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緘默校園(四)

緘默校園(四)

盛夏行宮深處的某個房間中。

寧舟脫下了奢華的冕袍,卸下铠甲戎裝,三年來因為沒有修剪而留長了的頭發披散到了腰際,他用牙齒咬住黑色的皮手套,将手套摘了下來,再熟練地用繃帶将頭發紮起,手臂上線條優美的肌肉因為這個動作牽扯到了心髒前的傷口。

不只是那道傷口,魔王的裝束下是累累的舊傷,手臂上、胸膛上、腹肌上、後背上,到處都是傷疤,這些舊傷在他的皮膚上,時而撕裂流血,時而愈合結疤,反複交替詭異異常。

這絕不是正常的狀态,但他并沒有在意。他用繃帶包紮好了傷口,到胸前的時候,他遲疑地将手放在了心髒的位置,這裏曾被權力魔王的骨矛刺穿過一次。

心髒在平穩地跳動着,為了保護這個重要的器官,龍形态的他在這個位置長有一片逆鱗。

逆鱗不像傳聞中那樣,是龍身上最脆弱的部位,相反,為了保護心髒,它必須是最堅硬的。被刺穿過的逆鱗,在愈合之後會比從前更堅硬,它在傷害中變得強大,他也是一樣。

當齊樂人的信來到他的面前,提出想要他身上的任一材料來凝聚化身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片逆鱗。

三年前的黃昏戰役,在他被貫穿心髒沉入海底的時候,是齊樂人繼承了黃昏之鄉,用重生的力量救回了他,他的心髒因此重新跳動,這片破損的逆鱗也因此愈合。

這片堅硬的逆鱗能幫助到他嗎?寧舟不知道,但只要齊樂人需要,他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

看到這片逆鱗的時候,齊樂人會是什麽表情呢?寧舟的腦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了愛人的模樣。

他渴望他,如同迷失在沙漠中饑渴的旅人渴望綠洲。

不,他不該想念的,寧舟突然清醒了過來,強迫自己停止了這份熱烈的思念。

如果他思念,也許齊樂人就會看見。

而現在這副樣子,他不能讓齊樂人看見。

寧舟警覺地看向牆角的鏡子,鏡子中映照出的,不是一個心懷信念冷靜清醒的教徒,而是一只傷痕累累的孤獨野獸,猩紅的眼眸中是一片危險又瘋狂的地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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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從來不知道節制欲望。

無數罪惡的念頭起起伏伏,口渴難耐的他恍然在鏡子中看到了黃金打造的鳥籠,鎖鏈纏繞在齊樂人的腳踝上,他瑟瑟發抖,如同一只被捕獲的鳥,在籠中為主人婉轉啼鳴……

停下,他必須停下來。

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鏡子在失控的毀滅之力中破碎。

鏡中的幻象消失了,可是欲望不會消失,它們竊笑着沉入了理智的陰影中,等待着下一次卷土重來。

自我厭惡的情緒在寧舟胸中沸騰着,撕碎了思念愛人時內心的溫柔寧靜。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想要沖出這間禁閉室,像是傳說中的魔龍那樣一邊飛行,一邊沿途噴灑毀滅的龍息,将整個堕落的魔界全部毀滅。

至少,毀滅他自己。

寧舟站了起來,他呼吸急促,快步朝着房間的大門沖去。

手指碰到門邊結界的一瞬間,強烈的電流貫穿全身,他緊繃的肌肉上流下了冰冷的汗水——那是他自己布置的結界。

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理性與瘋狂的掙紮在他英俊的臉龐上拉鋸,最後,他緩緩地回到了座椅上,靠着椅背,将手背抵在了額頭上。

他閉上了眼睛,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用思念去壓抑毀滅的沖動,不要思念他,不要讓他看見,不要讓他擔憂。

等到夜深人靜之時,等到你重新冷靜下來之後,再去思念吧。寧舟默默地對自己說:你還可以再堅持。

………………

“樂人?樂人!”

司凜的聲音讓齊樂人回過了神,他歉然地笑了一笑:“抱歉,剛才走神了。”

幻術師挑了挑眉:“大白天的,做什麽白日夢呢?”

