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魔界征程(十七)
魔界征程(十七)
齊樂人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俯瞰着冰原上仰頭看向他的寧舟,他的左眼被厚厚的繃帶包裹着,右手緊握着瑪利亞的聖劍,他的眉眼間還有青澀的痕跡,神情卻警惕戒備,毫無松懈。像極了荒原上剛剛離開家開始獨自生活的幼虎,第一次發現領地裏有被入侵的痕跡。
齊樂人意識到——寧舟失去了未來的記憶,完全回到了過去。
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與他一路走過生離死別的靈魂伴侶,而少年時那個正直勇敢的教廷聖騎士,一個年輕、鋒利、嫉惡如仇的聖徒。
他還不曾經歷過愛情的甜蜜與煎熬,沒有品嘗過與情人耳鬓厮磨的欲望。
他只知道怎麽在人間踐行主的道,卻不懂得要怎麽讨好自己愛的人。
因為他還沒有愛過。
原來寧舟少年時是這個樣子……齊樂人近乎貪婪地凝視着年少的寧舟。他以為自己會很難過。就像當年他在地下蟻城被卷入世界意志的回憶中,以瑪利亞的身份見證她與寧宇的重逢,卻發現寧宇問她:你是誰?
但他并沒有,他并沒有那時候那樣難過。
在一剎那的恐懼與害怕之後,他感覺到的是莫大的慶幸。
慶幸寧舟還活着,即使他不記得他。
眼前的困難,只是暫時的困難,他可以用重生之力治好寧舟的傷,只要他用【真愛之吻】給寧舟一個吻,寧舟就會想起一切。
齊樂人無法把視線從寧舟的臉上移開,看着這個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愛人,看着他臉上戒備滿滿的神情,還有警惕之下那一縷淡淡的好奇與疑惑,忽然間,好像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在他的心髒邊蹭了蹭。
他緊繃的心弦柔軟了下來,于是,他開始覺得這一切是有趣的了。
這是他本來不可能見到的“過去”,是他只能從寧舟的只言片語、從他的畫作與旁人的描述中想象的“過去”,是他無法觸及、無法參與、也無法改變的“過去”。
那是只屬于寧舟一個人的“過去”,無論他有多少煩惱與苦悶,那都只能由他一個人承受。
但現在,這個本該被時間無情帶走的“過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流。
逆流的時間之河,将已經長大了的寧舟帶回了過去,也帶到了他的身邊。
齊樂人突然發現,原來他還來得及參與寧舟過去的人生。
這是時間的奇跡。
這些複雜的思緒只在腦海中留存了片刻,齊樂人已經回過神來,開始了他的計劃:先穩住寧舟,試探一下他的情況,不要貿然揭開自己的身份,努力取得他的信任,再解釋自己為什麽是一只魅魔。
希望寧舟對魅魔沒有什麽偏見。齊樂人在心裏犯嘀咕,寧舟可能的确沒有偏見,他只是一視同仁地讨厭所有惡魔。
這可太糟糕了,如果讓寧舟發現他是一只魅魔……齊樂人的腦中頓時有了畫面:寧舟舉着聖劍追殺他,而他只好騎上獅鹫一邊逃命一邊苦苦求饒“我真的沒有騙你,你聽我解釋”。
“你是誰?”寧舟見他遲遲不回答,眼中的戒備之色更甚,他又問了一遍。
“你知道我是誰?”齊樂人反問道,寧舟的表情是這麽告訴他的。
年輕的聖騎士沉默了半晌:“……你是齊樂人嗎?”
一瞬間,齊樂人心花怒放,他立刻把自己剛剛确定好的計劃丢到了九霄雲外,迫不及待地咬定:“我是。你是怎麽知道我?”
寧舟又是沉默了一會兒,這才不情不願地說道:“我看過自己的日記。”
齊樂人恍然大悟。難怪,原來寧舟給自己留了日記。
也就是說,未來的事情他都知道?他知道未來的自己喜歡上了一個男人?這對現在的寧舟來說,一定是一個恐怖故事,而恐怖故事裏的那個“妖魔鬼怪”,此時就在他面前。
但是,寧舟是怎麽認出他的呢?齊樂人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鬥篷,又摸了摸嚴實地遮住了臉的兜帽。
這都能認出來,是直覺嗎?齊樂人不解。
年輕的聖騎士沉默着,他已經沒有剛才那麽戒備了,神色間卻更顯別扭,他似乎很想看清楚獅鹫上的人影,卻又像是被什麽燙傷了視線一樣,匆匆地移開目光,幹脆一臉凝重地看着獅鹫。
獅鹫被這不善的眼神盯得毛骨悚然,莫名後退了兩步。
他在害羞。齊樂人的腦中閃過了這個念頭,多年後,寧舟也是這樣的,一模一樣。
每當這個時候,齊樂人就會很想逗弄一下寧舟。
這種強烈的沖動驅使着齊樂人,他忍不住壞心眼地問道:“日記裏是怎麽寫我的?”
