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1.
遠遠看到似乎有幾個人影聚在裏木下,近了才發覺不過是幾具早已風化的骷髅。萬裏良田,一片焦土!
原來這就是景麒一直要隐藏的狀況,瑤光驀地回頭。景麒被瑤光如炬的目光吓得倒退幾步,心虛的低下頭,生怕瑤光質問。但瑤光雖扳起了面孔,臉上并沒有露出被欺瞞的憤怒。即使已作好了面對荒廢的心裏準備,親眼看到仍超出自己的想象。三十年的災禍能把一個國家作踐成這樣!瑤光開始頭痛了。
金波宮倒是真如景麒所說的瓊樓玉宇,瑤光到達時,百官早已在禁門外翹首以待,齊刷刷的跪了一地。終于立了新王,一些官員竟然掩面痛哭起來。
登基大典辦的莊嚴隆重,年號瓊陽,景麒定的。瑤光開始在金波宮生活了。景麒話不多的老樣子,說話前字斟句酌,如果覺得是會引起別人不快的話題,就咽回肚裏。本意雖然溫柔,卻更令人生氣。"三思之後焉有真言?"責備的話到了嘴邊,瑤光硬生生忍住了。放下包袱容易,真正解脫卻難,就像被長期監禁的囚犯,突然間獲得自由,他反而無所适從。瑤光适應現在擔任的角色同樣需要過程,但比預想的要順利,所頒之令百官無不附和,所到之處萬人莫不敬服。瑤光覺得比起陽子,自己實在幸運太多了,反倒想聽聽大臣們的不滿之音,失望的是這種不滿似乎完全不存在。也許是久旱逢甘霖,玉座空置太久,所以即使是個突然冒出來什麽都不懂的蓬萊客,也讨得她萬事順心,只盼她能安心留在玉座上。
冢宰名字正是靖共,卻是位氣宇軒昂,素有威望的能臣,交代他的事都辦的完美利索,跟小野書中的那位靖共簡直完全相反,看不到任何愚蠢的貪婪之氣,景麒也認為他是難得的治國之才。瑤光曾偷偷下到都城裏考察過,街道雖然蕭條,但秩序井然,防範妖魔的設施建設良好,看來王不在位期間,靖共确實将國家的衰敗控制到最小,也沒有發生過州候間的內亂,真可謂大功一件。這也是讓瑤光疑惑的地方,按理說,既然這些年來各級機構運轉正常,國家不應該如此荒廢,但瑤光對玉座空置究竟對天候有多大影響完全沒有概念。
"各州現人口共計80萬2000戶,可耕良田……"靖共詳盡的彙報已奏了一個時辰。
"80萬?"瑤光不禁苦笑,在蓬萊不過是個中等城市的數字。"予王在位時是多少?"
"相差不多。"靖共察覺到瑤光的失望,立刻道,"臣會将陛下登基的消息請各國布告,號令流散各地的慶國百姓歸國,人口立即就會增多。"
"不必。"瑤光道,"想回的就回,不想回的聽憑自便。"
"陛下難道要放棄那些流離在外的百姓嗎?雖然他們在國家危難時離去不義,也是世事所趨。"
瑤光想了一會,不知道該怎樣說明自己的意思。"一群小孩在外面玩,大多數孩子都站在大街上玩,只有一個孩子在僻靜的小巷子裏玩,因為他知道在車來車往的街道上危險。這時,一輛車的馬驚了,在大街上狂奔起來,剎不住車,你會怎麽做?"
"當然是把馬引到僻靜的街道,再想辦法制服。"靖共答。
"但這樣就會犧牲那個在小巷裏玩的孩子,而他卻是因為做了正确的選擇才會出現在那裏。"瑤光反問,"救的人多了,就代表真理嗎?"沒有等靖共回答,瑤光繼續說:"所以人口的多寡并不能反映王治世的德行,倘若我不能使這80萬幸福,更談不上統治800萬。國家如能複蘇,人民自然會回來,否則不過是給他們再添一次失望。"
"陛下聖明。"靖共附和道。
"聖明?"瑤光這些日子來滿耳朵都是這兩個字,此時不禁有些惱怒,凜冽望向靖共。
靖共也回視着瑤光,半晌,君臣二人無話,只是一味的對視。
然後靖共昂起頭問:"陛下對臣可有不滿?"