齊樂人沒有解釋,剛才他有一瞬間的心悸失神,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低聲呼喚他,像是錯覺,但是他知道,那不會是錯覺。

會讓他神思不屬的那個人,也許正在無聲地向他求救。

龍蟻女王的侍女長在完成押送任務之後沒有立刻離開,她奉命等待齊樂人,将完成了化身的他送往魔界。

凝聚化身的儀式需要三天時間,“月考”在即的齊樂人做了一個決定——試試看能否在強制任務中順便完成這個儀式,這能讓他節省下不少時間。

“你也不用太擔心了,你不在的時候,我們會好好看家的。”司凜安慰道,給他倒了杯黑咖啡,“沒錯,我在暗示某人加班。”

幻術師斜了他一眼:“加班是不可能加班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加班,除非樂人每個月捎兩趟滿倉的飛船過來,那我可能勉為其難地幫他代個班。”

齊樂人:“……裏面要堆滿各種布料是嗎?”

幻術師:“我欣賞你的自覺,希望你在挑選布料的審美上充分發揮基佬的優勢。”

眼看話題又要跑偏了,司凜直接切入話題:“材料都準備好了嗎?”

齊樂人點了點頭。

凝聚化身的儀式流程,先知整理并留存在了地下冰宮。據說是他從亡靈島的牧羊人那裏得到的知識,當年瑪利亞用教廷傳承的神秘學知識做了補正,而阿娅也從龍蟻女王一脈傳承的資料中整理了相關的部分送過來,一起送來的還有魔界的書籍。

有了詳實的參考資料,事情自然好辦了很多。

幻術師突然插了句嘴:“這次月考不會又發生什麽意外吧?”

齊樂人抄起一旁邊桌上的餅幹,塞住了他的嘴:“閉嘴,不要給我立FLAG!”

幻術師納悶地咀嚼着餅幹:“這個餅幹怎麽吃起來有點腥,還有點辣……”

司凜沉穩的表情微微一變,額頭上出現了一滴冷汗。

幻術師拿着餅幹左看右看,猛然回過頭看向露臺上的玻璃生态箱,一只赤紅的熔岩蜥蜴正叼着一塊眼熟的餅幹,飛快地躲進了玄武岩的縫隙中,它似乎因為看到幻術師吃了它的同款食物,為自己的夥食儲備擔憂了起來。

司凜冷靜地掩飾了一些關鍵情報:“富含蛋白質的手工餅幹,樂人送我的。”

齊樂人微笑着揭穿了真相:“司凜想要一只産自魔界的熔岩蜥蜴,這種蜥蜴對食物很挑剔,喜歡吃熱乎乎的熔岩蟲子,為了防止它吃不慣人間界的食物,阿娅慷慨地送了一年份的飼料。你放心,人也可以吃。”

幻術師嘴裏的餅幹掉了:“齊樂人!!!”

齊樂人:“哎呀,我突然想起一件急事,要去技術支援部一趟,再見!”

說着,他迅速拿起桌上的筆記本溜之大吉,頂樓的會議室裏傳來幻術師對司凜咆哮的聲音:“你為什麽把蟲子餅幹放在手邊啊!”

“這是為了随時能喂食給我的小寶貝,我不能讓它餓着肚子。”

“你是變态嗎?!”

“我想,至少要到想和蜥蜴做()愛的程度才算得上變态。”

“你對變态的評價也太寬松了,這已經夠變态了!”

齊樂人體貼地為這對師兄弟關上了門,并認真思考了一下和蜥蜴做()愛算不算變态的問題。

唔,感覺問題不大,畢竟他也不是沒想過做個“龍騎士”——比字面意思更深入的那種。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寧舟去魔界之後好像長高了,氣勢上也更有壓迫感了。但是,那又怎麽樣呢?他絲毫不擔心,寧舟在他面前可總是很溫柔的。

在這段關系中,齊樂人很清楚,他是被偏愛的,他隐隐的有恃無恐,卻又因此愧疚。

寧舟是一個甚少給他侵略感的人,即使他的實力足以碾平大半個魔界,但是在三年前那段短暫的同居時光中,齊樂人覺察到寧舟習慣遷就他,而不是要求他去遷就。

有的人會要求戀人去遷就自己的喜好,這種自私是寫在人的天性中的,也表現在無數生活的細節中:調整飲食的口味,争論如何分配家務,乃至采購生活用品時買自己喜歡的香型,而不是對方喜歡的……人總是喜歡別人遷就自己。

