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魔界征程(二十三)

魔界征程(二十三)

教廷有一項經久不衰的季節性活動——冬日受洗。

在主誕日的那一天,浩浩蕩蕩的信衆們在教士的指揮下,鑿開冰凍的河流,人們脫去禦寒的衣物,跳入水中冬泳受洗,以示自己虔誠的信仰之心不畏挑戰。

當教廷還在氣候溫暖的聖城的時候,這項活動有成千上萬的參與者。

但當教廷搬遷至極地永無鄉之後,寒冷到嚴酷的氣溫讓這項活動變成了一項可怕的死亡歷練。

漫長的極夜,零下四十度的低溫,跳入冰水中需要虔誠與勇氣,而活着爬上來,則需要強健的體魄與不屈的意志。

冬日受洗不再對普通信衆開放,唯有教廷中的隐修會仍在踐行,這些苦修的門徒們在冰湖上砸開長達百米的河道,河岸的盡頭是巨大的冰雕十字架。

一切準備完畢,他們在河道盡頭的十字架下,等待新的門徒完成這項考驗,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水中,那極致的冷,足以熄滅靈魂裏一切紛亂的欲望。

用艱苦訓練淬煉出的體魄撐下去,用虔誠信仰澆灌出的意志撐下去,在黑夜與寒冷之中,在肌肉凍僵麻痹的痛苦中,朝着盡頭的希望進發!

十六歲的寧舟游完了這一程。

在他浮出水面的一瞬間,他的發梢與睫毛間立刻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他赤()裸着上半身,那些水珠還來不及沿着肌肉與皮膚滑落,就已經凍結成冰。

他擡起頭,看着冰岸上莊嚴巍峨的冰雕十字架,很冷。再遠處,極夜的天幕中彌漫着瑩綠色的極光,既美麗又荒涼,可那也是冷的。

冰天雪地,包圍永無鄉的淨土;冰河寒霜,覆蓋他的血肉之軀。

那一刻,他想,沒有什麽欲望能抵得過這樣的寒冷。

但他錯了。

………………

“過來一點。”齊樂人對寧舟勾了勾手。

寧舟默默坐過來了一點。

“再過來一點。”齊樂人又勾勾手。

寧舟為難地看着兩人之間已經不存在的縫隙,他已經沒法更靠過去了。

齊樂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他換了個姿勢。

他脫下了身上那件奢華美麗的毛皮大衣,露出鬥篷下單薄的衣服。他跪坐了下來,幫寧舟解開鬥篷。

瑩白修長的手指在并不複雜的結扣上跳動,如同翩飛的有毒蝴蝶,每扇動一下翅膀,都有幾縷蝴蝶的鱗粉抖落到空氣中,那魅惑的粉末在無聲地蠶食人的理智。

他靠得太近了,帶着暖意的呼吸落在寧舟的臉頰上,燒得皮膚一片緋紅。

從寧舟的角度看,魅魔低垂着眉眼,濃密的睫毛下是倒映着篝火火光的眼睛。

火光,溫暖的火光,從魅魔棕色的眼睛裏,一直燒到他跳得越來越迅疾的心裏,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他在心動。

十二個小時前,他剛剛打開日記本。

六個小時前,他才見到了齊樂人。

他和七年後一樣,一頭栽進了同一個甜蜜的陷阱裏,無可救藥。

不,也許更無可救藥。

因為他一開始就知道,齊樂人和他一樣,是一個男人。

他滿懷警惕、心存戒備、小心抗拒、試圖逃避,但那又有什麽用呢?他不能說服自己的心髒,不要為一個久別重逢的陌生愛人加速跳動。

只要跟着心走,他永遠都會為愛淪陷。

脫掉了鬥篷,齊樂人心疼地看着寧舟的斷臂,低聲問道:“疼嗎?”

寧舟搖了搖頭。

齊樂人笑了笑,笑容有些勉強:“低頭。”

寧舟乖乖地低下了頭。

齊樂人要直起身才能幫他解開左眼的繃帶,于是寧舟聞到了他脖頸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像是咖啡的味道,卻又摻雜了草木自然的氣息。他克制着自己,不要貪婪地索取這些氣息,可是身體裏有什麽蠢蠢欲動的欲望,在無聲無息地燃燒着,越燒越旺。

……

繃帶一層層解開,寧舟閉上了眼睛。

……

一只溫暖的手貼上了他失明的左眼,他的指腹柔軟,竟然沒有一點訓練留下的繭,這讓寧舟覺得不可思議。

是因為這具身體是他新塑造的化身嗎?還是因為他持有重生本源的關系?