靖共工作出色,瑤光只有贊揚,并無任何不滿,但這時瑤光卻拉下臉來,厲聲問:"和州田稅為何竟高至五成?"
"天災橫行,政府軍隊開銷甚大,所以臣才建議讓百姓速速歸國,分攤負擔……"
瑤光不理會靖共的辨白,"立刻诏告全國,各州府稅不得高于兩成,"瑤光指了指面前的翠玉香爐,"把宮裏這些東西都拿去當了,看了礙眼。"
靖共大吃一驚,"這怎麽能行,金波宮是天帝所賜,歷代先君只有增加……"
瑤光擺擺手制止了靖共繼續說下去,"難道你讓我看着百姓死光,還傻抱着這些金銀作光杆王?"
靖共領旨退下。
瑤光坐在椅子裏忽然覺得冷,"這個靖共--,"想起剛才靖共對自己的注視沒有一絲膽怯回避,"真能幹啊,完全沒有對王的敬畏。"事實上,這些日子來瑤光也漸漸覺察出官員們在看着靖共的臉色做事,所以只要事情交托給靖共,便政令通暢,但瑤光不願作個擺設似的王。
"看來不立威不足以震懾!"瑤光昂聲道。
"陛下有什麽事不如意嗎?"和煦如風的聲音響起,景麒正由一個不太年輕的女官引進禦書房。
"景麒呀,州裏的事都忙完了?"瑤光的心情立刻開朗起來,"正想問你有關達王的事情,'懷達'啊,不光滿朝文武,我也有啊!"
"由我講不如由玉葉來講,她可是老宮人了。"景麒聞言很高興。
玉葉施過一禮,答道:"達王是位讓人不敢仰視的希代明君,伏魔平亂,很威武的王,那時的慶在十二國聲明赫赫,每年的祭典各國都必定遣人朝賀,那時真是風光啊!國家的事,奴婢不懂,說不好,但達王對我們這些宮女卻是極和藹的,"玉葉指向窗外,"園子裏的那株大樹就是達王親手栽下的,奴婢有幸扶了枝,"玉葉緬懷着,瑤光發現此時玉葉的臉上漾起一層不同的溫柔,那是專屬于幸福女性的甜蜜光輝,使整個臉瞬間年輕了起來,仿佛時光在此時倒流。
"後來呢?還是失道了嗎?"瑤光問。
"當然不是,達王是自己退位的。"
"啊?王一旦退位不就死了嗎?是因為治世太久厭倦了嗎?"瑤光大吃一驚。
"當時,我也鬥膽相勸,但達王卻很輕松的笑着對我說,'玉葉呀,你不明白,王應該有超越他人甚至超越時代的思想,而同一個人的思想總是有限的,無法使國家長久進步啊!'我說,'但是今後的王未必能和您一樣賢明啊!',這時達王的臉嚴肅下來,'世界需要變革,所以就需要不同方式的統治,如果時代的交替真的帶來動亂,那也是人類為進步必須付出的代價!'"玉葉擦了擦眼角,繼續講,"我至今還清楚的記得當時達王滿懷希望的目光,他對我說:'玉葉,用你的眼睛在這裏替我好好看着吧!'"
瑤光激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就是聖君和庸主的差異吧!我萬萬不及啊!
懷達啊--千百年來的慶國百姓心中的支柱!
"祥雲,從沒見過這麽大的,而且多日不散哪!"靖共望着天空中五色的龜形雲彩象是在自言自語。
"嘻,看來會是位厲害的君主呢!"隐藏在帷幔深處的一個聲音冷冷的道。
"只怕是太厲害了,"靖共頭也不回的笑說,"反倒對她不好。"
2.
"和州面積有多少平方米?"瑤光對進京述職的和州候問道。
和州候一臉的茫然。天官長是個伶俐的年輕人,接口道:"陛下說的是蓬萊的丈量方法吧?這裏的土地以'井'為單位,要回答陛下剛才的問題恐怕得請臺甫去一趟蓬萊,實地換算一下。"說完,自己也覺得可笑,輕輕笑起來。周圍幾個官員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于是大家也覺得滑稽,哄堂大笑起來。直到靖共輕輕的咳嗽了一下,才安靜下來。
瑤光閑散的坐在玉座上,半晌,如夢初醒般:"哦,笑完了?"站起身,一步步走下臺階,景麒尴尬的緊随其後。
瑤光踱着碎步在百官間穿梭,細聲細氣的說:"真好笑啊!一個對國家一無所知的女人卻當了王!滑稽吧?"她突然聲音一轉,厲聲道,"為什麽不笑了?一次笑個夠!"