這種遷就無關感情中的平等與否,甚至與愛得多深沒有關系。一個極端自我的人,哪怕愛得願意為戀人去死,不代表就會事事尊重戀人的想法。

利己是一種天性,但是寧舟卻是一種完全“利他”的性格,齊樂人喜歡吃中餐,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就絕對不會提出要吃西餐,他甚至不覺得這是一種遷就,他本能地就會這麽做,好像他的個人喜好完全不重要,只要齊樂人開心,他就從中獲得了無上的喜悅。

這或許是他在永無鄉教廷中度過的少年時光,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他受到的教育鼓勵他去付出,去奉獻,去犧牲。

他不追求“獲得”,而在尋求付出一切之後內心的寧靜,他甚至不是為自己而活。

被這樣的人愛着,本該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齊樂人卻感到心疼。

少年時的寧舟學會了克制人性中的自私,現在的他則在學習克制惡魔本性中更可怕的欲望。

回想起他在白咖啡的香味中見到的寧舟,他留長了頭發,一身黑色的戎裝,英俊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無數次無聲的會面中,齊樂人總是能從他身上感到隐忍的克制,惡魔是不屑于克制欲望的,他們更像是野蠻生長的獸類,不加節制的欲求赤()裸裸地寫在他們的臉上,他們渴望鮮血、權力、食物、性,他們渴望一切令他們身心愉悅的事物。

在無數的欲望中找到本源,讓不受馴服的獸性升華為純粹的神性,從此,不再被紛亂的欲望支配命運,而是在無數錯綜複雜的欲望中接受唯一本源的引導,直到徹底皈依,對惡魔而言這就是超脫。

但是寧舟卻在克制。

他不從殺戮中得到愉悅,不被權力支配思想,只食用維持身體運轉的簡單食物,他甚至過着對魔界生物來說不可思議的禁欲生活。

交()配與繁殖對惡魔們而言,宛如吃飯喝水一樣平常,即便有一些高等惡魔有配偶的概念,但是那不代表他們認為配偶就是唯一。依照惡魔的思維方式,他們的邏輯是“如果不分享配偶,我要怎麽告訴別人我的配偶很棒呢。如果不嘗試遍所有可嘗試的對象,我的配偶又怎麽知道我是最棒的呢”?

魔界的婚姻制度更多的是權勢與利益的結合,勢均力敵互相欣賞的惡魔結成利益的共同體,不存在強大的惡魔因為貪圖弱者的美貌,心甘情願地向他奉上一切,這簡直是笑柄,喜歡的話,搶過來就行。

人類倫理中的忠貞在惡魔眼中是極其古怪的風俗,就好像一個人類鐘愛牛排,從此寧可餓死也不吃其他食物,哦,這個人類還拒絕和別人一起吃牛排,即使只是提議,都可能引發一場鬥毆。

別人當衆聚餐的時候人類必然擺出一臉厭惡的表情,要求他們關上門一對一地吃飯,如果誰偷吃牛排被發現,人類還會憤怒地和偷吃者厮打起來,甚至願意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拜托,這塊牛排不會因為有人偷吃就消失不見的,它甚至可能會繁殖出一塊新的牛排,這不是很棒嗎?

在惡魔的眼中,為此大動肝火的人類顯然腦子有問題。

很不幸,毀滅魔王的部屬們悲哀地發現,他們的兩任陛下都遵循着人類古怪的倫理觀,迫使他們遭受了三觀洗禮。

齊樂人想起他看到的魔界畫面,嘴角不禁浮現出了一絲笑意。

那些在寧舟面前戰戰兢兢地誦讀着《教典》的惡魔們,總是一臉如喪考妣,特別是在聚衆吃牛排的熱鬧派對中,他們的陛下面無表情地從旁邊路過,冷淡地告訴一旁的近衛官,臨時加考一場教義诠釋。

現場一片慌亂,惡魔們食欲全無,有的當場提上褲子掏出教典,有的因為過于慌張咬斷了別人的餐具,有的吓得魂飛魄散哭着說自己患上了進食障礙,還有的發誓再也不參加派對,以後他會和配偶在富有隐私的房間裏共進晚餐,最多再多加幾塊買來的、搶來的、交易來的牛排。

他們的陛下以惡魔的身軀踐行着人間的美德:勇敢、節制、智慧、正義。而這對惡魔們而言,真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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