他努力讓自己的思維停留在這些嚴肅的問題上,可是從齊樂人指尖彌漫過來的暖意中,他無法再思考下去。

他閉着眼睛,感受着重生本源從他的眼中流過,沿着血脈與骨骼,一點點暖化他寒冷的軀體,他像是浸泡在溫泉中,只能發出滿足的喟嘆。

齊樂人卻陡然覺得冷。

體內的重生本源像是注入了黑洞之中,無底的深淵吞噬着他的力量,卻全然沒有用處。他皺着眉,不願放棄希望,将本源之中的力量傾注到了寧舟的身上。

依舊是徒勞。

這三年來他治好過很多人,有的瞎了眼睛掉了耳朵,有的缺胳膊斷腿,有的幹脆只剩下一口氣。但只要他出手,他總是治得好別人,因為他擁有重生本源。

可是現在,他卻治不好他的愛人。

齊樂人咬緊牙關,賭氣似的繼續。寧舟的體內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吞噬他,貪婪地索取他,他好像在喂養一只永不滿足的野獸,無論他給予多少,“他”都想要更多。

他們陷入了僵持,齊樂人從半領域中調取力量,不計代價地投入,随着這龐大的力量抽離,半領域內的沙丘行宮首先出現了異樣——被白水晶窗妝點的通天之塔中,陽光開始黯淡;綠意蔥茏的世界裏,熱帶的草木逐漸枯萎;瀑布與泉水緩緩幹涸,安逸的動物們感覺到了末日的征兆,發出不安的悲鳴。

必須停下來,齊樂人意識到不妙。

另一個寧舟開始失控了。

即使他眼前的寧舟只是一個回到十八歲的少年,貌似無害。可是本體的寧舟,被困在血之祭祀中的寧舟,他已經站在了領域級的巅峰,擁有碾壓大半個魔界的力量,他瀕臨瘋狂。

齊樂人不自量力,想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滿足這樣一位魔王,無異于精衛填海、螳臂當車。

可現在脫身已經晚了,他被寧舟意識深處的那股力量牢牢地抓住,像是一只無知的小鳥,傻乎乎地站在人類的肩膀上,親昵地親吻人類的臉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在籠中。

冥冥之中,他好像被人親吻,被人撫摸,被人捏在手中把玩,那個人的力量是如此可怕,只要輕輕一捏,他脆弱的身軀就會被掐斷。

寧舟不會傷害他,齊樂人是這樣相信的。

可是,萬一,寧舟瘋了呢?

這個恐怖念頭在齊樂人的腦海中閃過,這是他最不願意看到,也不願意相信的可能。

重生本源已經耗盡,正在透支,齊樂人渾身顫抖,臉上蒼白得毫無血色。

半領域中,沙丘行宮正在飛速衰敗,搖搖欲墜,只需要片刻的時間,這座夢幻而宏偉的奇跡之塔就會在沙海中轟然倒塌。

意識深處,齊樂人在黑暗中迷路,他好像行走在冰原上,因為迷路而筋疲力盡,摔倒在地上無力起身。

前方有什麽東西在召喚着他,引誘他去窺探。

那裏并不美好,而是散發着欲望的惡意。在人性的深淵之下,被理智牢牢克制着的、無法被光明的品格照亮的東西:貪婪、支配、惡欲、摧毀……

有人拉住了他的手,将他輕輕拉起:“回去吧。不要再往前走了。”

“前面是什麽?”齊樂人問道。

扶起他的那個人撫摸着他的臉頰,拇指摸上了他的嘴唇,饑餓而渴慕,像是一個意猶未盡的吻:“是我不想讓你看到的那些。”

“哪些?”齊樂人追問。

那個人沉默了。

“我想看到你的一切。”齊樂人執拗地說道。

“往回走吧。從過去看起,看看十八歲的我,好不好?”那個人溫柔地問道。

那個人也學會了狡猾,他不等待齊樂人的回答,而是俯身給了他一個吻,甜蜜得讓人忘乎所以。

起初齊樂人還在抗拒,因為他生氣,可是他的愛人卻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摩挲着他的嘴唇,用溫柔的親吻作為道歉。

直到齊樂人被哄得暈乎乎地張開了嘴,他卻突然變了調。

……

“寧……唔……別親了,嗯……寧舟?停下!”

齊樂人掙紮着從快要燒掉他理智的熱吻中擠出一點喘息以外的聲音,可是意識海之中的夢境卻太火熱了,他們難舍難分。

直到,齊樂人在黑暗中摸到寧舟的左臂,他才像是凜冬被人推進了冰河,寒冷澆滅了滾燙的愛火。

他推開了寧舟,氣喘籲籲的。

他像是檢查自己珍貴的寶物一樣,在寧舟的左膀上摸來摸去,又難以置信地摸上了他的左眼,那裏是殘缺的。

“你的本體也受傷了?不對,血之祭祀會讓化身的傷口轉嫁在本體身上,那為什麽你兩邊都受傷了?”齊樂人逼問他。

寧舟一如既往,用沉默應對他不想回答的問題。

“我要怎麽樣才能治好你?”齊樂人難過地問道。

意識之中的世界,開始逐漸崩塌,意外地唯美——他們頭頂的漆黑天幕,腳下的寒冷冰原,都逐漸化為紛飛的花瓣。

那是純白的玫瑰花瓣。

好似這個虛無的意識世界,本來就由白玫瑰塑造,而一切只是為了讓他們在夢中相見,第二次。

寧舟伸出手,與齊樂人伸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他的身影是模糊的,隐沒在黑暗的冰原上,孤獨得如同一個幻影。

身軀化為了純白的花瓣,飄散在夢境中,齊樂人伸手去抓,只抓到了一片柔軟的玫瑰花瓣,還有他逸散在風中的聲音:

“等到你擁有領域的時候。”

齊樂人握着花瓣,站在漫天的白玫瑰雨中,他眺望着前方已經看不見的深淵,毅然回頭。

他會變得更強,足以為寧舟分擔責任與痛苦。

總有一天他會看見,那些寧舟不願意讓他看到的一切。

他想,他會欣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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