無人再笑。瑤光卻笑了,冰冷的笑容:"新王初登大寶,為臣子的不思盡心輔佐,視為不忠;王犯了錯誤卻在一旁兒戲起哄,視為不義!這種不忠不義之臣,"瑤光霍地轉身,直指天官長,"我要你何用?!"
"來人!"瑤光對殿外叫道,卻無人答應。瑤光氣急敗壞的走到門口,一腳将殿門踹開。幾個內廷侍衛正頭對頭的聚在一起賭博,見景王突然出現,連骰子都來不及收,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天官長治理有方啊!"瑤光譏諷道,指着其中身材最高大的一人,"你,帶人進來,将這無用之蟲拖下去,砍了!"
"陛下!"百官震驚!
"陛下不可為這點小事屠殺重臣!"靖共道。
"小事?我可不認為。"
"主上,天官長雖有辱主上,罪不至死。"景麒勸道。
"沒聽說過'主辱臣死'嗎?掌嘴!"瑤光回身訓斥,對景麒竟毫不容情。
景麒聞言,不可置信的一呆。
"沒聽見命令嗎?"瑤光對大個子侍衛說,"立斬不赦!"
自登基以來瑤光一向和顏悅色,百官從未見其如此震怒,雙目森寒,此時再無一人勸谏。
"好哩!"大個子笑着擡腳踢在天官長屁股上,"發什麽呆?挨宰吧!"
"秋官長盡可以将此案記錄,"瑤光又對執掌刑名的秋官長道,"但別忘了給天官長送葬時多撒些桃花!"衆人聽瑤光突然來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面面相觑。秋官長聞言卻一陣顫抖,癱倒在地。
"散朝!"
瑤光快步走向禦書房,發現景麒還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道:"你不必再說。"
景麒還是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掀了掀嘴唇,出口的卻是:"主上還沒說掌嘴多少。"
瑤光轉身揚起手掌打在景麒臉頰上。景麒始料未及,卻也只好硬生生受了,誰叫她是自己的主人呢。輕脆的一聲,竟不覺得疼,低頭看在瑤光臉上,那張臉正在笑。
"你呀,真是!"瑤光樂了,"想說什麽就說吧。"
但景麒卻沒有開口。事已至此,人都死了,還說什麽?
"心裏有話,卻悶在裏面,你不難受?"瑤光最不高興每次景麒總是欲言又止,"你想說自己選的王是個暴君,是不是?"
"主上動辄殺人似乎不妥。"
"景麒,你信任靖共嗎?"瑤光忽然問,象在岔開話題。
景麒斟酌了一下,"他尚無劣跡。"
"你也不信任,是不是?新朝百廢待興,我怎可将自己的性命懸于他人之手?那天官長是靖共的一條好狗。"
"主上盡可以削官奪爵,不是非殺不可。"
"聽說天官長嗜愛桃花。幾年來首都內有幾十名少女遭虐殺,死者屍體上都撒着桃花。瑛州在你治下,你不會沒有耳聞。"
"主上是說--天官長?"
"啊,下去走一圈,能知道的可不少。雖說正逢亂世,但如此人為大案,竟然以妖魔禍害為由連備案都沒有,即使立案調查秋官府恐怕也會說查無實據,不借機殺了他不知還會有多少慘案發生。"
但景麒此時卻被另一件事吓住了,"主上什麽時候離開過金波宮?主上要知道什麽,自有我為主上調查,請以後不要再做這等輕率的事。"
這句話讓瑤光聽起來窩心,"再不會了。今天的事過後,怕是有人立即會猜到我下去過,龍魚白服的,再去未必安全。"
景麒看瑤光這麽聽人勸,不禁開懷。
"景麒現在覺得,主上不僅是景麒的好主人,也是慶的好國君。"
"哦,終于聽見你這句話了,我還以為至少要努力半輩子呢!"瑤光笑道。
"今天了了樁大事,就暫且把奏章仍到一邊,四處走走怎麽樣?"
