,這就代表着,我的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回歸主的身邊。
我并不是很意外這一天的到來。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知道,死亡是一件必将來臨的事情,即使我很幸運。能出生在黃昏之鄉,在先知的庇護下長大,進入審判所工作,平安度過二十二年人生的,我已經比北大陸的衆多普通人幸運太多了。
感謝我的父母,他們原本是生活在東極教區裏的教廷信衆,做鞋匠為生,在東極教區被摧毀後,他們逃亡到了黃昏之鄉,在這裏生下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們。而我們,平安地長大了。
如果你是外鄉人,你也許會感到困惑。我知道在你們的世界裏,這樣的幸運不值一提。在你們的世界裏,生存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它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更不需要多少幸運,它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又理所當然的事情——在你們的世界裏,大部分人竟然可以活過七十歲。但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原住民,你一定可以理解我的慶幸。
可我還是死了。這就證明,并不是我有特別的幸運,而是每一個活着的人都是幸運的。你也很幸運。
現在,幸運的你準備好成為一名合格的秘書了嗎?如果是,請繼續往下看吧,我會把我的工作內容詳細地告訴你,包括一個身在這個職位并不難發現的秘密,我把它寫在了信的最後。我已經保守了這個秘密三年了,現在輪到你了。
……
……
……
小小仔仔細細地看着這封信,十幾頁的信紙裏詳細地羅列着她要負責的工作內容,從異端審判庭的日常工作,到齊先生的執行長職責,甚至還有魔界貿易談判的流程。更多細致的資料都以标注的形式注明了可以在哪份檔案裏找到。
信裏還寫了很多齊先生的日常習慣:齊先生喜歡吃偏甜的中餐,工作時間只喝黑咖啡,但是每晚午夜時分,他一定會喝幾杯赫裏斯瓦托白咖啡……
安娜秘書隐晦地抱怨了她對齊先生抽煙的不滿,又高興他終于下決心戒煙了,為此她把所有的煙灰缸都藏起來了。聽聞齊先生要戒煙,異端審判庭裏的姑娘們樂壞了,雖然他從不影響別人,只在自己的辦公室或是戶外抽煙,但大家都聽到過他咳嗽,特別是前兩年他身體不好的時候,每一次咳得喘不上氣之時都讓人揪心。
大家衆籌了一筆“巨款”交給了安娜,安娜購買了大量糖果放在他的辦公室裏,每天她都會發現抽屜裏的糖少了一些,但她從來沒在垃圾桶裏找到那些漂亮的玻璃糖紙。後來她才知道,這些五顏六色的透明糖紙他都收集起來送給了他老師的妹妹——那個叫茜茜的女孩子很喜歡這種糖紙。
明明記性不好,但是齊先生總是會記得這些溫柔的小事。
她還展示了自己騙上司喝水的小技巧:齊先生忙起來總是會忘記喝水,直到渴得不行,所以她會在每次進去彙報工作的時候順便幫他倒杯水,而他就會一邊聽着彙報,一邊無意識地把水喝掉。每天下午,她都會在倒水時檢查水壺裏的水量,估算後判斷下班前她要不要再找幾個并不重要的內容彙報一下。
信裏還附贈了安娜的插花指南,小小這才知道,異端審判庭各個辦公室裏的插花,原來都是安娜的作品。而齊先生特別喜歡其中一種像是白玫瑰的花,花名叫做月光海——他的辦公室裏的鮮花,就是這種有着美麗名字的花卉。
信的最後幾頁,安娜寫道:
“每一年提筆寫信,我都會躊躇許久,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關于‘我’的故事嗎?可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我平凡普通的人生不值一提。我最後能講給你聽的,還是關于齊先生的故事。還記得開頭我寫過,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嗎?我會告訴你這個秘密裏可以被公開的一部分。”
“這是一個,關于愛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