齊樂人太清楚寧舟的個性了。果不其然,這個問題裏隐含的意味立刻讓寧舟不知所措了起來,少年人別扭的小心思被人貌似無意地撥弄着,他的臉一下子紅了。
羞澀,窘迫,氣惱,輪番在少年人還不太懂得掩飾的神情裏來回游蕩,他甚至意識不到這是情人之間親昵的戲弄,也不知道自己被心懷不軌的愛人調戲了。
“我不太相信,這本日記說不定是僞造的。”寧舟義正辭嚴地說道。
齊樂人差點笑出聲:你要是真覺得這是僞造的,現在就該動手了,還會在這跟我嘴硬?
太有趣了,齊樂人心想,如今的寧舟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也許才剛剛結束了教廷的訓練,開始獨立執行任務。
他沒有多少社會經驗,也不擅長掩飾自己,所以才會把想法寫在自己的臉上,至少在齊樂人眼中,現在的寧舟還沒有學會幾年後面無表情的沉穩。
“日記是真是假,需要你自己去判斷。你總不會認錯自己的筆跡吧。”齊樂人提醒道。
“這不一定。也許我現在身在一場惡魔編織的幻境中,從來沒有什麽二十五歲的我,而是惡魔欺騙了我的感官,誤導我相信……你。”寧舟說出了自己最初的懷疑。
他的懷疑在加深。
眼前的齊樂人太古怪了,他把自己裹在嚴實的鬥篷中是在掩飾什麽嗎?
他為什麽一點也不關心他的眼睛和手?相愛的人不應該關心對方身上每一點變化嗎?
他為什麽對他時間倒流的異狀問也不問,好像他早就知道他會失憶?
但根據日記的推算,齊樂人明明才從黃昏之鄉來到魔界,他不可能知道這些。
可怕的猜測再一次浮出水面:一切都是假的,他現在正身處惡魔精心打造的幻境中,或者,他現在正在一個系統任務裏。
他并非二十五歲,因為融合試煉出了問題,開始時間倒流的毀滅魔王。
而是十八歲,被卷入了惡魔狡猾陷阱的寧舟。
日記和聖劍,不過是惡魔窺伺了他的記憶,精心準備的道具。
那麽,眼前的人……
也許是被他的那番話戳破了計劃,齊樂人緊張地從獅鹫上下來了,因為下來得太着急,他一腳踩到了鬥篷,差點把自己絆倒。
原來他也會慌慌張張的啊……這個念頭剛在寧舟的腦中閃過,他的眼神就陡然淩厲了起來——他看到了鬥篷下一閃而過的細長尾巴。
他的心沉了下去。
眼前的齊樂人,不是人類,而是一只惡魔。
一只實力強大、心懷叵測、邪惡狡詐的惡魔。
失望與憤怒在他的心中燃起,他懊惱于自己的輕信,并深感羞恥。
這個惡魔的騙術也太拙劣了,他竟然給他編造出一個莫須有的同性的愛人,诽謗他父親是當年侵略人間界的魔王,還惡毒地詛咒他未來也會成為毀滅魔王。
如此荒誕的未來,他竟然相信了!
他怎麽可以相信這些?!
“寧舟,你聽我說,這不是什麽幻境。你在融合試煉中出了問題,所以時間逆流……”齊樂人跳下了獅鹫,急急忙忙地對寧舟解釋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寧舟反問。
“……”齊樂人噎住了。
這個問題他可以回答,但是這要從哪裏開始答起?說這是加載了世界意志碎片的手提電腦給他的劇透?可寧舟如果問手提電腦是什麽東西,那……那他真的解釋不了啊!
這詭異的沉默間,寧舟握緊了手中的聖劍,劍刃上沾染了雪妖的血,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中。
齊樂人在寧舟的眼中看到了戒備的殺意,他不由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就是信號。
“摘下你的鬥篷。”寧舟命令道,語氣生硬,好似在強忍怒火。
齊樂人緊緊抓住了兜帽,他不能摘下來,寧舟已經在懷疑他了,如果再讓他發現他是一只魅魔,寧舟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了。
怎麽辦?
齊樂人緊張極了,這種解釋不清的境地,他完全無法辯解。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他扮演“紅”去殺戮密會卧底的時候,遇到了前來追捕狂信徒的寧舟,寧舟錯把喬裝蒙面的他也當成了殺戮密會的信徒。那時候的情況和現在竟然有些許的相似。
那時候寧舟錯殺了他一次,幸好他用【SL大法】存檔了。
對了,【SL大法】!
“我數到三,摘下鬥篷!”寧舟舉起斷劍,殺氣凜然地說道,“三……二……一……”
眼前的惡魔一動也不動,氣定神閑,宛如挑釁。
寧舟起劍,凜冽的劍光在雪地間亮起,直刺向那只可惡的惡魔。
劍停下了,停在了惡魔的脖頸間。
鋒利的劍氣破開了他的鬥篷,兜帽掉落,露出了一張美豔動人的魅魔的臉。
和日記本的畫像中一模一樣的五官,卻又是截然不同的風情。
魅魔錯愕地看着他,棕色的眼眸裏暗藏着魅惑的猩紅,他看着停在自己喉間的斷劍,似乎在疑惑自己為什麽沒有死。
“你不殺我了嗎?”妩媚豔麗的魅魔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道,“或者,你等我說完了再殺我?”
魅魔的眼睛裏盈滿了多情,好像即使死在他的劍下,他也無怨無悔。
這是他遇到過最會演的惡魔,寧舟心想。
魅魔果然狡猾又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