"主上想去那裏?"
"我還沒見過景麒住的地方,可以嗎?"
"榮幸之至!"
景麒住在祥瑞宮,瑤光本以為很近,事實上卻距離瑤光的寝宮有好一段距離。房子不大,掩映在一片紫竹林中,以前并不是臺甫的寝宮,因為景麒選定了此處,才更名為祥瑞宮。屋內裝飾奢華而且極盡整潔,但意外的給人舒适的感覺。一張琴,一盤棋,幾幅山水,青銅的香爐正散着袅袅的青煙,展示着主人的格調。想想自己淩亂的房間,堆滿了奏章和報告,還不許宮女收拾,生怕弄亂了,如今真有種桃花源的出世感覺。
"主上喝什麽茶?"
"啊,"瑤光從陶醉中醒來,"不用麻煩,叫宮女随便上一杯就行。"
"那怎麽行?宮女烹的茶能喝嗎?"景麒搖頭笑說,取出古色古香的茶具。
水氣缭繞起來,景麒整個人埋在霧裏,修長的十指熟練的操作着,優雅而絕俗,仿佛一幅活起來的水墨畫。
瑤光忽然一陣煩躁,站了起來,走到桌邊,随手在琴弦上撫了一把。琴發出'轟'的一聲,仿佛天神之怒,而且餘音久久不絕。
"什麽琴?好奇怪!"
"雷擊木"。
"真是雷霆萬鈞,怕是價值連城吧?"
"主上也想把它拿去當了嗎?自己做的,不值什麽。"
瑤光象是閑不下來似的,東瞧西看,發現案頭擺着一個小小的錦盒,漂亮的象女人的首飾盒,打開一瞧,裏面竟真放了只玉镯,顏色蒼翠的幾欲滴出汁來。
"哈!被我發現了!"瑤光對景麒呵呵一笑,擠了擠眼睛,"美人所贈吧?"
"不是那樣!"景麒老臉一紅,"只是一位朋友,算是幫過她一次,得她相贈。"
"英雄救美,終生難忘喔!"瑤光繼續取笑。
"不是,"景麒急了,"只是被囑咐不要丢掉,而且答應了。"
瑤光樂着,還是不放過景麒,"什麽樣的女孩子啊?"
"是芳國的公主祥瓊。很可惡的女孩,總能把自己做的惡事說成善事。"景麒答道,竟有些緬懷,似乎是在批評,但那'可惡'兩個字聽起來倒像是'可愛'。
瑤光不知怎麽心裏一沉。
"送我行嗎?"
"主上喜歡只管拿去。"
"那你給我戴上吧。"
景麒走過來,取出手镯,小心的戴在瑤光腕上。
"好看嗎?"瑤光問。
"好看。"
"怕是什麽女人問,你都會這麽答吧?"
瑤光突然生起氣來,對景麒生氣,更覺得對自己生氣,伸手要把镯子去掉,卻摘不下來。
"我可沒有纖纖柔夷,配不上這麽好的首飾。"
酸溜溜的說完,自己也被自己的腔調吓住了。擡頭看向景麒,他已退回煙幕後面,在迷蒙的水氣中,身影飄渺,已咫尺天涯。
"主上的茶好了。"他淡淡的說,不帶一絲溫度。
我這是哪根筋不對了?瑤光氣急敗壞的回到書房。滿屋子的奏章,瑤光一陣厭惡,擡手啪的一聲将整齊摞放在桌上的奏折打倒在地。宮女們連忙跪在地上拾,無人鬥膽詢問,瑤光一向不是溫言和藹的主人。
瑤光擺手斥退衆人,偌大的房間只留下她不穩的呼吸。
奏章,到處是奏章,內容無非滿篇的歌功頌德,要麽就是芝麻綠豆的小事,簡直象是大臣們專門作來消耗自己精力的。厭倦。才幾個月,這麽快就厭倦了。那麽當初為什麽要擔下?
因為被那雙清澈的紫眸期盼着,就糊裏糊塗的承擔了。這和在蓬萊的生活又有什麽不同?和過去一樣。因為母親的要求,便無視自己的意願做這做那。
我又能有什麽意願?愛情嗎?象予王和這宮裏所有的女人一樣。
不是要給他自由的嗎?結果不過是比予王道高一籌将他網得更密不透風。
瑤光閉上雙眼,仿佛經年的舊傷口被一只大手粗暴的撕開,痛得不能呼吸。
我早不把自己當女人了。愛情,太奢侈!
瑤光嘆了口氣,彎腰拾起散在地上的奏折,埋頭一頁頁看下去,如果大臣們能以她這股勤政勁兒為表率,也兢兢業業起來,那麽自己這番苦熬就不算白費。
在別人為自己選擇的路上走久了,連自己原來要走的路什麽樣都不記得了。
玉座,不過是件爬滿虱子的華麗袍子。
她似乎是趴在桌上睡着了,忽然被噩夢驚醒。窗子不是什麽時候被狂風刮開了,一股冰寒直射脊背,她驀然湧起一種被什麽人或什麽東西觀察着的感覺。
"什麽人?"她奔到窗前叫道。
風啦啦的刮過,除此之外再無聲息。
"這些都是冬器?平時作什麽用?"瑤光打量着滿倉庫的武器問。
"回陛下,這些武器都是冬器中的極品,極少使用,若要從庫中取出,需天官長的親筆批示。"一位看上去已入中年的官員朗朗答道。
"既然平時不用,就拿去賣掉,省得還派專人保管。"
"陛下不可,這些都是國寶。"
"國寶?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國家現在缺的是錢糧!"瑤光有些不耐。
"陛下若要賣您寝宮裏的器物,臣不敢過問,但冬器庫內的一切屬臣管轄,臣認為不可賣,更不能賣。"
"喔?"瑤光挑了挑眉毛,"這麽說我賣我的東西還要經你批準了?"
"正是。"不想那人竟斬釘截鐵的肯定,完全不給瑤光面子。
瑤光臉色一寒,手在水禺刀上啪的一拍,"好狂的口氣!跪下!"
"知罪嗎?"
"臣不知。"
瑤光伸手重重按在那人頭頂,用力按下去:"連伏禮也不會嗎?"
那人梗着脖子,臉色因極度用力漲的通紅,硬是沒有平伏下去。
瑤光冷冷道:"你膽子不小,敢在王面前如此狂妄。"
周圍一群小吏聞言一驚,朝堂上瑤光怒殺大臣一事早已衆所周知,知她不是好相與的人,此時已動了怒,慌忙跪倒不住稱罪。
"你還不知罪嗎?"瑤光再問了一遍。衆人知這是瑤光給他的最後機會,正在給他也給自己一個臺階下,連忙向他不住的使眼色,生怕殃及池魚。
"臣僅一小吏,在王面前狂妄放言,臣認這項罪,"說着,索性心一橫,"但話還是那句老話,不可賣,不能賣!冬器可以斬仙,輕易流散出去難免致亂,陛下因為缺幾個小錢要臣下惘顧社稷安危,陛下就是殺了臣,臣也斷不能從!"
"哼!好個不怕死的,叫什麽名字?"
"嘉熙。"
瑤光沒再說話,轉身走了,留下衆人站又不是,跪又不是,膽戰心驚的生怕下一刻就會有人來宣旨,大禍臨頭。
幾個侍衛散在廊下,領頭的正是不久前瑤光令其手刃天官長的大個子,瑤光向他招招手。
"陛下有人要殺嗎?"
"哪有那麽多人可殺?"瑤光失笑道,"我迷路了,你在前面帶路回禦書房。"
大個子一聽,象領了什麽天大的任務似的,高興的一路跑在前頭,回頭見瑤光沒有跟上,尴尬的慌忙停下來。
"對了,你叫什麽?"
"小子虎贲,內廷侍衛這活兒也幹了七、八、九十年了。"
"哦,不叫虎嘯",瑤光想,與小野動畫有出入。
"陛下知道我哥哥?"虎贲雙目一亮。
"虎嘯是你哥哥?"瑤光覺得有些滑稽,原來現實中還真有這麽號人。
"當然!誰不知道我哥?力能裂虎,當年官任大仆,總領禁宮侍衛,風光着呢!"虎贲一臉崇拜的說,說完又有些悻悻然,"他可比我厲害多了。"
"虎贲也不差啊,手起刀落,利索得很哪!"
"那是他伸着脖子自己找死,真大快人心!我這個人,實在是--蠢得很,我哥可精明着哩!"
"虎嘯現在人呢?"
"先先帝駕崩後,他說'大丈夫在世當濟世救民,窩在這兒王不見影的冷宮裏算什麽鳥人?'然後就沒影了。這麽些年宮裏亂七八糟的,他一次也沒回來,也不知現在可好。"虎贲嘆了口氣,"陛下會怪罪他吧,不盡忠職守。"
"怎麽會?令兄是真俠士!"瑤光慨嘆,如此人才,不能為己所用,可惜了。轉眼看到虎贲一副餘有榮焉的樣子,忽然有了主意。
"虎贲很景仰哥哥吧?願不願意也試試呢?"
"啊?"虎贲一愣,心裏有些明白,又不敢相信。
瑤光明白宣布道:"虎贲,我現在正式任命你為金波宮大仆,總領皇宮防衛。"
虎贲呆了一呆,然後跪了下去,深施一禮,臉上再沒有平日的散漫, "陛下這麽瞧得起虎贲,虎贲定要給陛下幹出個樣兒來!"
"主上任命虎贲為大仆?"景麒問。
"是呀,有什麽不妥?"
"虎贲為人不太謹慎,似乎不足以擔當如此重任。"
"虎贲正直而且有熱情,這些足夠彌補性格上的不足。我相信只要給他機會必能有一番作為。"瑤光擺擺手,示意對這個問題不再作讨論,"冬器府的嘉熙你可知道?"
"見過,是個心細如發的人。"景麒道。
"連景麒也看好的人,那就錯不了了。此人我已考驗過了。拟旨吧,即日起嘉熙就任天官長,與虎贲協力,整頓金波宮。"
瑤光如是吩咐,不再多說。自那日後,除了公事,再沒和景麒有過接觸,曾經極力拉近的兩人間的距離,如今如一道海溝,越裂越寬,而瑤光也沒露出任何要修複關系的動作。
'多事之秋,沒那些個閑心。'瑤光對自己說,但也許只是不想修複的意思。
玉葉似乎格外高興,"陛下終于立了天官長和大仆,而且還是嘉熙大人,奴婢總算放心了。"
"噢?玉葉也知道嘉熙?"
"嘉熙大人在先先帝時就官任太宰,為人剛正,是位威望隆重的名臣。"
瑤光聽玉葉也提起先先帝,不由留了意。她主意到無論玉葉還是虎贲對這位先先帝都沒有象對予王一樣直稱其谥號。
"既然是名臣,怎麽現在卻作了冬器府的小吏?"瑤光問。
"啊,"玉葉一驚,象怕着什麽,甚至打了個哆嗦,"陛下恕罪,奴婢愚昧,不敢幹政。"
"言者無罪,你說,我想聽聽你聊聊前朝的事。"
"好像是說才具不配,自己辭官的,朝廷上的事,奴婢不清楚。"玉葉急急的說。
玉葉明顯在隐瞞,瑤光正想再問,這時春官長觐見,便沒繼續下去。只是好奇,何以玉葉這種已看盡春秋的老宮人會露出恐懼的神色,而虎贲這樣的猛士也言語保留,仿佛有關這位先先帝的事情是宮內的禁忌。但百年前的前朝轶事,瑤光沒時間也沒興趣考證。
5.
瑤光被一股寒意迫醒,推開窗來,外面一片銀白。
"雪?"瑤光象尤在夢裏,"金波宮裏竟然能見到雪!"
"為什麽不能呢?"玉葉見瑤光已起身,推門進來,"冬天自然要下雪的。"
瑤光沖出房門,赤裸的腳踩在雪地上,并不覺得冷,回頭望去,雪地上已被自己踩出一串腳印。瑤光不禁有些懊惱。
玉葉抱着件長長地披風追出來,"陛下至少該披件衣服,這麽可不行,着涼怎麽辦?"
"別!別過來!會踩壞了雪。"瑤光連忙叫道。
如果能将它永遠留住,該多好!
玉葉還是過來了,用厚實地披風裹住瑤光開始變冷的身體,"陛下現在象個小孩子。"
"象小孩子不好嗎?"瑤光調皮的問,卻發現地上除了自己和玉葉的腳印,不遠處,更遠處早印下了大大小小腳印,更多更多。自己一廂情願的美景早被破壞了,或者原本它就不是完美的,一時間竟覺得索然無味。
"象小孩子畢竟不好啊!"
夢想太容易被打破。
散了早朝,瑤光從正殿走出來,虎贲候在外面,鐵塔似的立着。金波宮經過近幾個月的整頓,已然面貌一新,瑤光不禁得意自己選對了人。但此時她的心思還放在朝堂上,只對虎贲點了下頭。各州均有報告傳來,近來各地妖魔的出現已不甚兇猛,春官府已在籌備歲末的祭天大典,相信大典過後猖獗多年的妖魔就會開始潛伏。那麽,我也該着手另一件事了,此事不辦,猶如虎狼在畔。
一陣風吹來,卷起地上的雪花,清涼中送來陣陣暗香,瑤光不知覺間已走進一片梅林。那淡淡的香源正是滿樹怒放的梅花,一枝枝臨風帶着笑,展盡妖嬈。瑤光忽然一陣感動,"虎贲,請臺甫來賞梅吧!"
景麒什麽時候來的,瑤光不知道,驀然回首時,他已在了,象還嫌天地不夠潔淨似的,穿着一襲雪白鑲金的長袍,颀長的身材挺拔的映在雪裏,更顯俊逸出塵。四周靜靜的,雪将世界所有的紛亂嘈雜都掩蓋了。
"要能有陣風就好了。"瑤光望着滿園的臘梅。
"啊?"景麒不解。
"蓬萊的古人作了很多頌詠梅雪的詩,但我獨愛韓愈的《春雪》--'白雪卻嫌春色晚,顧穿庭樹作飛花,'片片美麗流動在空中,象下了一場清香的雨。每次讀,每次感動。"瑤光斜倚着一株樹幹,閉上眼睛,素色的臉淡淡笑了。
景麒覺得此時的瑤光有些小女兒态,看慣了她面對朝臣的威儀,便會自然的以為那就是她全部的自我。宮裏所有人對她又敬又怕,'陛下雖不如予王美麗,但尊貴的王氣予王卻萬萬不及啊!'但景麒知道,她不是因為作了王才高傲起來,那份傲氣是她骨子裏的,自尊、堅韌、不服輸。現在的瑤光不是他所熟悉的,斂去了驕傲,剩下的幾乎是柔弱。
"以前我就讀的大學有片櫻園,時令一到,滿樹櫻花,風一起,花瓣灑滿一身,倒像舞蹈的不是花,而是自己。"瑤光繞着樹舞了個圈,輕拍着樹幹仰望,"但樹頂最美的那一枝花總也落不下來,所以就爬到樹上,使勁的搖啊搖。"
景麒失笑,"後來主上讓它落下了嗎?"
"當然沒有,"瑤光噗哧一笑,"因為我的腿摔斷了。"
"是他背着我一路飛奔到醫院,對我說:'痛就哭吧,你哭呀,你哭呀,沒人會笑話的。'可我就是不肯。他折了那株花來,用電風扇對着我吹,花瓣飛了一臉。小心的收集起來,才發現上面灑了淚水。愛情的原因簡單得很!其實他一點也不英俊,腦筋也平常,但有一股子探索自然的精力,輕易的就能讓人燃燒。那時候真年少瘋狂,愛上了穿他穿過的衣服,坐留有他體溫的椅子,吸他剩下的煙蒂……"
"如果他愛我少一點就好了,如果我不是那麽愛他也好呀。愛,終于只是無言的傷害,害怕他如此清白的一個人,我卻不能給他一個清清白白的青春。于是就想下次讓我遇見一個不會深愛的人吧。但感情其實就是那麽一盆水,潑出了,收不回來,盆卻空了。人之愛,一生不過一次。"
瑤光扭過身去,"景麒,你是我的麒麟,但--我永遠不會給你一個名字。"
她踏雪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淺淺的腳印,由淺及深。
景麒望着滿園的梅花,美得清,美得靜,美得高傲,不向人祈求眷顧。他以為自己已得到解脫,腦中卻雪地一樣的空白,擡手輕揮,剎那風起,天下飛花。
6.
"歲末祭典按照慣例就好,春官府只管去做,不必再一一請示。"瑤光端坐于玉座上,阻止春官長已長達半個時辰的彙報,"我只想知道祭典是否真的對妖魔有震懾作用?"
"歷朝歷代新君登位的第一次大典後,妖氣都會被壓制,越賢明的王對妖氣遏制的越快。以陛下之德行,臣敢擔保,要不了多久慶國必全境安泰。"
"既然如此,明年的首要之事當在于恢複生産,國家及各州府的各項政令均要以此為據。因此,新年的第一件诏令是--大赦天下,将牢獄中囚犯除罪大惡極者全部放出,發予土地,使之歸田務農。"
"這治安不就亂套了嗎?"群臣議論紛紛。
"未必,"景麒插言道,"現今獄中囚犯多數是因天災、妖魔失去土地铤而走險,原本也都是些良民。現在給他們自新的機會,國家也逐漸穩定,誰不珍惜?"
瑤光點頭,"開獄門前要言明,如有出去後再犯者,新帳老帳一齊算,罪加一等。秋官府與地官府總領此事,務必在入春之前完成。"
然後她略一停頓,深吸一口氣,将思慮已久的決定講出。
"第二,現有禁軍裁減七成,也令其歸田。"
"啊?"第一條诏令還沒完全消化,第二條更石破驚天。
"萬一發生內亂,陛下将無可用之兵。"夏官長斜瞟了一眼靖共,立即反對。
"我承天命,施仁政,何人敢發動內亂?國家衰弱至此,何人能發起動亂?"瑤光冷叱。
"裁軍之後,如何保護百姓不受妖魔傷害?"
"臣将無法保證首都安全,陛下也會處于危險之中!"
"陛下三思!"
幾位将軍齊聲道。金殿內一片嘩然。
瑤光早料到會遭到強烈反對,并不慌張:"春官長剛才不是已經保證過了,妖魔很快會消聲匿跡,你們懷疑春官長在大放厥詞嗎?"瑤光哼了一聲,聲音轉為柔和,"大家可以放心,各地方州師也同時裁減就是。所以,這種擔心完全是多餘的。我知道你們個個忠君,生怕我有什麽閃失,我的安全自有臺甫護持,首都州師是臺甫轄下,由臺甫全權負責處理。這樣各位滿意了嗎?"
不等有人再提出異議,瑤光繼續說道:"此事我已決定,春耕前一定要完成,我會親自監督。"瑤光站起身,"退朝!"
"主上今日決定過于重大,莫說慶,各國自古從未有此先例。真要是哪個州不安分,僅憑瑛州師和為數不多的王師恐怕不足以抵擋。"景麒擔憂的說。
"我怕的不是地方,我有天帝賜予的王權,地方上不敢鬧出什麽大花樣,真想鬧,在我繼位之前那麽多年早自立為王了,何必等到現在。在蓬萊有句成語,叫'蕭規曹随',就是大亂之後于民修養的意思。我知道此時不宜頒布過激法令,國家現今最需要休養生息,恐怕沒有十年二十年,緩不過氣來。所以我希望我的統治能長久些,必須先讓百姓透口氣,之後才談得上國富民強。"瑤光看着景麒,"你明白嗎?我怕的是禍起蕭牆。我要讓野心之人有将無兵!"
"只怕他會狗急跳牆。"
"不怕!宮裏有嘉熙看着他。更何況沒有我的命令,禁軍出動就是謀反,我可是你花了三十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王,靖共不會那麽明目張膽。不過,為了預防萬一,你讓瑛州師随時處于發動狀态。我不是在朝上說了瑛州師由你全權負責嗎?一個兵都不減,還要以各種名義增兵,想辦法把裁掉的禁軍精銳吸納過來。你留心辦了,我在百官面前只當不知道。"
瑤光嘆了口氣,"什麽都不發生最好,靖共确實是不可多得的治國良才,若能安心輔佐于我,這天下何愁?"說完不禁一陣悵然。
"我相信靖共遲早會明白主上對他的器重。"
"希望如此吧!"
"景麒,這件事我沒有事先和你商量,抱歉。我這個人一向獨斷獨行慣了。"瑤光不好意思的說,"以後你一定要多糾正我。"
"我覺得主上做得很好啊,比我想得深遠。"
"景麒每次都能把人說得心花怒放。"瑤光哈哈一笑,"景麒,等順利過了這一關,你就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去吧!"
"那怎麽行?"景麒立即反對。
"這可是王命,不可違背呦!"瑤光搖着手指,得意的說,嘻嘻哈